許倬雲:現代化不等於西化 重新定位中國
今年唐獎漢學獎,頒給94歲歷史學者許倬雲。他投書分享,大眾習慣將現代化視作西化,其實囊括陸海的中華文化圈,應該與西方攜手合作。 您的閱讀篇數已達上限 立刻訂閱全閱讀,即可享全站不限篇數閱讀 了解更多 立即訂閱 台灣經驗有其獨特之處,與大陸中國的發展之異同可作為重要對照,找到東西方合作的新路。圖片來源:謝佩穎攝 最近欣獲唐獎,對於唐獎評選委員會的好意選擇,十分感激。同時,我還有些感想,願意向大家剖白。 第一:我意以為,唐獎項目之設置,其實不僅獎勵學術而已。 尹衍樑先生選擇這四個項目——生技醫藥、永續發展、法治和漢學,其用意與諾貝爾獎、邵逸夫獎都有所不同:面對今日世界之紛繁複雜,尹先生卻有一番沉重的隱憂,而希望以唐獎之設置,提醒世人應對之方向。 具體言之:生技醫藥之設置,乃是關注在現代醫藥技術日新月異之當下,人類不斷探索新的治療和矯正方法之可能;同時也可以說,這種不斷推演的新境界,也會影響到人類對生命的解釋。 永續發展,則是面對當今過度消費、資源耗竭之境況,尹先生希望藉此警醒世人,要理解資源之有限,檢討過去對資源之濫用,並不斷發展新的節約能源、開發新能源之途徑。 至於法治問題,則是矚目於檢討今日世界各國的政府型態,從專制、霸權、以至於民權與國權之間的界限等等,以求人類社會整體中,人人知道互助合作,而非彼此敵視,乃至於同歸於盡。 上述三個項目,都毋寧是矚目於人類社會百年來的「現代化」,其間所發生的種種變革以及弊病。 其實,「現代」二字,正如艾森斯塔德(Sh-muel Noah Eisenstadt)在朋友之間經常討論的──「現代」應當是「多樣性」(Multi-Modernities)的,而且有選擇的。 現代化應具多樣性 同樣,同一個國家,其「過去」與「現代」之間,能否「一刀切」?是否切得斷?會不會在追求「現代」的道路上,誤將「馬嘴」接上「牛頭」?這一擔憂,在許多強調「現代化」口號者心中,其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回顧中國現代史,我們經過百年來,高舉「現代」與「西方」的「等號」,以為絕無錯誤;而實際上舉起這一「招牌」時,兩塊借來的「招牌」,終於導致台海兩邊的對峙。 正因為如此的現代史,我揣摩:尹衍樑先生的「漢學獎」,不是為了單純珍惜故國的存在,而希望是在世界各處號稱「現代化」之時,將這龐大的一片古老而曾經長青的「中國」,當做檢討世界文化的過程中,非常重要而嚴肅的課題。 此外,我希望大家理解:這一獎項,不只是為了獎勵某一人的工作成就。 尹氏唐獎基金會高懸「漢學獎」如此項目,乃是將中國文化這一課題,當作近現代以來,西方文化作為主流的情況,設立一個「對照組」(Reference Group)或者比較的對象,作為工具以檢討今日世界的困局,是否另有途徑?是否可以從中國文化長期歷史發展的過程,尋找一些啟示? 另一方面,也希望從事漢學研究的同仁,能夠自我檢討「漢學」二字,是否在目標與方法學上,也有超越歷史文獻和歷史事實的檢查? 更重要者,希望大家理解,如此課題,沒有止境,也無前例,這是一個人類共同檢查過去的過程。 從大陸到海洋的中華 我甚至於建議:「中國文化圈」這一名詞,不應當只限於歷史上大陸的中國所曾經走過的途徑,而應當包括至少海洋方面中國人帶去的中國文化,與其他當地族群文化共同締造的另一「海洋中華」。 如此「海洋中華」一詞,包括新加坡、馬來西亞共同締造,而由華人佔據相當成分的「新世界」。數百年來,他們繼承中國,而又接受西方,居然走出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 在這個新出現的「海洋中華」,其實包含了相當多在今日中國大陸已被遺忘的傳統因素;而他們又將殖民主人留下的西方文化,進行了許多重大的修改。 除了上述那一「海洋中華」以外,隔著一衣帶水的台灣海峽,又存在另一片中華天地,我的第二故鄉。 台灣經歷100多年來離散分合的歷程,也是一個規模雖小、過程卻更為複雜的「海洋中華」,摻入大陸的中國。 台灣經驗,有其獨特之處。華南人民的移殖,對原居民的文化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 另一方面,甲午割台以後,那一個東西文化合流的日本,有其獨立的特色;但是整體而言,以其殖民主的立場,將中西混合的「和風」,大幅度地沖淡了本有的中國文化基礎,也相當程度地將西洋文化的影響,移植於台灣。 二戰以後,國民政府遷台,接著兩岸分治70餘年,今日猶未統一。這一段時期,兩岸各自尋找自己發展的途徑,走出了兩種相當類似而又不同的模式。 其中的差異或改變,都值得整個中華世界,作為一個重要的「對比相」。 尤其必須注意者:則是民間文化的層次,而非高層的高文典冊。所謂民間文化,應當至少包含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對自身成就的盼望、人對情緒的抒發方式等等。 上述三個「中華」──大陸,以及海洋上的一大一小,彼此之間構成了一個「對比組」。 於是,漢學研究的意義,就不只是回顧大陸中國的過去,感慨或讚嘆;而應該從這些比較之中,找出東、西方互相適應、彼此學習,以至於走向世界大同的新境界。 我以如此檢討,呈交尹氏唐獎基金會,及諸位學界內外同仁。如此「大問號」,乃是我數十年來,不斷思索、追尋的終身志業。 最近的一本著作《經緯華夏》,其英文版書名就是王德威教授為我擬定:「重新定位中國」(Reorienting China)。這一書名,也就不過是反映我終身在史學界摸索的,最後一段自我檢討的立場。 在我得獎之後,許多同行對我鼓勵有加。我感謝大家,同時將如此陳述,提呈各位同仁。在這漫漫長程的任務上,願我們攜手並肩,一代又一代地走下去。 但願未來世界的新文化,其中有中國文化的若干成分。這些影響,我祝願:西方與東方的合作,終於為世界走出一番新的前途。 (責任編輯:曹凱婷)
今年唐獎漢學獎,頒給94歲歷史學者許倬雲。他投書分享,大眾習慣將現代化視作西化,其實囊括陸海的中華文化圈,應該與西方攜手合作。
您的閱讀篇數已達上限
立刻訂閱全閱讀,即可享全站不限篇數閱讀
最近欣獲唐獎,對於唐獎評選委員會的好意選擇,十分感激。同時,我還有些感想,願意向大家剖白。
第一:我意以為,唐獎項目之設置,其實不僅獎勵學術而已。
尹衍樑先生選擇這四個項目——生技醫藥、永續發展、法治和漢學,其用意與諾貝爾獎、邵逸夫獎都有所不同:面對今日世界之紛繁複雜,尹先生卻有一番沉重的隱憂,而希望以唐獎之設置,提醒世人應對之方向。
具體言之:生技醫藥之設置,乃是關注在現代醫藥技術日新月異之當下,人類不斷探索新的治療和矯正方法之可能;同時也可以說,這種不斷推演的新境界,也會影響到人類對生命的解釋。
永續發展,則是面對當今過度消費、資源耗竭之境況,尹先生希望藉此警醒世人,要理解資源之有限,檢討過去對資源之濫用,並不斷發展新的節約能源、開發新能源之途徑。
至於法治問題,則是矚目於檢討今日世界各國的政府型態,從專制、霸權、以至於民權與國權之間的界限等等,以求人類社會整體中,人人知道互助合作,而非彼此敵視,乃至於同歸於盡。
上述三個項目,都毋寧是矚目於人類社會百年來的「現代化」,其間所發生的種種變革以及弊病。
其實,「現代」二字,正如艾森斯塔德(Sh-muel Noah Eisenstadt)在朋友之間經常討論的──「現代」應當是「多樣性」(Multi-Modernities)的,而且有選擇的。
現代化應具多樣性
同樣,同一個國家,其「過去」與「現代」之間,能否「一刀切」?是否切得斷?會不會在追求「現代」的道路上,誤將「馬嘴」接上「牛頭」?這一擔憂,在許多強調「現代化」口號者心中,其實沒有經過深思熟慮。
回顧中國現代史,我們經過百年來,高舉「現代」與「西方」的「等號」,以為絕無錯誤;而實際上舉起這一「招牌」時,兩塊借來的「招牌」,終於導致台海兩邊的對峙。
正因為如此的現代史,我揣摩:尹衍樑先生的「漢學獎」,不是為了單純珍惜故國的存在,而希望是在世界各處號稱「現代化」之時,將這龐大的一片古老而曾經長青的「中國」,當做檢討世界文化的過程中,非常重要而嚴肅的課題。
此外,我希望大家理解:這一獎項,不只是為了獎勵某一人的工作成就。
尹氏唐獎基金會高懸「漢學獎」如此項目,乃是將中國文化這一課題,當作近現代以來,西方文化作為主流的情況,設立一個「對照組」(Reference Group)或者比較的對象,作為工具以檢討今日世界的困局,是否另有途徑?是否可以從中國文化長期歷史發展的過程,尋找一些啟示?
另一方面,也希望從事漢學研究的同仁,能夠自我檢討「漢學」二字,是否在目標與方法學上,也有超越歷史文獻和歷史事實的檢查?
更重要者,希望大家理解,如此課題,沒有止境,也無前例,這是一個人類共同檢查過去的過程。
從大陸到海洋的中華
我甚至於建議:「中國文化圈」這一名詞,不應當只限於歷史上大陸的中國所曾經走過的途徑,而應當包括至少海洋方面中國人帶去的中國文化,與其他當地族群文化共同締造的另一「海洋中華」。
如此「海洋中華」一詞,包括新加坡、馬來西亞共同締造,而由華人佔據相當成分的「新世界」。數百年來,他們繼承中國,而又接受西方,居然走出一條前所未有的道路。
在這個新出現的「海洋中華」,其實包含了相當多在今日中國大陸已被遺忘的傳統因素;而他們又將殖民主人留下的西方文化,進行了許多重大的修改。
除了上述那一「海洋中華」以外,隔著一衣帶水的台灣海峽,又存在另一片中華天地,我的第二故鄉。
台灣經歷100多年來離散分合的歷程,也是一個規模雖小、過程卻更為複雜的「海洋中華」,摻入大陸的中國。
台灣經驗,有其獨特之處。華南人民的移殖,對原居民的文化生活,產生巨大的影響。
另一方面,甲午割台以後,那一個東西文化合流的日本,有其獨立的特色;但是整體而言,以其殖民主的立場,將中西混合的「和風」,大幅度地沖淡了本有的中國文化基礎,也相當程度地將西洋文化的影響,移植於台灣。
二戰以後,國民政府遷台,接著兩岸分治70餘年,今日猶未統一。這一段時期,兩岸各自尋找自己發展的途徑,走出了兩種相當類似而又不同的模式。
其中的差異或改變,都值得整個中華世界,作為一個重要的「對比相」。
尤其必須注意者:則是民間文化的層次,而非高層的高文典冊。所謂民間文化,應當至少包含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人的關係、人對自身成就的盼望、人對情緒的抒發方式等等。
上述三個「中華」──大陸,以及海洋上的一大一小,彼此之間構成了一個「對比組」。
於是,漢學研究的意義,就不只是回顧大陸中國的過去,感慨或讚嘆;而應該從這些比較之中,找出東、西方互相適應、彼此學習,以至於走向世界大同的新境界。
我以如此檢討,呈交尹氏唐獎基金會,及諸位學界內外同仁。如此「大問號」,乃是我數十年來,不斷思索、追尋的終身志業。
最近的一本著作《經緯華夏》,其英文版書名就是王德威教授為我擬定:「重新定位中國」(Reorienting China)。這一書名,也就不過是反映我終身在史學界摸索的,最後一段自我檢討的立場。
在我得獎之後,許多同行對我鼓勵有加。我感謝大家,同時將如此陳述,提呈各位同仁。在這漫漫長程的任務上,願我們攜手並肩,一代又一代地走下去。
但願未來世界的新文化,其中有中國文化的若干成分。這些影響,我祝願:西方與東方的合作,終於為世界走出一番新的前途。
(責任編輯:曹凱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