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喬|光州書寫之三

本文為鍾喬光州系列的第三篇文章,文章聚焦於藝術與政治的交織。鍾喬老師提到《光州事件》中的女性受害者恩淑的遭遇,透過詩句揭示她內在的痛苦及母愛般的情懷,同時也描述了《世越號事件》後,詩人韓江如何為無辜的死者發聲,並受到了政府的監視與威脅。此外,藝術家洪成潭如何用壁畫與版畫抵抗政府,揭露社會不公。在他的作品《世越五月》中,沉沒的世越號被光州市民軍支撐起來,象徵苦難與療癒。畫中也批判了現政權,形成強烈的對比,將現實與想像無限延伸。

11月 14, 2024 -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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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喬|光州書寫之三

【編按】本文為鍾喬光州系列的第三篇文章,文章聚焦於藝術與政治的交織。鍾喬老師提到《光州事件》中的女性受害者恩淑的遭遇,透過詩句揭示她內在的痛苦及母愛般的情懷,同時也描述了《世越號事件》後,詩人韓江如何為無辜的死者發聲,並受到了政府的監視與威脅。此外,藝術家洪成潭如何用壁畫與版畫抵抗政府,揭露社會不公。在他的作品《世越五月》中,沉沒的世越號被光州市民軍支撐起來,象徵苦難與療癒。畫中也批判了現政權,形成強烈的對比,將現實與想像無限延伸。

文章強調記憶的力量,尤其是母親的角色如何在歷史苦難中,延續對下一代的關懷,如何以藝術、創作抵抗遺忘。

我在時間中顫動著的身體都成了寺院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

導致我的人生變成一場葬禮

這行詩,寫在韓江《少年來了》第三章——七記耳光,恩淑的故事裡。藉由一樁作為《光州事件》女性受難者—恩淑被情治單位刑求的過程,展現女性在男性國家暴力下的身體與內在創傷。

韓江,與其著作《少年來了》。

恩淑,在自身受苦時,仍以母親之愛般的情懷,想著為關照更多來不及安息的大體,而受難的少年—東浩,於是用輓歌一般的詩行,這樣寫著內在的慟。我從而理解,在2014年韓國境內發生駭人聽聞的《世越號》事件後,身為母親的韓江,如何針對無辜犧牲於海難的數百名少年,發言譴責執政當局,竟導致朴槿惠總統以情治系統展開日夜的監視與脅迫。

漸漸地,我可以重新理解:當年洪成潭在《光州 世越五月》的大壁畫中,何以並置了《1980,光州事件》與《2014,世越號事件》,並在壁畫中以木雞的形象嘲諷當權的朴槿惠總統。

南韓藝術家洪成潭在成大首次展出的《光州 世越五月》壁畫。

這在當年是一樁重大事件。我恰好經由釜山《空間劇場》juan SanBae導演的安排,在光州有一場韓國小劇場巡迴講座。於是,我和她/他們坐下來,一群從韓國各地聚首到光州來的小劇場工作者,多數是年輕的演員們。這是一場研討會的現場。

我先是提及了昨日到墓園去會詩人金南柱的事情。「我從未見過他…但,他是我靈魂上的朋友。」我這麼說!她/他們聽得很認真,只是我來不及追問表情後面在想什麼?!

但,這重要嗎?我只是在和不同世代的朋友,分享一個還在時間中持續著的詩人:他的詩行,以及詩行背後的抵抗與鎮壓…那血腥的記憶,又如何在虛擬世界中成為真實?這是留給這場世代交替的研討會,關於一個受難詩人及他的詩的提問。

我們在提問中追索答案的同時,我於是想起一幅稱作:《世越五月》的壁畫。我用投影機將壁畫映在白牆上,為在場的青年,留下深深淺淺的問號吧?!我想。這壁畫,是韓國光州民眾畫派先驅畫家洪成潭與其他八位畫家,共同完成的創作。原本,要參與「2014光州雙年展」的,未料,卻遭到了查禁。因為,畫作諷刺了總統是被操縱的稻草人。

色澤鮮明的壁畫,自有其強烈的現實控訴,化作抵抗的色彩。就說洪成潭本人吧!光州事件發生期間,他在市民軍的陣營中,展開版畫的文宣工作;事件結束後,他被通緝期間,繼續在暗夜的街巷牆面及電桿上,張貼民眾抗爭的版畫,直到被捕入監。釋放後,三十五漫長歲月,他直到現今不曾感到光州事件已是記憶中的過往…。於是,在他持續探究這不被風化記憶的同時,2014年四月間發生了「世越號沉船事件」 。

藝術家洪成潭。(韓國聯合通訊社,Yonhap)

「這是資本與國家連手的結果…。」洪成潭直面他的探究,這麼認為。

就這樣,有了這幅受邀光州雙年展,卻又被「退件」的作品。畫作中間,沉沒的《世越號》在浪濤中翻了過來,卻又被一男一女的光州市民軍扛起。不幸被淹沒而死去的孩子,化作愉悅的精靈,乘坐在一艘魚所仙化的船舶上,向著現世招手…連結的是,孩子的精靈給光州苦難所帶來的恆久療愈。然則,就在畫作右側,是對當前體制的批判;左側,是市民軍與供給市民軍「海苔卷飯糰」的光州母親。兩相對比,形成的是強烈的對峙。時間與空間,都被融合在一張現實與想像無限延伸的壁畫上。

回首那一年,光州行即將告一段落。在一個即將以文創觀光作為亞洲坐標的城市中,光鮮亮麗的景觀與想像,無時無刻對比著那不曾片刻消失的苦難記憶。「這就是所謂的當代吧!」我在研討會的最後,做了這樣的結語。「然而,這樣的當代,又會是怎樣荒蕪的當代呢?」我彷彿聽見耳邊輕輕傳來詩人的叩問。

光州亞洲文創中心示意圖。

我一經回頭,映在眼前的,恰是號稱即將登入為亞洲文創中心的《光州多元文化觀光大樓》。舉頭望上,一片閃閃發光的窗玻璃,映著秋日強烈的日照,一時遮去了我來不及響應的視線。唯有那壁畫中光州母親的如春日水流般的歡顏,始終在腦海中迴盪不去。

是呀!如果,母親是記憶的河流,淌流在我們出生、成長而行走的土地上;那麼,光州母親的這條河流,是如何帶著殺戮後血腥的記憶,張開了溫暖的臂彎,環繞過那些逐次在冰冷的忘卻中,仍不忘以一塊小小的墓誌銘,兀自立身在墓園土堆上的名子呢?

我在想,因為韓江恰也是出生光州的一位母親;她是那些在1980年血腥事件中,為市民軍發放「海苔卷飯糰」的後代;因此,當他想到更多少年東浩時,她繼續寫著:

在你死後,我沒能為你舉行葬禮

導致我的人生變成一場葬禮

導致我那雙看見你的眼睛成寺院

我那雙聽見你聲音的耳朵成了寺院

我那顆吸著你的氣息的肺成了寺院

而我們也可以繼續寫下詩行,如下:

我在時間中顫動的身體都成了寺院

# 光州 洪成潭 世越五月 壁畫與版畫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