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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激進照護器官（Organ of Radical Care）」開始　人類生育與成家的複層政治性

（讀者投書－作者為自由撰搞人林倖如。本文不代表《信媒體》立場）「協作子宮」（U

OprahWinfrey

十二月 7, 2024 - 1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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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激進照護器官（Organ of Radical Care）」開始　人類生育與成家的複層政治性

如何生育、誰能生育、在哪裡生育、由誰來陪伴，都是政治問題，或許正在思索代孕議題的台灣必須先了解。（圖片來源／Leah Newhouse@pexels）

（讀者投書－作者為自由撰搞人林倖如。本文不代表《信媒體》立場）

「協作子宮」（Una Matriz Collaborativa）

復刻的琉璃子宮，形狀彷彿想像中的宗教聖杯，魔幻而寫實，在展場光線映射下，顯得詭異而刺眼。

這是今年臺北數位藝術節－「鎧美拉之島」的展品之一，由英國藝術家夏洛特．賈維斯（Charlotte Jarvis）提供遠端技術指導，台灣策展團隊進行複合素材實體製作，雖然與夏洛特在歐盟計畫「激進照護器官（Organ of Radical Care）」的原創作品形狀略異，但大幅度保留了創作者精神。　

然而夏洛特帶來的，不僅是令人困惑的前衛展品，她與阿根廷科學家派翠西亞．薩拉維塔博士（Dr. Patricia Saragüeta），在此次的藝術節公開講座中，從地球的另一端連線，共同提出了更加前衛的議題：

「我們的目標不只是創造一個器官，更是打破一個概念：能不能讓生育脫離父權、脫離單一基因的束縛？」

與會者還有台灣的許秀雯律師與楊育絜醫師，這四位來自跨領域的跨國專家，各自帶著自己的奮鬥故事，彷彿要一起揭示某種未來的秘密：

仿佛科幻電影才有的情節，孕育生命的神聖容器與創造者火炬，經由藝術、科學、醫學與法律的起承轉合，自上帝之手傳向人類是否已指日可待？

人工子宮創作：藝術與科學的對話

受到美國哲學家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和西班牙作家保羅·普雷西亞多（Paul B. Preciado）的啟發，夏洛特和派翠西亞開始質疑傳統生育結構的正當性與倫理基礎，思考如何讓科學與藝術，能夠在責任和倫理下相互融合。

「哈拉維談的是分裂與矛盾，她強調質疑立場的重要性及對責任的承擔，她提倡理性的對話與充沛的想像能夠促進歷史的改變。」夏洛特解釋，「而普雷西亞多則問：『是否有可能把家庭與國家機構去父權化和去殖民化？是否有一種公平的治理方式，對於如精液、乳汁、血液、器官、子宮、細胞、卵子、精子等遺傳與繁殖物質的使用？』」

普雷西亞多質疑重新分配或集體化上述物質的可能性，他認為必須將文化重組的原則，應用於生命的創造與再生，並轉變權力技術，以進行政治上的變異。

而這樣的倡議，成為了「協作子宮」計畫的創作核心。

「我們渴望一個重新想像的繁殖世界，並擺脫父權和殖民主義等破壞性力量，派翠西亞在她的實驗室中實現了這一點，而我則通過藝術。」

該計畫使用了多位女性、跨性別者和非二元性別捐贈者的經血進行細胞融匯培養子宮內膜，共同創造出具有生育潛力的模型，這個「子宮」不屬於任何一人，卻承載了未來孕育多元族群生命的可能性。

夏洛特在倫敦皇家藝術學院任教，多年來的創作橫跨藝術和科學領域，她曾將音樂錄製於DNA中，從體外觀察自己的心跳，甚至培養自己的腫瘤，她的作品探討了未來的繁殖，並將身體視為一個邊界空間—一個混合著變革與魔法的場所。

「我們希望讓這項作品成為一面鏡子，讓人們重新審視『子宮』的意涵。」派翠西亞說。

目前，她同時與荷蘭萊頓的科學家合作製造女性精子，並進行一項丹麥的人工智慧胚胎模型研究，未來亦將嘗試把男性細胞納入協作子宮計畫的實驗範圍。

派翠西亞是阿根廷國家科學技術研究委員會（CONICET）的研究員，同時擔任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Universidad de Buenos Aires，UBA）的分子細胞生物學教授，身為一名科學家、藝術家與作家，她致力於從機構層面探討藝術與科學的交集。

派翠西亞指出，這個計畫超越了單一捐贈者的概念，不但挑戰傳統生育機制以及對於器官、生命與母性的界定，更是一項探討集體繁殖的前衛科學實驗，使協作子宮成為科學與藝術深度交會下的產物，推動生育走向共享模式的一種未來想像。　

討論作品構想的過程中，這兩位合作夥伴常以詩歌表達科學研究中的潛在情感。

「使用來自不同生命經驗的細胞來創造一個共享的子宮，這個過程讓我感覺自己不僅是科學家，更像是一位詩人。」派翠西亞認為，詩歌能從潛意識中醞釀出原始的藝術力量，讓計畫不僅是冷冰冰的實驗，而是充滿了靈性，賦予科學研究更深層的意義。

為了進行計畫實地考察，她們前往位於巴塔哥尼亞（Patagonia）最南端的烏斯懷亞（Ushuaia），並拍攝與記錄了考察過程。

「這個地方對計畫非常重要，它感覺像是世界的盡頭，一個可能通向未來新世界的入口。」夏洛特說。

多元生育的正義之路：從法律到醫學的新章

許秀雯律師是「台灣伴侶權益推動聯盟（TAPCPR）」的聯合創辦人，她的團隊是同性婚姻合法化的重要推手，並在2021年贏得讓跨性別者無需手術即可變更法律性別的重大訴訟案例。

「歷經30年的抗爭，大法官於2017年5月24日做成釋字第748號解釋，民法不保障同性別二人的婚姻自由違憲，論令立法機構兩年內完成修法。2019年，立法院三讀通過司法院釋字第七四八號解釋施行法，將台灣同性婚姻法制化。」

她的律師生涯，充滿了為LGBTQ+群體爭取平權的抗爭故事。　

「伴盟的願景是，每個人都可以自主決定自己的性別狀態、建立社會關係及組成家庭，並被平等對待。今天這個『協作子宮』主題，啟發我思考關於生殖正義的議題。」

隨著人工生殖技術的發展，生育方式也不斷變化，例如已有使用第三人DNA的嬰兒，以及不用精子或卵子的胚胎。許秀雯認為，這些技術挑戰了現行的法律框架，促使大眾必須重新思考「母親」、「父親」和「父母」的定義。

傳統觀念認為，生育者就是母親，每個人都只有一位生物學母親，但協作子宮打破了這種定義，因為它可以包含多位捐贈者，包括順性別女性、跨性別者和非二元性別者。

對於「協作子宮」，許秀雯回應是，如果在技術上使用包含「多人細胞構成的子宮」或「兩人以上的配子（Gamete）」（混合兩人以上的精卵）進行生育，對於既有法律框架的挑戰包括：人們必須重新思考「分娩者為母」的原則－母親只能是單數的嗎？以及人們是否只能有自然血緣上的「雙親」？

「其實在人工生殖技術發展以來，這類問題已有不少相關的討論，包括女同志伴侶使用A卵B生的狀況，那麼到底是卵子媽媽還是分娩的媽媽才應該是『法律上的母親』？還是兩個都是？」

然而，台灣的人工生殖法，目前只允許異性伴侶使用人工生殖技術，單身者、跨性別者與同性伴侶則被排除在外。另外，台灣目前不允許代孕，針對其可能存在的剝削風險，許秀雯建議，政府應設立健全的保障機制，而非完全禁止，在合理條件下提供更為多元和公平的選擇與資源，而不受婚姻或性別的限制。

許秀雯認為，保障多元家庭的生育權益，是性別平等的重要一步。

「我們不應該讓任何想要組建家庭的人感到無助，」許秀雯說，「台灣曾經因為同性婚姻合法化而成為亞洲的燈塔，如今在生育選擇上，我們也需要這樣的突破。」

然而，當我們想像生殖過程能夠涵納多元選擇的同時，在分娩階段的多元與自主，卻更容易被人們忽略。

「分娩是一個神經心理和社會的事件，不僅是母親和嬰兒之間的連結，友善分娩也會讓嬰兒情緒穩定，減少壓力，並鼓勵其社會認知發展。」　

長期關注生育自主、性別議題、兒童權利和教育改革的楊育絜醫師，目前也是好孕工作室的團隊醫師，提供多元的產前準備與教育。

工作室創辦人陳鈺萍醫師，在丹麥參訪助產師與產科醫師的共同孕產照護模式時，受到當地建築師發起友善分娩空間設計的啟發，於是也致力在臺灣打造能夠保護與支持生理性生產的環境，幫助產婦無論是在家中、診所或醫院，都能真正實現心理和生理上的安心分娩。

「讓低風險的產家，在助產師一對一的陪伴之下，能有足夠多元的生產選擇。」

楊育絜說，真正的生產信號源自於嬰兒的大腦，嬰兒會感應外部環境的訊息，評估自己是否已準備好迎接這個世界，並透過胎盤將訊號傳遞給母體。分娩時，助產師提供陪伴和協助且根據產婦的需求調整位置，讓產婦擺脫固定姿勢的限制，營造更自然的分娩體驗。

對於分娩樣貌與認知上的轉變，來自於楊育潔自己兩次水中分娩的經驗。

「第二次時，當時感覺像進入一個隧道，周圍一片黑暗，能聽到助產師的聲音指引，感覺到穩定和支持，讓我能夠完全放鬆迎接新生命的到來，助產師引導我自己在水中抱起嬰兒。」　嬰兒出生後的寶貴時間，是所有哺乳動物的印記時刻，嬰兒會識別母親或照顧者的氣味、聲音，這些是他們生存的關鍵。

「1930年代哈洛的恆河猴依附實驗顯示，如果將嬰兒與母親分開，嬰兒可能會選擇依賴布娃娃而非金屬模型，因為觸覺帶來了釋放荷爾蒙的神經信號，對嬰兒的生存意義遠超過奶水。」

生殖革命：跨越倫理的考驗

然而，無論是從藝術或科學的角度思考，或是探討未來的生育權利或生產方式，最終仍需面臨倫理的檢視。

「在我自己經歷了以母嬰為主體的生產所帶來的賦權與轉變之後，我無法再回到以前將生產視為生產線的那種工作方式。」楊育絜說。　

臺灣助產專業的培訓曾於1991至1999年中斷，導致目前助產師數量稀少，民眾普遍依賴醫院分娩，近年儘管有「臺灣生育改革行動聯盟」的民間組織積極倡議女性的生育自主認知，並且提出「生育政策改革白皮書」，臺灣婦產科醫學會也逐漸意識到生產體驗的重要性，並試圖教育新生代醫師，然而真正的資源和政策支持依然不足，整體觀念的改變與系統性的改革仍有待時日。

秉持推動變革從自己做起，楊育絜在所合作的助產工作室提供中醫、營養師、心理師、芳香治療師等多方面資源，使其成為全方位的生育支持空間，而不僅是美觀的建築。她與團隊仍繼續努力實踐與助產師的合作及專業分工、共同進行以生產家庭為中心的孕產照護，也期待未來助產師的職業角色，能重新整合到生育照護與相關法律體系中。

楊育絜的分享，讓兩個月前剛生產完的夏洛特感觸很深，不論是與派翠西亞的協作子宮計畫，或是許秀雯和楊育絜分享的故事，都讓她體會到生育和生殖的高度政治性：如何生育、誰能生育、在哪裡生育、由誰來陪伴，都是政治
問題。

「有趣的是，傳統上許多男性哲學家嘗試將生殖去政治化，認為它是『自然』的，但實際上生殖是一個高度文化的過程，充滿了權力的階層和控制。我們的計畫意圖挑戰這些傳統觀念，展現出生育作為文化議題的多重層次。」

回到阿根廷的實驗室，倫理委員會的審查環節，是協作子宮計畫推展的一部分，每一次的會議與嚴格檢視，都是一場漫長且艱苦的戰役。

「應對官僚主義與申請批准的過程，幾乎成為計畫的一個『表演』部分。」派翠西亞說，「每次我們提交文件，都會有更多細節、需要更多時間被審查，感覺像一場消耗戰，但這場鬥爭本身也成為了作品的一部分。」

從經血提取細胞後，將其轉化為幹細胞，再進一步分化成子宮內膜細胞，目標是將多位捐贈者的細胞融合成一個小型器官模型，即所謂的「類器官」，以避免使用動物進行試驗。派翠西亞研究子宮內膜細胞的基因調控與表觀遺傳學，這是支持胚胎發育的關鍵要素。

「對我們來說，能夠在阿根廷實現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當地倫理委員會較為保守，我們希望通過這個計畫，在南美洲的語境下表達對女性、跨性別者和非二元性別者生殖權利的支持。」

另外，實驗還涉及大量基因組數據的翻譯，需要使用生物資訊學、機器學習與人工智慧演算法來處理。派翠西亞指出，在當前的研究環境下，科學領域的資金短缺問題尤為嚴峻，要與國際研究競爭將非常困難，把科學與藝術結合，也是一種宣傳科學不平等的有效方式。

「科學家通常把一切放在『籠子』裡，而藝術家則有能力探索這個籠子。」

科學有嚴謹的規則，而藝術讓人得以廣闊的方式思考，提供科學家創新作法，考慮其他長期被忽視的價值，並擴展社會和文化界限。派翠西亞認為，「協作子宮」計畫的新穎想法，因藝術的參與成為可能，這樣的思維彈性正是推動社會變革的必要力量。

夏洛特亦表示，這項作品最終目的，在於啟發人們對於生命及多元生殖的需求反思，而藝術在此作為一種社會行動，呼喚公眾參與討論。在阿根廷保守的官僚體系中，這樣的創新不僅讓她們在科學界顯得與眾不同，也在倫理界成為先驅，讓計畫找到了自身的社會存在意義。　

「夏洛特與派翠西亞的藝術創作，突破了生育和家庭刻板印象，擴展了人們的想像力，這對我們台灣社會和法律改革非常有幫助，讓平權的概念更具吸引力。」

許秀雯認為，在LGBTQ+運動中提倡的人權和平等抽象概念可能讓人感到枯燥，但養育孩子需要大量的精力和努力，生育議題早已超越了這些抽象原則，透過這樣的討論，讓人權不再淪於教條形式。

例如，「因為母親粒線體突變，為了避免遺傳給孩子，透過基因編輯混合DNA技術，由第三者提供健康的粒線體卵子，去除细胞核後，植入患者的细胞核，」許秀雯說，「這樣形成的卵子或受精卵，繼承了健康的粒線體，避免因粒線體缺陷造成疾病，如此生育的嬰兒，基因上等於有『三親』（3 parents）。」

關於代孕，許秀雯認為有幾個立法原則十分重要：首先是保護代孕者權利，包括醫療健康、生育自主、終止妊娠的權利、勞動權、反歧視和合理補償。其次，應注重孩子的最大利益，親子關係的穩定是代孕系統的關鍵要素。第三，中介機構應為公共利益和非營利機構。第四，合約應該公平，確保代孕協議公正性，並要求預定父母與代孕者需各自擁有獨立的律師。

因此，親子關係應以兒童的最佳利益為考量依歸，法律應規定代孕過程的預定父母，即為法律上的父母，親子關係應建立在預定父母和代孕者之間的意向與共識，而非血緣或分娩事實。

靜默中的創生：詩歌與生態地圖定位

沒有強光沒有鐘響（no hay luz fuerte, no hay campanas）
只有一道傷口被劃開（sólo una herida que se abre）
在無可避免的虛空中（en la inevitable nada）
那裡有一個子宮（hay un útero ahí）
在黑暗中、在隱蔽處（en lo oscuro en lo guardado）
平靜地召喚（donde la calma llama）
請獻上令人滿意的（a entregar lo que lo colma）
經血（coágulo menstrual v）
或無物（o nada）
－派翠西亞．薩拉維塔（Patricia Saragüeta）《靈魂織造（Kisma Queer）》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