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人骗病人,涉案数千万:疯狂“互助盘”为何难绝
2024-12-09 11:11:17 患者及患者家属清查此前被收集的个人资料,发现不少未拆封。肖林蕊摄 2024年11月23日晚,一个名为“吉祥如意”的微信群被群主黄某悄悄解散了。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有超过五百人进过这个群,绝大部分是白血病人及病人家属。 他们入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配捐”。 这种大病群体筹款模式早已深陷争议。2023年9月,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大病紧急救助项目地方救助站工作人员柯某孝案发:他私自以该项目的名义向患儿家长筹集资金,骗取近千万元,引发行业震荡和整顿。 但大病群体对金钱的渴求并不会因此减少:一些人转入私域微信群,参与了一场更为激进的“配捐冒险”:直接将钱款打给个人账户,甚至相互转款,相信“传说中的基金会”以年化120%的回报率返款,直到2024年11月23日,这场“冒险”终于难以为继。 2024年11月29日,河北省三河市警方以诈骗为由受理这起案件。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公开信息发现,这并非近些年大病群体中唯一一次“配捐”爆雷,但是参与人数、资金规模却是较大的:事后病人统计,有超过两百人从中投了钱,涉及资金或超三千万元。 这是一个病人骗病人的悲剧案件。微信群组织方是大病患者,受骗者也是大病患者,他们在相对封闭的信息渠道里,在“拿钱换命”的焦灼心态下,或懵懂或心照不宣地击鼓传花。 “5万配1万” 2024年12月2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位于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的一个住宅小区,小区对面便是燕达陆道培医院。这家医院以擅长骨髓移植闻名,常年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重症血液病人。 陆道培医院及周边被外界称为“白血病村”。多名患者介绍,医院周围小区住着很多血液病人及病人家属,附近不仅能看到康养中心、短租房广告、医疗器械商店,还有远高于平均密度的寄卖行——许多病人及病人家属会将这里看作最后一站,直面死亡阴影时,一些人不得不放手一搏。 “有人得知自己投入的钱拿不回来,在仓内把其他药都停了,现在只靠基本药物维持。”患者黄顺宁(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层流无菌床被血液病群体称为“仓”,用于骨髓移植手术。 一些受害者报了案。他们都在“吉祥如意”群里投钱“配捐”,少则十万元,多则超百万元,一夜之间,这些本金没法拿回来了。一名叫朱山(化名)的患者向南方周末记者细数了四处借贷的渠道:“信用卡、花呗、网商贷、借呗、京东白条、抖音和美团借贷……我全都借过了。” 这种“配捐”不同于合法意义的“公益配捐”,后者是一些乐于参与慈善的企业,以相应比例对公众捐款配以额外捐赠资金,从而更大规模帮到大病群体。前者,经过近些年一些“公益项目”包装,已被大病群体理解成“自筹、自捐、自用”的筹资手段,变成实质意义上的“套捐”:自己投入一笔钱,通过基金会的灰色操作,可以“连本带利”拿回来。 而在这场骗局里,甚至没有基金会的身影出现。 过去一年多,这个微信群几乎每天都能产生数十万元甚至百万元规模的资金流水。南方周末记者综合采访和观察后发现,这一骗局的运作模式是如此简单: 以实行时间较长的“5万配1万”规则为例,参与者投入5万元,两个月为期,每月会得到一笔3万元、总计6万元的返金。相当于两个月赚了1万元,合年化收益120%。此外还有“8配1.2”“4配0.2”等不同项目。 一名群管理员按照如上规则,管理着数条不同项目的接龙,让有意愿参与“配捐”的人报名。以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到的最后一个项目——2024年9月29日“5万配1万”的接龙为例,参与名单显示为215人。每周6天,群管理员会按照接龙顺序,安排至少10个人转款。与转款同时进行的还有“回款”,即此前投入资金的人拿到约定的收益。 患者江岚(化名)于2023年9月进群。她回忆,一开始大家直接把钱打进黄某或“财务”孟某龙等人的个人账户,一段时间后,她就会收到个人账户打来的回款。但2023年11月后,这种转款模式变了:方某强每次拿出一份手写名单,让转款人和回款人相互转款。黄某对此的解释是“给大家省银行流水”。 重病嫌犯 在“吉祥如意”群里,黄某被称为黄老师。她的微信昵称叫“黄畅”,头像是两个财神爷,写着“正在发财”。多名受访者回忆,她曾提到自己单名与“难”谐音,打算改个名字,也改改运气。 黄某也是一名白血病人。群里信息显示,2024年2月29日下午,她进了移植仓,还在组织当天的“配捐”。群内气氛热烈,不少人给黄某送上手术顺利的祝福:“老师加油加油,争取早日出仓。” “你放心,下半年我们项目多得很呢。”黄某回。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除了黄某,多名群管理员和曾作为“财务”的孟某龙等主要人员,都疑似为白血病人及病人家属。 江岚是受访患者中唯一在群解散前见过黄某及其丈夫的人。2022年,她与黄某结识于一个移植后股骨头坏死的患者群。2023年,二人成为微信好友,有时会聊病情。 2024年中秋假期,江岚独自留在燕郊的出租房,当天黄某和她一起吃饭,二人还在潮白河边唱歌。10月的某一天,黄某把自己得到的水果分给了她。“她会为别人考虑,各方面关系处得很好,也会出钱出力,是一个很会为别人付出的好人。”江岚说。 有患者称,在2023年另一个“配捐”骗局里,黄某是一名参与“配捐”的患者,但据他观察,黄某当时脱身早,可能没有亏钱。 2022年,黄某发布过一次个人求助信息,把自己形容为“被生母两度抛弃的女孩”:生于安徽省淮北市某农村,刚出生不过9天便被生母送走了;2018年骨髓移植配型时,黄某给生母拨去一通电话,又被对方拒绝。这一信息未得到印证。 身份证信息显示,黄某生于1988年,但她在短视频里称是“90后白血病患者”,因为没有收入来源,便在短视频平台上卖点生活日用品。2018年移植手术后,她经历了多种病情和治疗的曲折。“她应该恢复得也不好,因为术后血小板指数才40(属于中度血小板指数减少)。”江岚说。 与一直活跃在群内的黄某不同,孟某龙没在群内出现过。从黄某口中得知,他扮演“财务”“上级”的角色,未透露真实姓名。直到案发前,群内回款速度变慢,她才放出孟某龙的身份证照片和微信聊天截图,意图换取群友信任。这张身份证照片显示,孟某龙来自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南县。 南方周末记者在网上发现了多份2020年7月-2021年2月的求助信息,画面人物与孟某龙的身份证照片非常相似。求助信息里,是替未满两周岁却罹患Ⅳ期高危神经母细胞瘤的儿子筹款。南方周末记者未能通过公开信息查到这个孩子后续的治疗情况,也未能查询到随后三年求助信息。这些信息未能联系到孟某龙进行确认。 孟某龙的名字在大病群体中并不让人陌生,一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聊天截图显示,2022年,一名患者家属曾联系孟某龙,询问对方是否有“配捐”途径。“有是有,可是时间慢,都做熟人。”孟回复。孟发了一份某基金会的文件,要求对方签字按手印拍照发回,并询问病患住院号、银行账号等信息。 2024年12月4日,南方周末记者试图联系黄某、孟某龙,电话均无人接听。 “崩盘会很吓人” 根据南方周末此前报道(《病儿为何大额捐赠自家?儿慈会明星项目“冲配捐”调查》),患者及患者家属习以为常的“配捐”,是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套捐”,慈善组织诱导患者自筹款项参与配捐、自捐自用,属于违规行为。 2023年9月,民政部对儿慈会开展调查。一些从事大病救助类公益项目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号召患者或患者家属“自捐”曾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柯某孝一事曝光后,不少与大病救助相关的项目均被叫停或主动暂停。 但患者寻找“救命钱”的脚步并不会因此暂停。 患者阿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这个病不顺利,(花费)就是无底洞,每天饭可以不吃,药必须得吃,一辈子都要维持。”在这种困境下,“配捐”成为了病友间口口相传的唯一收入。“我们生病了缺钱,没有不做配捐的。” “吉祥如意”群建于2023年5月,最早由黄某和一些患者及患者家属发起。江岚听说,黄某早期为了拉病患还会给“人头费”,“每人200元”。 患者家属王志伟(化名)正是在当时被拉进群,当时这个群才三十多人,他对“人头费”并不知情。他记得黄某一开始“不允许陆道培医院的患者入群”,觉得“他们爱投诉”。但用孩子在其他医院的病历作为凭证后,他还是进群了。到了后期,他甚至在群内掌握三个账号同时做项目。 2023年9月,江岚进入“吉祥如意”群时,正值柯某孝案发。 这个活跃度很高的微信群一度加满了500人,患者和患者家属每天都在热切讨论三件事:“配捐”项目、病情和感谢带来“财富”的黄老师。 在江岚等患者看来,这只是又一个“配捐”群。她曾多次参与其他人组织的“配捐”,这也是她2018年在医院附近安家后,唯一的收入来源。她回忆,过往只有在参与一些大型公益日活动时,自己才会把钱转到机构账户,“其他所有时候我们都是转给个人账户”。过段时间,患者就会在约定时间内收到“本金+配捐”的回款,“有时候来自个人账户,有时候来自基金会公户,(患者)没有办法辨别”。 这些年,陆道培医院附近总会发生大大小小的“配捐诈骗案”。2023年一位患者家属因此被捕。“他还帮我洗过空调,结果过两天就进去了。”江岚说,自己此前很谨慎,就没被骗过。 江岚和多位受访者提到,此前身边的“配捐诈骗案”多是患者和患者家属直接将钱打入个人账户,这些钱或被组局者用于个人日常消费或赌博,或被用于投资等其他用途。病友在群内互相转款的形式还是第一次遇见。 2024年1月,黄顺宁被拉进群,本打算马上开始做“配捐”,但她却被群管理员以“资料不符合”为由拒绝,直到后来她纳入“支出型困难家庭”范畴,才能参与转账:6月她试探性投了1次,第二月拿到回款又投了一次。接下来4个月总共投了20次:“我在群里待了6个月,看别人天天收钱,你说人会不会被洗脑?” 2024年2月前后,“吉祥如意”群开始在更大的患者群体间传开。在多年给大病群体做配捐的业内人士周立(化名)看来,这个群里的行为简直“疯了”:“崩盘的话会很吓人。我说不要投,一直拉着他们,但认识的病友还是三五十万地投了进去。” 尝到甜头的患者很容易在等待回款时持续不断地投钱。江岚回忆,自己每期拿回一半回款时,管理员就会优先让她继续“做项目”,到了后期群里直接规定,只有当天回款的人才能继续做项目。 直到爆雷,她才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饥饿营销”:“原先出资的人不会撤资,新来的人一直做不上,会拼命抢名额。”到了2024年10月和11月,一些前期做“配捐”的人悄悄撤资,此时她甚至可以花500元从别人的手里买一个名额。 爆雷后,江岚称自己损失了60万元本金,黄顺宁则称损失本金24.3万元。王志伟损失的本金是78万元,如果加上所谓“配捐”的浮盈,则是160万元。 “只有死盘一种结局” 2023年入群时,黄某曾要求提供纸质版患者资料,包括身份证明、诊断证明、户口本、低保证明或经济贫困证明、医疗发票等。江岚当时将这些资料寄给对方;2024年3月,群管理员又要求患者提交2024年新开具的证明,只是资料由纸质版转为电子版,由管理员李月(化名)负责收取。 2024年12月2日,那间出租屋内,从黄某处拿到的患者资料被铺了一地。受访患者怀疑,这正是2023年底群内一百多名患者及患者家属提交的纸质资料。他们拆开这些资料时,有许多都是原样完整封存好的包裹。“可能黄某之前只是让我们寄资料,完成这个流程,却并没有真正拆开看。”一名患者说。 对于群管理员的身份,李月向南方周末记者辩称:“就是刚好有电脑,帮群里病友整理了下(资料)。”除了偶尔给回款人转账,南方周末记者没有发现他有公开参与项目接龙的痕迹,但他称自己也有亏损,“亏损情况提交给警方了”。他婉拒了进一步采访。 多名患者表示,收集患者资料的行为和此前“合规配捐群”内的流程相似,这也让他们更加信任黄某。明面上这个群只允许成年的肿瘤和血液病群体参与项目,还要求新人一入群就交资料,一名患者家属说,因儿子未满18周岁,自己只能借其他病患资料参与。另一名病患也表示,自己就是听闻黄某在资料审核上的种种要求,才觉得这个群可能是真的。 但这个群也有差别:多名受访患者表示,入群以来,自己没签署过任何与公益基金会有关的救助申请材料。但黄某多次在群里强调,自己背后有基金会:“我们要不是正规的基金会,这么大的
患者及患者家属清查此前被收集的个人资料,发现不少未拆封。肖林蕊摄
2024年11月23日晚,一个名为“吉祥如意”的微信群被群主黄某悄悄解散了。在过去一年多时间里,有超过五百人进过这个群,绝大部分是白血病人及病人家属。
他们入群都是为了一个目的:“配捐”。
这种大病群体筹款模式早已深陷争议。2023年9月,中华少年儿童慈善救助基金会9958儿童大病紧急救助项目地方救助站工作人员柯某孝案发:他私自以该项目的名义向患儿家长筹集资金,骗取近千万元,引发行业震荡和整顿。
但大病群体对金钱的渴求并不会因此减少:一些人转入私域微信群,参与了一场更为激进的“配捐冒险”:直接将钱款打给个人账户,甚至相互转款,相信“传说中的基金会”以年化120%的回报率返款,直到2024年11月23日,这场“冒险”终于难以为继。
2024年11月29日,河北省三河市警方以诈骗为由受理这起案件。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公开信息发现,这并非近些年大病群体中唯一一次“配捐”爆雷,但是参与人数、资金规模却是较大的:事后病人统计,有超过两百人从中投了钱,涉及资金或超三千万元。
这是一个病人骗病人的悲剧案件。微信群组织方是大病患者,受骗者也是大病患者,他们在相对封闭的信息渠道里,在“拿钱换命”的焦灼心态下,或懵懂或心照不宣地击鼓传花。
“5万配1万”
2024年12月2日上午,南方周末记者来到位于河北省三河市燕郊镇的一个住宅小区,小区对面便是燕达陆道培医院。这家医院以擅长骨髓移植闻名,常年收治来自全国各地的重症血液病人。
陆道培医院及周边被外界称为“白血病村”。多名患者介绍,医院周围小区住着很多血液病人及病人家属,附近不仅能看到康养中心、短租房广告、医疗器械商店,还有远高于平均密度的寄卖行——许多病人及病人家属会将这里看作最后一站,直面死亡阴影时,一些人不得不放手一搏。
“有人得知自己投入的钱拿不回来,在仓内把其他药都停了,现在只靠基本药物维持。”患者黄顺宁(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层流无菌床被血液病群体称为“仓”,用于骨髓移植手术。
一些受害者报了案。他们都在“吉祥如意”群里投钱“配捐”,少则十万元,多则超百万元,一夜之间,这些本金没法拿回来了。一名叫朱山(化名)的患者向南方周末记者细数了四处借贷的渠道:“信用卡、花呗、网商贷、借呗、京东白条、抖音和美团借贷……我全都借过了。”
这种“配捐”不同于合法意义的“公益配捐”,后者是一些乐于参与慈善的企业,以相应比例对公众捐款配以额外捐赠资金,从而更大规模帮到大病群体。前者,经过近些年一些“公益项目”包装,已被大病群体理解成“自筹、自捐、自用”的筹资手段,变成实质意义上的“套捐”:自己投入一笔钱,通过基金会的灰色操作,可以“连本带利”拿回来。
而在这场骗局里,甚至没有基金会的身影出现。
过去一年多,这个微信群几乎每天都能产生数十万元甚至百万元规模的资金流水。南方周末记者综合采访和观察后发现,这一骗局的运作模式是如此简单:
以实行时间较长的“5万配1万”规则为例,参与者投入5万元,两个月为期,每月会得到一笔3万元、总计6万元的返金。相当于两个月赚了1万元,合年化收益120%。此外还有“8配1.2”“4配0.2”等不同项目。
一名群管理员按照如上规则,管理着数条不同项目的接龙,让有意愿参与“配捐”的人报名。以南方周末记者观察到的最后一个项目——2024年9月29日“5万配1万”的接龙为例,参与名单显示为215人。每周6天,群管理员会按照接龙顺序,安排至少10个人转款。与转款同时进行的还有“回款”,即此前投入资金的人拿到约定的收益。
患者江岚(化名)于2023年9月进群。她回忆,一开始大家直接把钱打进黄某或“财务”孟某龙等人的个人账户,一段时间后,她就会收到个人账户打来的回款。但2023年11月后,这种转款模式变了:方某强每次拿出一份手写名单,让转款人和回款人相互转款。黄某对此的解释是“给大家省银行流水”。
重病嫌犯
在“吉祥如意”群里,黄某被称为黄老师。她的微信昵称叫“黄畅”,头像是两个财神爷,写着“正在发财”。多名受访者回忆,她曾提到自己单名与“难”谐音,打算改个名字,也改改运气。
黄某也是一名白血病人。群里信息显示,2024年2月29日下午,她进了移植仓,还在组织当天的“配捐”。群内气氛热烈,不少人给黄某送上手术顺利的祝福:“老师加油加油,争取早日出仓。”
“你放心,下半年我们项目多得很呢。”黄某回。
南方周末记者发现,除了黄某,多名群管理员和曾作为“财务”的孟某龙等主要人员,都疑似为白血病人及病人家属。
江岚是受访患者中唯一在群解散前见过黄某及其丈夫的人。2022年,她与黄某结识于一个移植后股骨头坏死的患者群。2023年,二人成为微信好友,有时会聊病情。
2024年中秋假期,江岚独自留在燕郊的出租房,当天黄某和她一起吃饭,二人还在潮白河边唱歌。10月的某一天,黄某把自己得到的水果分给了她。“她会为别人考虑,各方面关系处得很好,也会出钱出力,是一个很会为别人付出的好人。”江岚说。
有患者称,在2023年另一个“配捐”骗局里,黄某是一名参与“配捐”的患者,但据他观察,黄某当时脱身早,可能没有亏钱。
2022年,黄某发布过一次个人求助信息,把自己形容为“被生母两度抛弃的女孩”:生于安徽省淮北市某农村,刚出生不过9天便被生母送走了;2018年骨髓移植配型时,黄某给生母拨去一通电话,又被对方拒绝。这一信息未得到印证。
身份证信息显示,黄某生于1988年,但她在短视频里称是“90后白血病患者”,因为没有收入来源,便在短视频平台上卖点生活日用品。2018年移植手术后,她经历了多种病情和治疗的曲折。“她应该恢复得也不好,因为术后血小板指数才40(属于中度血小板指数减少)。”江岚说。
与一直活跃在群内的黄某不同,孟某龙没在群内出现过。从黄某口中得知,他扮演“财务”“上级”的角色,未透露真实姓名。直到案发前,群内回款速度变慢,她才放出孟某龙的身份证照片和微信聊天截图,意图换取群友信任。这张身份证照片显示,孟某龙来自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桦南县。
南方周末记者在网上发现了多份2020年7月-2021年2月的求助信息,画面人物与孟某龙的身份证照片非常相似。求助信息里,是替未满两周岁却罹患Ⅳ期高危神经母细胞瘤的儿子筹款。南方周末记者未能通过公开信息查到这个孩子后续的治疗情况,也未能查询到随后三年求助信息。这些信息未能联系到孟某龙进行确认。
孟某龙的名字在大病群体中并不让人陌生,一名受访者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聊天截图显示,2022年,一名患者家属曾联系孟某龙,询问对方是否有“配捐”途径。“有是有,可是时间慢,都做熟人。”孟回复。孟发了一份某基金会的文件,要求对方签字按手印拍照发回,并询问病患住院号、银行账号等信息。
2024年12月4日,南方周末记者试图联系黄某、孟某龙,电话均无人接听。
“崩盘会很吓人”
根据南方周末此前报道(《病儿为何大额捐赠自家?儿慈会明星项目“冲配捐”调查》),患者及患者家属习以为常的“配捐”,是处于法律灰色地带的“套捐”,慈善组织诱导患者自筹款项参与配捐、自捐自用,属于违规行为。
2023年9月,民政部对儿慈会开展调查。一些从事大病救助类公益项目的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号召患者或患者家属“自捐”曾是业内“公开的秘密”,柯某孝一事曝光后,不少与大病救助相关的项目均被叫停或主动暂停。
但患者寻找“救命钱”的脚步并不会因此暂停。
患者阿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如果这个病不顺利,(花费)就是无底洞,每天饭可以不吃,药必须得吃,一辈子都要维持。”在这种困境下,“配捐”成为了病友间口口相传的唯一收入。“我们生病了缺钱,没有不做配捐的。”
“吉祥如意”群建于2023年5月,最早由黄某和一些患者及患者家属发起。江岚听说,黄某早期为了拉病患还会给“人头费”,“每人200元”。
患者家属王志伟(化名)正是在当时被拉进群,当时这个群才三十多人,他对“人头费”并不知情。他记得黄某一开始“不允许陆道培医院的患者入群”,觉得“他们爱投诉”。但用孩子在其他医院的病历作为凭证后,他还是进群了。到了后期,他甚至在群内掌握三个账号同时做项目。
2023年9月,江岚进入“吉祥如意”群时,正值柯某孝案发。
这个活跃度很高的微信群一度加满了500人,患者和患者家属每天都在热切讨论三件事:“配捐”项目、病情和感谢带来“财富”的黄老师。
在江岚等患者看来,这只是又一个“配捐”群。她曾多次参与其他人组织的“配捐”,这也是她2018年在医院附近安家后,唯一的收入来源。她回忆,过往只有在参与一些大型公益日活动时,自己才会把钱转到机构账户,“其他所有时候我们都是转给个人账户”。过段时间,患者就会在约定时间内收到“本金+配捐”的回款,“有时候来自个人账户,有时候来自基金会公户,(患者)没有办法辨别”。
这些年,陆道培医院附近总会发生大大小小的“配捐诈骗案”。2023年一位患者家属因此被捕。“他还帮我洗过空调,结果过两天就进去了。”江岚说,自己此前很谨慎,就没被骗过。
江岚和多位受访者提到,此前身边的“配捐诈骗案”多是患者和患者家属直接将钱打入个人账户,这些钱或被组局者用于个人日常消费或赌博,或被用于投资等其他用途。病友在群内互相转款的形式还是第一次遇见。
2024年1月,黄顺宁被拉进群,本打算马上开始做“配捐”,但她却被群管理员以“资料不符合”为由拒绝,直到后来她纳入“支出型困难家庭”范畴,才能参与转账:6月她试探性投了1次,第二月拿到回款又投了一次。接下来4个月总共投了20次:“我在群里待了6个月,看别人天天收钱,你说人会不会被洗脑?”
2024年2月前后,“吉祥如意”群开始在更大的患者群体间传开。在多年给大病群体做配捐的业内人士周立(化名)看来,这个群里的行为简直“疯了”:“崩盘的话会很吓人。我说不要投,一直拉着他们,但认识的病友还是三五十万地投了进去。”
尝到甜头的患者很容易在等待回款时持续不断地投钱。江岚回忆,自己每期拿回一半回款时,管理员就会优先让她继续“做项目”,到了后期群里直接规定,只有当天回款的人才能继续做项目。
直到爆雷,她才发现这实际上是一种“饥饿营销”:“原先出资的人不会撤资,新来的人一直做不上,会拼命抢名额。”到了2024年10月和11月,一些前期做“配捐”的人悄悄撤资,此时她甚至可以花500元从别人的手里买一个名额。
爆雷后,江岚称自己损失了60万元本金,黄顺宁则称损失本金24.3万元。王志伟损失的本金是78万元,如果加上所谓“配捐”的浮盈,则是160万元。
“只有死盘一种结局”
2023年入群时,黄某曾要求提供纸质版患者资料,包括身份证明、诊断证明、户口本、低保证明或经济贫困证明、医疗发票等。江岚当时将这些资料寄给对方;2024年3月,群管理员又要求患者提交2024年新开具的证明,只是资料由纸质版转为电子版,由管理员李月(化名)负责收取。
2024年12月2日,那间出租屋内,从黄某处拿到的患者资料被铺了一地。受访患者怀疑,这正是2023年底群内一百多名患者及患者家属提交的纸质资料。他们拆开这些资料时,有许多都是原样完整封存好的包裹。“可能黄某之前只是让我们寄资料,完成这个流程,却并没有真正拆开看。”一名患者说。
对于群管理员的身份,李月向南方周末记者辩称:“就是刚好有电脑,帮群里病友整理了下(资料)。”除了偶尔给回款人转账,南方周末记者没有发现他有公开参与项目接龙的痕迹,但他称自己也有亏损,“亏损情况提交给警方了”。他婉拒了进一步采访。
多名患者表示,收集患者资料的行为和此前“合规配捐群”内的流程相似,这也让他们更加信任黄某。明面上这个群只允许成年的肿瘤和血液病群体参与项目,还要求新人一入群就交资料,一名患者家属说,因儿子未满18周岁,自己只能借其他病患资料参与。另一名病患也表示,自己就是听闻黄某在资料审核上的种种要求,才觉得这个群可能是真的。
但这个群也有差别:多名受访患者表示,入群以来,自己没签署过任何与公益基金会有关的救助申请材料。但黄某多次在群里强调,自己背后有基金会:“我们要不是正规的基金会,这么大的机构跟我们合作,能维持这么长时间?”
但她始终不愿意透露“合作对象”。江岚回忆,黄某对此的解释是现在许多做大病救助类公益项目的公益基金会不敢公开宣传,也会引来“同行抢生意”。
2024年9月1日,患者家属张梦(化名)在群内提出,希望收到的回款来自机构账户,另两名成员附和。但马上有人回:“不做滚犊子。”李月也说:“一上来就指导这指导那,恨不得自己啥都做主。”黄某随后以“银行限额转账”为由解释机构不直接打款的原因,还说,“机构没有回也没有少回你们一天款吧”“你要做就做,不做就算了,不要整天事那么多”。
事态转变发生在2024年11月22日。当日群内有38个人需要回款,群管理员问谁愿意做“配捐”,但那天,这个群第一次出现了窟窿:参加“配捐”的资金没法填补回款金额了。有几个人解释:“没钱了,都在里面了。”
群内信息显示,那天黄某找不到更多人参与,只能自己给13名回款人转账共计39万元。两天后,她说这个项目不做了。
周立在2024年前后听说此群时,判断这可能就是一场“互助盘骗局”:“这么高的收益,只有死盘一种结局。”
他分析,这种“互助盘”通常有几种分工:冲锋陷阵的带头人如黄某、烘托氛围的托儿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操盘手。病友互拉进群的习惯也提供了扩大的基础:老病友拉新病友,看到有回款就会有更多人愿意加入。
在周立看来,操盘手是赚直接打入个人账户的钱,先入局的人赚后面人的钱,损失的是最后一群人的本金,不断提高的收益率是为了吸引更多资金:“资金链一旦跟不上,只有追加利润才能吸引别人继续投钱。”有时为了维持盘面运转,组局人会临时拿钱补上,“但下期项目也会增加名额,反正出过的钱他们始终会弄回去”。
2024年11月27日下午,着急拿回款的江岚找到黄某,希望对方催孟某龙回款,她听见孟某龙在电话那头说,下午3点半到4点肯定打钱;但到了4点,钱没收到;5点最后一次通话,孟某龙在电话里说,手机没电了,随后关机。
据江岚转述,黄某当时表现得很崩溃,在她面前痛哭。愤怒的江岚当即前往三河市公安局报案,11月29日,警方立案,随后黄某被警方监视居住。“报警前,她一直很紧张地看群消息,联系孟某龙,也一直和我们说话,我们报警后,她整个人瘫着,身体放松,好像这个事终于尘埃落定了。”
立案告知书。受访者供图
一次又一次受骗
过去一年半,王志伟见证了这个群“配捐”金额步步走高:一开始5.7万配0.3万,每月回款2万元;接着4.8万配0.2万,一个月回款;4万配0.2万,一个月回款;4万配0.4万,一个月回款;8万配1.2万,两个月回款;直到5万配1万,这个盘崩了,“一开始‘5配1’名额少,谁抢到谁才能做,后期名额越来越多。”
回想当初病友的劝告,王志伟后悔万分:“他当时说这太不正规,你不能做,但我没听。”
2024年开始,曾有多方声音给群内患者发出警示。陆道培医院工作人员在一个群里说:“(披着慈善外衣的投资)病友间不要相互介绍,不要成为别人的帮凶!开始都可能有回报,一旦接到最后一棒,你就是最后那一波韭菜!”也有病友传这是一个庞氏骗局。
实际上,有不少患者已非第一次上当,但他们依然选择入局。
2023年,王志伟已是另一场“配捐”骗局的受害人,他称损失26.6万元本金。那场骗局由一名患者家属发起,受害人直接转账到对方的个人账户里,当年7月,骗局“兜不住了”。
他回忆,每次有其他“配捐群”出事,还在运转的“配捐群”抢名额就不会那么积极。群里似乎默契地很少讨论,但这种静默持续不了几天,“每次都受点波动,但很快就会过去”。
甚至有受访患者怀疑,有另外骗局的受害者,在“吉祥如意”群里成为帮凶。他们觉得,与黄某一唱一和、为她背书的患者及患者家属都不排除是托儿的嫌疑,包括早期入局的两名女性,其中之一是前述患者家属张梦。
在受访中,两人均否认了这一指责。南方周末记者发现,在一份“配捐诈骗案”的刑事判决书中,二人同时也是受害人。在2023年9月—2024年2月间,一名白血病人家属钟某杰虚构通过其转账给基金会可获取“配捐”名额及收益金的事实,骗取了62名白血病患者及患者家属钱款1120余万元,上述两人分别被骗10.8万元和15.43万元。
其中一人在“吉祥如意”群早期做了一次项目,觉得不靠谱,收到回款后便退场。她称,在此群赚的钱,又被上述钟某杰骗走了,她是抱着“把钱赚回来”的想法,在最后数月重新入场,结果遇上了爆雷,还被当成托儿。
“说我们做‘配捐’非法,但不做这些非法的事情,我们真是一点收益都没有。”江岚的这句话,实际上是不少受访患者及患者家属的残酷现实:他们是一个“拿钱换命”的群体。2017年生病后,江岚经历了三次移植,6年来一直住在医院附近。她说自己是一名因病被丈夫抛弃的单亲妈妈,“我没有地方去了,我没有家了”。
生病后常年需要跑医院,很难再有劳动能力。“我们这种就叫网络乞丐。”在黄顺宁看来,只要能活命,不会在乎尊严或其他。
有的血液病人治疗花费巨大,移植后若康复不顺,至少需要一百多万元。而且生病后,由于自身免疫力低下和排异反应,患者无法工作,还需要一位家属照顾生活起居,两个人一方面没有收入来源,另一方面还要面对各类生活开支。
在受访中,不少受害者砸进“配捐”的钱,是来自亲朋好友的借款,或是来自各种平台的贷款。在面对疾病的焦虑压力下,他们更容易变得愿意涉险。
黄某曾在群里转发了流传的“庞氏骗局”言论,并称这是有团队在整她。那天,一名质疑过这一模式的人被移除出群。“相信畅老师,有人捣蛋。”一名群管理员首先说,紧接着数十人接连响应:“相信黄老师。”
2024年4月之后,群内开始有人反映,支付宝、微信收款账户和银行卡在转账时出现了警惕诈骗风险提示,甚至有人的账户因此被封,群管理员一度需要去派出所说明转账情况。在“吉祥如意”群聊天窗口上方,微信安全中心也给出了红色提醒,点开链接即出现文章《谨防高额回报投资骗局,远离“资金盘”欺诈》。
黄某当时称,这是群内有人说敏感词,也有人举报的原因,还教大家去银行解封时,“不要说配捐,也不要说基金会,就说你是病人,是在借贷”。群管理员开始主动提醒大家,不要说“回款”“钱”“转账”等敏感词,用拼音或首字母代替。
王志伟最终选择了相信黄某:“反正也是为了赚钱。”
朱山和阿良是同一批入仓移植的病友。2024年1月,朱山拉阿良入了群:“我也是看他可怜,自己也确实收到回款了。”最后二人都没能保住本金:朱山损失了二十多万元,阿良损失了10.4万元。阿良苦笑:“怪他?咋怪?我自己要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