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基斯坦反恐，何以“越反越恐”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6日，巴基斯坦伊斯兰堡，警方向要求释放前总理伊姆兰·汗的示威者发射催泪弹。视觉中国/图

刚刚过去的11月，巴基斯坦一直笼罩在不安的阴云之下。

西北部开伯尔-普什图省（开普省），什叶派和逊尼派宗教仇杀已持续多日。据央视新闻2024年11月30日报道，暴力冲突事件已导致至少120人死亡。

在首都伊斯兰堡，逾万名巴基斯坦前总理伊姆兰·汉的支持者涌上伊斯兰堡街头，与巴政府发生激烈对峙。部分抗议者手持棍棒和弹弓，巴基斯坦安全部队则发射催泪弹和橡皮子弹。

此次宗教冲突和政治抗议发生之际，巴基斯坦正处于敏感时期。

2024年6月，巴基斯坦时隔两年后，发起“稳定决心”行动，决定在全国开展一场新的反恐行动。然而，反恐行动收效甚微，西部边境的暴力恐袭如潮水般袭来，巴基斯坦安全形势日益恶化。

2024年第三季度，巴基斯坦经历了最为暴力的时期。巴基斯坦安全研究中心（CRSS）发布的最新安全报告显示，第三季度巴基斯坦共发生328起恐袭事件，造成722人死亡，615人受伤。该报告指出，今年前三季度，巴基斯坦因恐袭导致的死亡人数上升至1534人，已经超过2023年全年的死亡人数。

“巴基斯坦的极端和恐怖势力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像‘俾路支解放军’这样的内生型组织，另一类则是外来势力渗透进入巴基斯坦，并在当地发展一部分成员，如‘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近些年来，巴境内的内生型分离组织也日益受到外国势力的扶植和变相支持利用。”兰州大学阿富汗研究中心主任朱永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在他看来，“巴基斯坦正面临一场政治、经济和安全上的综合危机，且相互纠缠，只单纯在任何一个领域发力，最终的效果都不会太理想。”

暴恐陡增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8日，巴基斯坦三军公共关系部发布消息称，巴安全部队在开普省展开联合情报行动。行动中，四名“khwarij”恐怖分子被击杀，其中包括该组织的一名高层成员。

警方口中所说的“Khwarij”，即长期活跃于巴境内的巴基斯坦塔利班（巴塔）。2024年7月，巴基斯坦内政部发布通知，将巴塔更名为“Khwarij”。

巴基斯坦安全研究中心称，“Khwarij”是脱离主流伊斯兰教的早期穆斯林群体，他们倾向于采取暴力和恐怖主义手段，以达到自己的目标，在伊斯兰历史上被视为危险和极端分子。

与此同时，11月20日至11月24日，巴基斯坦安全部队在该国西南部俾路支省先后开展三次反恐行动，共击毙四名恐怖分子。

巴基斯坦连续反恐的背后，是西部边境地区日益严峻的安全形势。

11月26日深夜，近三十名巴塔分子携带火箭弹、手榴弹和其他武器，趁着夜色对位于旁遮普省和开普省边界处的安全检查者发动袭击。

旁遮普警方联合反恐部门，动用机关枪和迫击炮与恐怖分子持续交火半个多小时，恐怖分子在夜幕掩护下逃跑。

巴基斯坦《国家报》援引警方声明称，此次联合反攻给恐怖分子造成了重大人员伤亡。目前，旁遮普省和开普省边界的所有检查站都处于高度戒备状态。

“开普省的空袭主要由巴塔策划实施，其诉求是在巴基斯坦建立所谓‘教法统治’，但更为实际的目标是在该省部分地区搞自成一体、实行所谓‘教法统治’的国中之国。”四川大学南亚研究所副研究员曾祥裕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10日，巴基斯坦俾路支省，奎达火车站爆炸现场，安全人员正在进行检查。视觉中国/图

位于巴基斯坦西南部的俾路支省也并不平静。

11月16日，大约四五十名“俾路支解放军”恐怖分子突袭该省一个准军事边境哨所，交火持续了几个小时。俾路支省地方当局证实，此次袭击造成7名士兵死亡，15人受伤。这是“俾路支解放军”2024年策划实施的第7起重大恐袭行动。

事发一周前，该组织刚刚在位于俾路支省的奎达火车站实施了一起自杀式炸弹袭击，造成31人死亡，55 人受伤。其中一半死者为刚刚在位于奎达的步兵战术学校完成训练的巴基斯坦士兵。

“俾路支分离主义势力的主要诉求是俾路支独立，即将俾路支省从巴基斯坦分离出来，成为独立国家。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们也经常打击在俾路支省有活动，且同巴基斯坦关系友好的外国人或外资企业，如中资企业和项目。”曾祥裕说。

开普省和俾路支省均位于巴基斯坦西部边境，濒临阿富汗和伊朗，分布着为数众多拥有半自治权的部落，宗教和族群冲突不断，历来是巴基斯坦恐袭风暴的中心地带。多年来的数据显示，两省发生的恐怖袭击占全国近九成。

“开普省与俾路支省以普什图人和俾路支人为主，他们并不是巴基斯坦的主体民族，和巴基斯坦的主体旁遮普省人实际上有一定的异质性，同时又夹杂着和中央政府的复杂恩怨。以开普省为例，这里一度属于阿富汗，又被英国人割给英属印度，后来再被巴基斯坦继承。可以说，自巴基斯坦建国以来，分离主义运动就一直存在。此外，这两省和阿富汗接壤，地缘上长期受到该国难民和恐怖主义外溢影响，再加上经济发展滞后，极端和恐怖势力很容易滋生蔓延。”朱永彪表示。

无休止的斗争

巴基斯坦国土面积不到八十万平方公里，而据南亚恐怖主义门户网（SATP）统计，巴基斯坦境内目前有45个仍在活跃的极端组织。

“巴基斯坦民族国家建构并不顺利，境内存在较强烈的原教旨主义情绪，分离主义势力和宗教狂热分子长期存在，一些地方势力坐大成势，往往采用恐怖手段实现自身目标。”曾祥裕指出，“巴基斯坦位于中亚、南亚、西亚的交界处，成为跨地区恐怖活动的过境通道。且周边安全环境长期不稳，其北侧的阿富汗、西侧的伊朗以及巴基斯坦边境地区和东北的克什米尔地区，为各种恐怖势力活动创造了空间。”

巴基斯坦境内恐怖势力林立，但在曾祥裕看来，对巴影响最大的恐怖势力主要是两支。

第一支是巴塔，该组织成立于2007年，目前约有6000名左右成员，被广泛认为是在巴基斯坦活动的威胁程度最高的恐怖组织。该组织活跃于巴基斯坦西北部的开普省，偶尔也在俾路支省北部活动。

第二支是俾路支分离主义势力，包括俾路支解放军（BLA）和俾路支共和军（BRA）等多个组织，是俾路支省恐袭活动的主要幕后黑手。

“与巴塔相比，俾路支分离主义势力的‘世俗化’和民族主义属性更强一些。他们并不追求建立所谓纯粹的伊斯兰国家，而是在中央和地方的关系上做文章。不过，反对巴基斯坦政府，企图扩大自身影响力，是这些恐怖势力的共同诉求。”朱永彪指出。

同样不容忽视的还有“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它是极端组织“伊斯兰国”在中亚和南亚地区的分支，于2015年在阿富汗成立，主要在阿富汗东部和巴基斯坦北部活动，行事风格极度暴力残忍。

2021年阿富汗塔利班上台后，对“呼罗珊分支”发动雷霆打击，其成员锐减，袭击活动随之大幅度减少。但近年来，该组织再度崛起。2024年震惊世界的莫斯科音乐厅恐怖袭击和伊朗爆炸案，背后都有“呼罗珊分支”的身影。

“遭受重创后，‘伊斯兰国呼罗珊分支’逐渐向巴基斯坦、伊朗等周边国家渗透，并在塔吉克斯坦等中亚国家进行动员和人员招募，其攻势和效果都比较明显。”朱永彪表示。

当地时间2024年9月20日，巴基斯坦卡拉奇，警察和游骑兵官员在坎特火车站参加模拟演习，以防御任何恐怖袭击。视觉中国/图

盘根错节的恐怖组织，给巴基斯坦带来了沉重的伤痛。南亚恐怖主义门户网站统计数据显示，自2000年以来，巴境内的恐怖活动已造成近7万人死亡。

从2014年起，为了打击国内的恐怖袭击，巴基斯坦先后发起“利剑行动”（Operation Zarb-e-Azb）等一系列大规模军事反恐行动，前后持续了8年时间。

连续反恐清剿后，巴基斯坦的安全局势一度出现好转。统计数据显示，2019年，巴基斯坦的恐袭事件从2012年峰值的2347起减少至136起，死亡人数从最高峰的11317人降至365人。

“持续的反恐行动之下，巴基斯坦的安全环境有所改善，但军事行动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恐怖组织在适当时机就会卷土重来。尤其近些年来，巴基斯坦经济形势不太理想，经济增长疲软、通货膨胀居高不下，国内的央地矛盾、民族和宗教矛盾随之进一步加剧。”朱永彪分析。

2021年，阿富汗局势突变，塔利班武装组织攻入喀布尔并占领总统府，重新主导阿富汗政治，美军则仓皇撤离。巴基斯坦境内的恐怖势力得以借机兴风作浪。

自此以后，巴基斯坦的恐袭活动和死亡人数再度抬头，呈现连年上升的趋势。巴基斯坦安全研究中心发布的年度安全报告显示，2023年，巴全境发生789起恐怖袭击和反恐行动，造成 1524 人死亡，创下六年来的新高。

“阿富汗塔利班重新上台，宛如给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分子打了一针强心剂。他们认为自己也有潜力继续通过恐怖袭击等极端行动，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朱永彪指出。

恐怖主义为何会成为巴基斯坦难以铲除的痼疾？

“巴基斯坦民族国家的构建过程不顺利，未能在全体国民中牢固树立国家意识，也未建立充分良性的宗教社会关系，国内的分离主义势力和原教旨主义势力长期存在且反复坐大。”曾祥裕指出，“而巴基斯坦政府的反恐政策变来变去，多次在和谈与清剿之间切换。”

前景不容乐观

“恐怖主义的死灰复燃已对巴基斯坦构成最严重威胁，成为实现社会和经济繁荣的最大挑战。”2024年11月19日，在巴基斯坦联邦最高委员会会议上，巴总理夏巴兹·谢里夫表达了其对国内安全局势的担忧。

会议上，巴基斯坦政府批准了一项新的反恐计划，军政部门将针对在俾路支省活动的恐怖组织开展全面军事行动。此外，该国还将重新激活国家反恐局并建立国家和省级情报融合与威胁评估中心，并整合外交、政治、信息、情报、社会经济和军事手段，全面应对恐怖袭击。

事实上，这不是巴基斯坦今年首次批准大规模反恐行动。早在6月，夏巴兹·谢里夫就已批准在巴全境开展“稳定决心”（Azb-e-Istehkam）行动，“全面、坚决打击极端主义和恐怖主义威胁”。

然而在反动行动开展后的三个月里，巴基斯坦却陷入越反越恐的境地。

此番巴基斯坦再度向恐怖主义开战，能否根除恐怖主义的顽疾？在受访专家看来，巴基斯坦的反恐前景晦暗不明。

“和2014年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相比，巴基斯坦目前面临政治动荡、经济危机、暴恐裹挟等多重挑战，无论中央还是地方能够动用的资源都非常有限。”朱永彪指出。

当地时间2024年11月22日，巴基斯坦居民举行抗议示威，反对最近在帕拉奇纳尔地区发生的恐怖袭击事件。视觉中国/图

阿富汗塔利班重新掌权后，与巴基斯坦军方的关系渐行渐远。双方站在了对立面互相指责，两国安全部队之间的致命冲突时有发生。

伊斯兰堡指责喀布尔暗中资助巴塔，越境向巴基斯坦安全部队和平民发动致命袭击。塔利班则予以否认，并反指巴基斯坦将自身应对不力的责任推给了阿富汗。

与此同时，阿富汗塔利班不仅未兑现承诺——“不允许任何恐怖组织利用阿富汗领土从事恐怖活动”，反而在阿巴矛盾升级时，将盘踞在阿境内的恐怖组织视为对巴基斯坦的牵制力量。

联合国2024年年初发布的报告显示，阿富汗塔利班自接管政权以来，不仅定期向巴塔组织成员及其家人提供援助，还增援了包括M24 狙击步枪、M4卡宾枪以及M16A4步枪在内的大量武器，增加了该组织对巴基斯坦安全部队的杀伤力。

此外，塔利班政权还在喀布尔为巴塔领导人提供了三间招待所，并向其高层人物发放通行证，以便于他们行动，免遭逮捕。

“巴塔可以更好地利用阿富汗作为藏身地和战略缓冲区。此消彼长之下，巴基斯坦中央政府面对的有利因素正在不断减少，不利因素日趋增多，其大规模反恐行动的前景不容乐观。”朱永彪表示。

此外，巴基斯坦政府在反恐上摇摆不定的态度，也一直饱受诟病。

2021年，巴基斯坦前总理伊姆兰·汗试图推动与巴塔的停火谈判，双方于2022年6月达成永久停火协议。然而，仅仅5个多月后，巴塔便宣布中止与巴基斯坦政府的停火协议，并威胁要在巴全国范围内发动袭击，以报复安全部门的行动。

“巴基斯坦国内长期存在强硬打击和温和谈判两种主张，伊姆兰·汗政府一度提出同巴塔和谈，但并无积极后果，后者反而逐步坐大。”曾祥裕分析。

国内政治动荡、地区局势复杂、外部势力搅局、境外金主支持……巴基斯坦的反恐之战充满变数。

“巴基斯坦2019年以来已有三任总理，围绕伊姆兰·汗罢免案，巴国内政党斗争极为激烈，至今仍未平息。”曾祥裕进一步指出，“中东乱局之下，伊朗承压很大，对巴伊边境地区跨境活动的恐怖势力管控力度下降。而印巴关系持续紧张，双方都将支持对方境内的恐怖活动作为政策手段。这一切都加剧了巴基斯坦反恐的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