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琳琦的2024年度书单
2024-12-05 08:12:58 《多余人》,[南非]达蒙·加尔格特著,朱亚云译,中国友谊出版社2023年12月 故事从“我”的宿舍房间搬进来一位奇怪的年轻人劳伦斯开始。“我”是一个放弃了职业追求的医生,待在一所被闲置的医院,只为了熬走现任院长,等待着遥遥无期的晋升。劳伦斯的存在很刺眼。这个没什么医疗配置,也几乎没有病患的死气沉沉的医院,似乎并不需要劳伦斯这种满怀抱负的年轻医生。但往外看,在已经半废弃的社区里,也没有人真的需要这个医院。这个社区,这个医院,“我”和劳伦斯,所有存在都好像是多余的。 除了劳伦斯之外,这里其他所有员工,都是被权宜之计困在这个医院,只是待得长了以后,也便默认了现状。刚开始,他们大多都觉得这里只是临时落脚点。但是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们却依旧停在这里。每个人最后都接受了自己只能这样生活的现实。 与所有人都不同,劳伦斯从调来的第一天起,就努力地想在这个地方做点什么。虽然在他来之前,人与人之间已经达成了苟且的微妙平衡,但是这位年轻人总想打破这一切。从始至终,他都在持续和“无聊”和“无意义”做抗争。可惜这并不是一个乐观的故事,整本书的基调隐晦而压抑。 这本书的作者加尔格特是一位南非作家,故事发生在南非种族隔离结束时期,医院地处一座被废弃的“黑人家园”。如果对南非近现代史有所了解,应该可以读出更深的意味。 《格调与文明:维多利亚时代极情尽致的浮世生活》,[英]露丝·古德曼著,亓贰译,中国科技出版社2024年1月 《格调与文明》的作者是英国学者露丝·古德曼,除了历史学家的身份之外,她也以长时间亲身实践英国近代和古代的生活方式而闻名。英文标题或许更能概括这本书的内容——“如何成为一个维多利亚人”。书中通过大量的细节性史料,详细复刻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衣食住行全貌,几乎可以说是关于当时生活方式的一本百科全书。读后很感慨,维多利亚时期的生活,哪怕是贵族的生活,也远比想象中辛苦得多。 可以猜测,这本书吸引的读者群范围会很广。不管是对微观历史感兴趣,喜欢从细微处窥探文化、社会和经济的演变;还是对时尚感兴趣,想知道当代欧美时尚风潮的缘起;乃至对近代英国文学艺术感兴趣(无论透纳、简·奥斯汀还是狄更斯和王尔德),想进一步了解创作背景的人群。这本书应该都可以悉数满足需求。 可惜的是,中译本有好几处翻译感觉磕绊,需对照英文才能清楚理解原意,略有遗憾。 《我用中文做了场梦》,[意]亚历(Alessandro Ceschi)著,文汇出版社2024年7月 从书名大概可以猜出,作者的母语并不是中文。作者亚历来自意大利,他记录了自己2016年到2023年间在中国生活的故事。对于他使用仅学了七八年的中文来写作这一点,亚历的回应是,“表达本身是大过语言的”。不管是他小时候用意大利语,还是后面用英语或者中文写作,写作这个行为本身,存在着一定的共性。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或许并没有那么难。 这本书的迷人之处在于,亚历对语言纯熟的应用,其实是用最朴素的语词去最诚实地表达自己。亚历笔下的韵律简洁而有趣,介乎于口语和现代诗之间。同样是在异域生活,偶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亚历这本书的语感有点像《失败之书》。他写作的节奏让我想起了北岛的散文。 的确从2016年到现在,亚历一直在过着一种临时的生活,像个持续流浪的诗人。他这种临时的生活是由约翰·列侬式的信念支撑的——人与人之间可以共筑美好的愿景,基于这种愿景,人与人应该可以深度沟通。整本书越往后,越流露出他试图与人链接的强烈欲望。也许就是这种欲望,让他无法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结果就总像是在逃跑。在一次演讲中他提到,他无法明确地总结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具体的成就,最终只能以书名来描述,就像一场梦。 但是细想一下,生活对谁来说不是一场梦呢。 《切文古尔》,[苏联]安德烈·普拉东诺夫著,徐振亚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 《切文古尔》常被归类为现代主义、讽刺小说、自传体小说或乌托邦/反乌托邦文学。但在我看来,从现有的小说分类方式来对这本书进行定义,可能会让它错失很多读者。正如布洛茨基在《小于一》中对普拉东诺夫的评价,普的语言在风格上是极端的,他所关注的人类困境也是极端的。这种极端性让他的作品难以被完整地理解。 整本书充满了隐喻,叙事方式又奇特又顺畅,有点类似读《百年孤独》时的体验,黏稠、诡谲、醇厚而精致。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依赖死去的爱人,依赖机器,依赖对环境的通感,依赖纯粹的情绪,依赖共同的生活,唯一不需要的是内省和思考。这个草原上几乎没有自我,每个人的眼泪自动流出,也自动干掉。在这个剧场中,每人都可以随便切换指称和方向。 但书中每个角色,又可以说是极度自我,因为他们不管决定做一件事,或者突然转变成这件事的反面,所依据的断言听起来都如此完整合理。普拉东诺夫在文中杜撰了一本荒谬的书,里面写着,“随着速度加快,引力、物体和生命的重量会渐渐减少”。因此人们遇到灾难,就只能不停地狂奔,不管是去朝圣还是去流浪,都有助于减轻他们燃烧的心灵的重负。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轰隆隆的肌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都很忙。忙着孤独,忙着悲伤,忙着创造,忙着盲目地自救,忙于挣扎着遗忘。 《切文古尔》的确是一本过于丰富而神秘的书。我不管如何描述,对它好像都是一种曲解。里面充满了突兀的名词和惊人的修辞,乍看像是随意写就,但又像是酝酿已久的编排。不仅里面的情节是毁灭式的,它所叙述的方式也是毁灭性的。如果你也对这种疯狂的艺术感兴趣,可以试着体验一下普拉东诺夫。 《这里》,[美]理查德·麦奎尔著,廖伟棠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 《这里》是一本很难简单概括内容的书。称之为漫画不太准确,更准确地说应该属于图像小说。所有故事都发生在相同的一间客厅。整本书的画面角度完全一致,就像取自固定机位的漫长摄影过程,从史前一直持续记录到未来。随后把胶片剪切拼贴再打散,从而让所有故事交织在一起,是真正意义上的多维叙事。可以说这本书有无数种进入的方式,读者甚至可以从翻开的任何一页开始阅读。 但是这本书作为一个整体,它又并不仅仅是所有时间线上故事的总和。相隔几十年的情境可以形成微妙的互文,相似的事件也能跨越时间,在同一空间形成共鸣。1954年偶然的自言自语,可能变成了1986年发生的事件的最佳注脚。或者在1964年的钢琴声里,生活在1932、1993和2014的三个女孩共同起舞。又比如在另一幅对页中,2111年洪水从窗户冲进房间时,1982年和1944年的杯子分别落在地上摔碎,不同年代的住户发出的谩骂和诅咒声此起彼伏;它们共同构成了或大或小,或物体或心灵的碎裂灾难。 难以想象这本书如果仅用文字表达,会需要多么高的阅读门槛。这本书的野心或许只有以图像小说的形式才有可能实现。即便在图像小说的范畴内,《这里》的叙事呈现模式也是很独特的。它在实验性地探索图文表达的极限。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的文字部分由诗人廖伟棠翻译。中译本还贴心地附了1989年和2000年这个故事的初始版本,页数更加局限,叙事被进一步浓缩。它们可以看作本书的初始试验版(demo),和正文对照着看非常有趣。
《多余人》,[南非]达蒙·加尔格特著,朱亚云译,中国友谊出版社2023年12月
故事从“我”的宿舍房间搬进来一位奇怪的年轻人劳伦斯开始。“我”是一个放弃了职业追求的医生,待在一所被闲置的医院,只为了熬走现任院长,等待着遥遥无期的晋升。劳伦斯的存在很刺眼。这个没什么医疗配置,也几乎没有病患的死气沉沉的医院,似乎并不需要劳伦斯这种满怀抱负的年轻医生。但往外看,在已经半废弃的社区里,也没有人真的需要这个医院。这个社区,这个医院,“我”和劳伦斯,所有存在都好像是多余的。
除了劳伦斯之外,这里其他所有员工,都是被权宜之计困在这个医院,只是待得长了以后,也便默认了现状。刚开始,他们大多都觉得这里只是临时落脚点。但是随着时间一年年过去,他们却依旧停在这里。每个人最后都接受了自己只能这样生活的现实。
与所有人都不同,劳伦斯从调来的第一天起,就努力地想在这个地方做点什么。虽然在他来之前,人与人之间已经达成了苟且的微妙平衡,但是这位年轻人总想打破这一切。从始至终,他都在持续和“无聊”和“无意义”做抗争。可惜这并不是一个乐观的故事,整本书的基调隐晦而压抑。
这本书的作者加尔格特是一位南非作家,故事发生在南非种族隔离结束时期,医院地处一座被废弃的“黑人家园”。如果对南非近现代史有所了解,应该可以读出更深的意味。
《格调与文明:维多利亚时代极情尽致的浮世生活》,[英]露丝·古德曼著,亓贰译,中国科技出版社2024年1月
《格调与文明》的作者是英国学者露丝·古德曼,除了历史学家的身份之外,她也以长时间亲身实践英国近代和古代的生活方式而闻名。英文标题或许更能概括这本书的内容——“如何成为一个维多利亚人”。书中通过大量的细节性史料,详细复刻了维多利亚时代的衣食住行全貌,几乎可以说是关于当时生活方式的一本百科全书。读后很感慨,维多利亚时期的生活,哪怕是贵族的生活,也远比想象中辛苦得多。
可以猜测,这本书吸引的读者群范围会很广。不管是对微观历史感兴趣,喜欢从细微处窥探文化、社会和经济的演变;还是对时尚感兴趣,想知道当代欧美时尚风潮的缘起;乃至对近代英国文学艺术感兴趣(无论透纳、简·奥斯汀还是狄更斯和王尔德),想进一步了解创作背景的人群。这本书应该都可以悉数满足需求。
可惜的是,中译本有好几处翻译感觉磕绊,需对照英文才能清楚理解原意,略有遗憾。
《我用中文做了场梦》,[意]亚历(Alessandro Ceschi)著,文汇出版社2024年7月
从书名大概可以猜出,作者的母语并不是中文。作者亚历来自意大利,他记录了自己2016年到2023年间在中国生活的故事。对于他使用仅学了七八年的中文来写作这一点,亚历的回应是,“表达本身是大过语言的”。不管是他小时候用意大利语,还是后面用英语或者中文写作,写作这个行为本身,存在着一定的共性。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或许并没有那么难。
这本书的迷人之处在于,亚历对语言纯熟的应用,其实是用最朴素的语词去最诚实地表达自己。亚历笔下的韵律简洁而有趣,介乎于口语和现代诗之间。同样是在异域生活,偶遇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亚历这本书的语感有点像《失败之书》。他写作的节奏让我想起了北岛的散文。
的确从2016年到现在,亚历一直在过着一种临时的生活,像个持续流浪的诗人。他这种临时的生活是由约翰·列侬式的信念支撑的——人与人之间可以共筑美好的愿景,基于这种愿景,人与人应该可以深度沟通。整本书越往后,越流露出他试图与人链接的强烈欲望。也许就是这种欲望,让他无法在一个地方安定下来,结果就总像是在逃跑。在一次演讲中他提到,他无法明确地总结自己这几年的生活,似乎也没什么具体的成就,最终只能以书名来描述,就像一场梦。
但是细想一下,生活对谁来说不是一场梦呢。
《切文古尔》,[苏联]安德烈·普拉东诺夫著,徐振亚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24年1月
《切文古尔》常被归类为现代主义、讽刺小说、自传体小说或乌托邦/反乌托邦文学。但在我看来,从现有的小说分类方式来对这本书进行定义,可能会让它错失很多读者。正如布洛茨基在《小于一》中对普拉东诺夫的评价,普的语言在风格上是极端的,他所关注的人类困境也是极端的。这种极端性让他的作品难以被完整地理解。
整本书充满了隐喻,叙事方式又奇特又顺畅,有点类似读《百年孤独》时的体验,黏稠、诡谲、醇厚而精致。在这个世界里,大家依赖死去的爱人,依赖机器,依赖对环境的通感,依赖纯粹的情绪,依赖共同的生活,唯一不需要的是内省和思考。这个草原上几乎没有自我,每个人的眼泪自动流出,也自动干掉。在这个剧场中,每人都可以随便切换指称和方向。
但书中每个角色,又可以说是极度自我,因为他们不管决定做一件事,或者突然转变成这件事的反面,所依据的断言听起来都如此完整合理。普拉东诺夫在文中杜撰了一本荒谬的书,里面写着,“随着速度加快,引力、物体和生命的重量会渐渐减少”。因此人们遇到灾难,就只能不停地狂奔,不管是去朝圣还是去流浪,都有助于减轻他们燃烧的心灵的重负。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轰隆隆的肌体,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他们都很忙。忙着孤独,忙着悲伤,忙着创造,忙着盲目地自救,忙于挣扎着遗忘。
《切文古尔》的确是一本过于丰富而神秘的书。我不管如何描述,对它好像都是一种曲解。里面充满了突兀的名词和惊人的修辞,乍看像是随意写就,但又像是酝酿已久的编排。不仅里面的情节是毁灭式的,它所叙述的方式也是毁灭性的。如果你也对这种疯狂的艺术感兴趣,可以试着体验一下普拉东诺夫。
《这里》,[美]理查德·麦奎尔著,廖伟棠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7年10月
《这里》是一本很难简单概括内容的书。称之为漫画不太准确,更准确地说应该属于图像小说。所有故事都发生在相同的一间客厅。整本书的画面角度完全一致,就像取自固定机位的漫长摄影过程,从史前一直持续记录到未来。随后把胶片剪切拼贴再打散,从而让所有故事交织在一起,是真正意义上的多维叙事。可以说这本书有无数种进入的方式,读者甚至可以从翻开的任何一页开始阅读。
但是这本书作为一个整体,它又并不仅仅是所有时间线上故事的总和。相隔几十年的情境可以形成微妙的互文,相似的事件也能跨越时间,在同一空间形成共鸣。1954年偶然的自言自语,可能变成了1986年发生的事件的最佳注脚。或者在1964年的钢琴声里,生活在1932、1993和2014的三个女孩共同起舞。又比如在另一幅对页中,2111年洪水从窗户冲进房间时,1982年和1944年的杯子分别落在地上摔碎,不同年代的住户发出的谩骂和诅咒声此起彼伏;它们共同构成了或大或小,或物体或心灵的碎裂灾难。
难以想象这本书如果仅用文字表达,会需要多么高的阅读门槛。这本书的野心或许只有以图像小说的形式才有可能实现。即便在图像小说的范畴内,《这里》的叙事呈现模式也是很独特的。它在实验性地探索图文表达的极限。
值得一提的是,书中的文字部分由诗人廖伟棠翻译。中译本还贴心地附了1989年和2000年这个故事的初始版本,页数更加局限,叙事被进一步浓缩。它们可以看作本书的初始试验版(demo),和正文对照着看非常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