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搬砖”,他卖掉了电子厂和深圳的两套房产
2024-12-27 10:00:00北方冷空气来袭,一夜之间,深圳温度骤降了四五度。 这是2024年12月一个周末的清晨,宝安区新桥街道的工业园外,路边摊上烟气腾腾,几位年轻人裹着羽绒服,圆鼓鼓的,正等待着早餐。而园区内,寒风掠过空阔的中间大道,不见货车往来,略显萧瑟。 跟门口保安寒暄几句后,我走进了第三栋厂房。快到二楼时,一束阳光突然穿出密云,透过大窗户,投射在清源斋古砖馆门口右侧的白色墙体上。 那里,有一处刀刻的痕迹:“这是一个好厂”。未知何人所刻,若非阳光恰当的投射角度,兴许没人会发现这行小字。 “好厂”指的是清源斋古砖馆的前身“深圳力沃电子厂”,当时的厂长也就是如今的馆长戴元环。 戴元环弃商从砖的故事在圈子里流传开来,不过是近些年的事。2005年,他兜里揣着100块钱,从潮汕来深圳打拼。四年后,他在宝安创办了自己的电子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员工最多时达到两百多人。然而,不到七八年光景,他却因痴迷古砖而变卖了工厂。 如今,二楼偌大的厂房内,除了几块电子厂招牌、宣传语外,流水线、生产设备均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铁架和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数千方古砖。这些古砖如同一支军队,占据了厂房的各个角落,俨然成了“新主人”。而侍奉它们的,除了戴元环本人,还剩下原电子厂的两名老员工。 四十余年过去了,深圳特区上空仍回荡着那句著名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有多少人奔赴这里,追逐着财富与梦想,渴望实现社会阶层的跃升。但为何戴元环偏偏放弃财富积累,选择一条费钱且孤寒的收砖之路呢?采访前,我有太多的疑惑。 戴元环和他收藏的第一块砖(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南边的深圳冒出个“暖风” 戴元环第一次接触古砖是在十年前。彼时,国内收藏古砖的人不过百来号,且多数集中于江浙、中原地区,广东这边更是寥若晨星。虽说是古砖界的后起之辈,但戴元环收起砖来却足够疯狂。 2014年,他出差长沙,闲逛古玩市场时,与三国时期的一块“赤乌”砖(“赤乌”乃东吴的第四个年号)不期而遇,从此一发而不可收。2017年前后,砖友群流传一种说法:南边的深圳冒出一个叫“暖风”的人,嗜砖如命,出手果断。不少人一有好砖,都愿意先发给这位老板过下眼。 “暖风”正是戴元环的微信昵称。据电子厂一名老员工回忆,当时全国各地的包裹如雪片般飞来,日复一日,古砖渐渐“侵占”了电子厂的办公区域。厂长办公室、财务室、测试间等先后被攻陷,一摞摞的古砖就地崛起。 不解的情绪在厂里蔓延:“戴老板怎么了”“花那么多冤枉钱买砖,败家啊”“戴老板又发疯了”……一位老员工说,当时大家不明白戴老板为何放着厂里的经营不管,却跟古砖打交道,“像中邪似的。” 然而,戴老板的行为却更加“疯狂”。为了有更多财力购买古砖,他不但卖掉了电子厂,甚至还卖掉深圳的两套房产。这惹来家人的反对、亲戚的嘲笑,家庭矛盾一度激化。 问及当年为何如此痴迷,戴元环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看到那些古砖就是喜欢、就是想买。” “你信命吗?”他突然问我,“越到中年,人越信命。回头再看,如果不是那几年疯狂搬砖,以后要想遇上就更难了。” 戴元环解释道,在收藏界,古砖属于冷门藏品,一向被视为建筑构件,江湖地位无法与传统的陶瓷、字画、玉器媲美。历代文人雅士接触到的古砖数量有限,导致艺术再创造空间不足,削弱了古砖的影响力。 “比如陆心源,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曾编撰《千甓亭古砖图释》。他倾尽半生心血,所收藏的古砖也才一千来个,而且很多砖都出自他湖州老家。到了现在就不同了。由于现代基建比较多,包括拆迁、修路、古迹重建,全国范围内都有大量古砖出土、面世,非以往可比。这些古砖挖出来后,除了部分被文物部门征收,大多数荒置野外,人为损坏严重。好些年前,我到宁波一户人家后山看过,漫山的砖,俯拾皆是,有些裸露在外,有的半嵌入土,大部分都是残瓦破甓。” “六七年前,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又有一批古砖重见天日。如果没有人及时收集,那么这些古砖或填埋入土,或嵌入建筑,以后再想收集就更难了。那几年正好是我收藏最疯狂的时候。” 这些年,戴元环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看法:“有些砖友跟我说,有时不是人找砖,而是砖找人,找能够守护它们的人。他们说,你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搬砖’,说不定可以带这批砖走得更远。事实可能就是这样。有时,看着这些砖从全国各地涌到我面前。我觉得,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只是过客罢了。” 截至2024年年底,清源斋共收藏五千多方古砖,不仅数量庞大,且基本上是品质优良的整砖,在古砖界实属罕见。这些古砖的年代跨越了战国、秦汉、魏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共有八大品类,包括饕餮、鱼纹、龙纹、吉语、姓氏、年号,还有较为少见的湿划类、绞胎类古砖。 戴元环说,过去十年,古砖的地位几乎没什么变化。这几年,受经济影响,古砖价格不升反降。“无论如何,古砖的价值还是被世人低估了。砖性刚,不娇气,而且古砖上的文字、纹饰、图腾、绘画,还有制作材质,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密码,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主题。”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戴元环展示了一块汉代“海船湿划砖”,“上面的图案足以证明,早在汉代,中国人就掌握了水密隔舱技术,具备远航能力。但目前文献所载、能佐证这项技术的,是在唐宋时期。这样一块砖,很可能改写中国船舶制造史。” 此外,他还珍藏了一块汉代空心砖,上有工匠信笔绘制的“阙楼”草图:双层汉阙,阙门植树,阙顶飞鹤。“这块砖也是研究两千年前中国建筑的一手资料。” “一块古砖就是一段历史。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赏玩古砖、研究古砖。如果这些古砖只是躺在博物馆、个人书斋,没被世人接触到,那是莫大的遗憾。”戴元环说,自己的使命就是推广古砖、为古砖正名。 清源斋古砖馆珍藏的汉代湿划“海船砖”(图:受访者提供) “你拥有的不过是‘借景’而已” 古砖改变了戴元环的人生轨迹。“我现在获得的,比办工厂时多得多。” 经由古砖,他结识了全国各地的砖友,接触到不同的社会圈层,尤其有幸遇见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老先生。 其中一位便是南庐。南庐1959年出生于浙江台州,自幼嗜画,自学成才。这位布衣画家,晚年画作愈发高古,将上古神话、灵异神兽、钟鼎铭文等熔铸一炉,构筑出亦仙亦幻的写意世界。 南庐晚年更是将精力投入到古砖补画的创作上。“我第一次见南庐,是2019年。那时我这边还没开馆,很多砖放在地面上,用帆布盖着。他来了,掀开一看,大吃一惊,‘你这么多砖,不可思议啊,太多砖了。’” 南庐当场表态,凡与砖有关的创作,以后跟戴一人合作。往后的日子,戴元环窝在古砖馆,没日没夜地拓印,将数百张拓片寄往台州的南庐处所。“那段时间,我们经常沟通拓片制作细节,讨论古砖和艺术,一起分享画作完成后的喜悦。” 就这样,一老一少缔结了“忘年交”。也是这一年,戴元环结识了策展人孔晓冰。孔晓冰在古砖馆见到南庐画作后,大为赞叹,表示愿意出力为南庐在深圳举办一次画展。 2021年1月,《熔古铸今:南庐书画与清源斋典藏古砖拓印作品联展》在深圳图书馆举办。主办方对南庐画作这样评价: 他从“清源斋”典藏古砖拓印中寻找灵感,在薄如蝉翼般的古法构皮纸上补绘《山海经》及中国古代典籍中的神仙术士、羽人瑞兽、神山仙岛、奇花异草。将魏晋时代的造型艺术进行重译解构,已臻化境的水墨形态与古砖纹饰再现二千多年璀璨炫丽的华夏文明。 南庐先生古砖补画作品(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这次画展也成了南庐生前的最后一次画展。2022年5月,许是自知时日无多,南庐邀戴元环前往台州,吩咐家人领戴去祖屋,将其三楼未面世的绘画手稿悉数托付,还特地手书一封,写道:“以后如有人记得南庐,想研究南庐,就让他去深圳找小戴。” 南庐说,以后只要在古砖馆内挂一“南庐美术馆”牌子即好,不需单独申请场地。砖是硬件,画就是软件,希望有了这批画作的加持,古砖馆能走得更加长远。 8月17日,病榻中的南庐再次邀戴元环前往台州,托付身后事。南庐列出了次日饭局的人员名单。“来饭局的,都是南庐在台州的挚友。那天还专门留个主位给我,我很感激老先生的提携,没齿难忘。” “记得在病榻前,我跟南庐说,孔晓冰老师托话,您以后画的事情他仍像之前一样全力帮忙。当时,南庐听完后,立即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落泪的样子……”说起往事,戴元环眼泛泪光。 2024年9月,南庐忌辰,孔晓冰发布短视频,煮茗焚香悼念南庐:“忆故人——茶尚温,香仍燃,故人驾鹤仙游已二年。” 戴元环告诉我,两位老师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惺惺相惜。“孔老帮人是真的帮,凡事亲力亲为。那段时间,孔老不断跑江浙,协助南庐梳理生平、创作历程等,不计回报。从这些老师身上,我见到传统文人太多可贵的品质。” 戴元环(中)与南庐(右)、孔晓冰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正如老先生对他的提携,戴元环对年轻人也“务尽其力”。2019年,广州美术学院研究生郑曼琪打听到深圳有座古砖馆,便慕名而来。 “我接触古砖是2016年,当时一下就被古砖上的精美文字吸引了,但苦于广东收砖的人太少。五年前,一位老先生说深圳有古砖馆,我就跑了过来。一看,大开眼界,从而接触到更多、更好的古砖。” 郑曼琪读的是美术教育方向。考虑到许多人对古砖认知不足,于是想将古砖与美育结合,开发推广项目。“我个人能力有限,于是邀请了美院设计、雕塑等专业的同学一起开发。”在她的引荐下,戴元环与广美师生开展了深入合作。 “拓千年”,一个致力于古砖文化传承与创新开发的项目由此诞生,该项目最终在2024年中国国际大学生创新大赛中斩获了“高教主赛道研究生创业组”银奖。 “戴馆长经常说感谢我们,但我们更感谢戴馆长。这些年,他无条件开放馆藏供我们学习、研究。凡是合作的项目,他都积极提供粮草、弹药,免去我们的后顾之忧。他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为学生提供出场费、路费,甚至主动为来馆研习的学生免费提供住宿。” 采访时,戴元环问我,“你人生中有没有突然开悟般的体验?” “几年前,我曾去了一趟拙政园。当时站在花园,看到远处的北寺塔映入园林的一刻,突然间有开悟般的感觉。”戴元环说,“像拙政园借塔,一借便是千年,成为园林典范。其实,世间很多东西本不属于你,你拥有的不过是‘借景’而已。包括我所收藏的古砖,其实也不是我的,只是汇聚到我这里而已。同样,在办古砖馆时,那么多老先生提携我,那么多喜欢传统文化的年轻人愿意来我这里,我与他们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但他们为何相信我呢,要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呢?——我会将他们当作自己的父辈、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样去看待。这个道理一通,感觉人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戴元环(右三)与广州美术学院“拓千年”团队(图:受访者提供) 古砖不能躺平,要走入寻常百姓家 2018年,戴元环收藏的古砖已颇具规模。他曾暗下决心,要成为古砖界的顶流。就在那时,砖友群跳出一则消息:华东有人收藏三万块砖。“当时心里拔凉拔凉,三万块啊,天文数字,我都想放弃了。” 想着“死也要死得明白”,戴元环还是亲自飞了趟华东。“我还记得,当时走出砖馆的大门时,内心狂喜。对方收的砖虽然多,但很多是重复品,品类也不齐全。我确信,将来自己是可以遥遥领先的。” 回到深圳后,戴元环调整办馆思路:古砖不能只躺在博物馆里,要让它们“活”起来,“既然公众对古砖认知不足,那我们就主动走出去,让古砖走进寻常百姓家。” 目前,古砖文创系列是戴元环较为得意的项目之一,已开发的产品有吉语拓片、古砖皂、古砖茶、古砖挂件、古砖红包等。连昔日的“砖王”邵三房见到这些文创,都赞誉他为“国内古砖文创第一人”。 “以往的搬砖人不是混书法圈,就是绘画圈。有的不会传拓,会传拓的不会装裱,会装裱的不会搞文创。而我一开始就不在这些圈子,办馆思路更加灵活。做文创,我的想法是确保每年都有新款面世,变则通,通则久,这样才能让古砖活起来。” 此外,戴元环学习并改良了传统砖拓技艺,运用“清水拓”“毛巾扫纸入凹”等技法,使得古砖上的文字、图案可以在拓纸上形成凹凸质感,就像能触摸到原砖一样。为此,他被深圳市宝安区评为“宝安传拓技艺第四代传承人”。 这些年,古砖馆都是戴元环自费运营的。不但馆中藏品免费向公众开放,他还自己贴钱宣传,为古砖“吆喝”。戴元环联合深圳各场馆举办古砖展,让砖
北方冷空气来袭,一夜之间,深圳温度骤降了四五度。
这是2024年12月一个周末的清晨,宝安区新桥街道的工业园外,路边摊上烟气腾腾,几位年轻人裹着羽绒服,圆鼓鼓的,正等待着早餐。而园区内,寒风掠过空阔的中间大道,不见货车往来,略显萧瑟。
跟门口保安寒暄几句后,我走进了第三栋厂房。快到二楼时,一束阳光突然穿出密云,透过大窗户,投射在清源斋古砖馆门口右侧的白色墙体上。
那里,有一处刀刻的痕迹:“这是一个好厂”。未知何人所刻,若非阳光恰当的投射角度,兴许没人会发现这行小字。
“好厂”指的是清源斋古砖馆的前身“深圳力沃电子厂”,当时的厂长也就是如今的馆长戴元环。
戴元环弃商从砖的故事在圈子里流传开来,不过是近些年的事。2005年,他兜里揣着100块钱,从潮汕来深圳打拼。四年后,他在宝安创办了自己的电子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员工最多时达到两百多人。然而,不到七八年光景,他却因痴迷古砖而变卖了工厂。
如今,二楼偌大的厂房内,除了几块电子厂招牌、宣传语外,流水线、生产设备均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的铁架和全国各地收集来的数千方古砖。这些古砖如同一支军队,占据了厂房的各个角落,俨然成了“新主人”。而侍奉它们的,除了戴元环本人,还剩下原电子厂的两名老员工。
四十余年过去了,深圳特区上空仍回荡着那句著名的口号——“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有多少人奔赴这里,追逐着财富与梦想,渴望实现社会阶层的跃升。但为何戴元环偏偏放弃财富积累,选择一条费钱且孤寒的收砖之路呢?采访前,我有太多的疑惑。
戴元环和他收藏的第一块砖(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南边的深圳冒出个“暖风”
戴元环第一次接触古砖是在十年前。彼时,国内收藏古砖的人不过百来号,且多数集中于江浙、中原地区,广东这边更是寥若晨星。虽说是古砖界的后起之辈,但戴元环收起砖来却足够疯狂。
2014年,他出差长沙,闲逛古玩市场时,与三国时期的一块“赤乌”砖(“赤乌”乃东吴的第四个年号)不期而遇,从此一发而不可收。2017年前后,砖友群流传一种说法:南边的深圳冒出一个叫“暖风”的人,嗜砖如命,出手果断。不少人一有好砖,都愿意先发给这位老板过下眼。
“暖风”正是戴元环的微信昵称。据电子厂一名老员工回忆,当时全国各地的包裹如雪片般飞来,日复一日,古砖渐渐“侵占”了电子厂的办公区域。厂长办公室、财务室、测试间等先后被攻陷,一摞摞的古砖就地崛起。
不解的情绪在厂里蔓延:“戴老板怎么了”“花那么多冤枉钱买砖,败家啊”“戴老板又发疯了”……一位老员工说,当时大家不明白戴老板为何放着厂里的经营不管,却跟古砖打交道,“像中邪似的。”
然而,戴老板的行为却更加“疯狂”。为了有更多财力购买古砖,他不但卖掉了电子厂,甚至还卖掉深圳的两套房产。这惹来家人的反对、亲戚的嘲笑,家庭矛盾一度激化。
问及当年为何如此痴迷,戴元环说,“我也说不清楚,当时看到那些古砖就是喜欢、就是想买。”
“你信命吗?”他突然问我,“越到中年,人越信命。回头再看,如果不是那几年疯狂搬砖,以后要想遇上就更难了。”
戴元环解释道,在收藏界,古砖属于冷门藏品,一向被视为建筑构件,江湖地位无法与传统的陶瓷、字画、玉器媲美。历代文人雅士接触到的古砖数量有限,导致艺术再创造空间不足,削弱了古砖的影响力。
“比如陆心源,清末四大藏书家之一,曾编撰《千甓亭古砖图释》。他倾尽半生心血,所收藏的古砖也才一千来个,而且很多砖都出自他湖州老家。到了现在就不同了。由于现代基建比较多,包括拆迁、修路、古迹重建,全国范围内都有大量古砖出土、面世,非以往可比。这些古砖挖出来后,除了部分被文物部门征收,大多数荒置野外,人为损坏严重。好些年前,我到宁波一户人家后山看过,漫山的砖,俯拾皆是,有些裸露在外,有的半嵌入土,大部分都是残瓦破甓。”
“六七年前,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又有一批古砖重见天日。如果没有人及时收集,那么这些古砖或填埋入土,或嵌入建筑,以后再想收集就更难了。那几年正好是我收藏最疯狂的时候。”
这些年,戴元环逐渐接受了这样的看法:“有些砖友跟我说,有时不是人找砖,而是砖找人,找能够守护它们的人。他们说,你在深圳这样的大城市‘搬砖’,说不定可以带这批砖走得更远。事实可能就是这样。有时,看着这些砖从全国各地涌到我面前。我觉得,它们才是真正的主人,我只是过客罢了。”
截至2024年年底,清源斋共收藏五千多方古砖,不仅数量庞大,且基本上是品质优良的整砖,在古砖界实属罕见。这些古砖的年代跨越了战国、秦汉、魏晋,一直到新中国成立后,共有八大品类,包括饕餮、鱼纹、龙纹、吉语、姓氏、年号,还有较为少见的湿划类、绞胎类古砖。
戴元环说,过去十年,古砖的地位几乎没什么变化。这几年,受经济影响,古砖价格不升反降。“无论如何,古砖的价值还是被世人低估了。砖性刚,不娇气,而且古砖上的文字、纹饰、图腾、绘画,还有制作材质,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密码,每个人都能从中找到自己感兴趣的研究主题。”
为了佐证自己的说法,戴元环展示了一块汉代“海船湿划砖”,“上面的图案足以证明,早在汉代,中国人就掌握了水密隔舱技术,具备远航能力。但目前文献所载、能佐证这项技术的,是在唐宋时期。这样一块砖,很可能改写中国船舶制造史。”
此外,他还珍藏了一块汉代空心砖,上有工匠信笔绘制的“阙楼”草图:双层汉阙,阙门植树,阙顶飞鹤。“这块砖也是研究两千年前中国建筑的一手资料。”
“一块古砖就是一段历史。我希望有更多的人来赏玩古砖、研究古砖。如果这些古砖只是躺在博物馆、个人书斋,没被世人接触到,那是莫大的遗憾。”戴元环说,自己的使命就是推广古砖、为古砖正名。
清源斋古砖馆珍藏的汉代湿划“海船砖”(图:受访者提供)
“你拥有的不过是‘借景’而已”
古砖改变了戴元环的人生轨迹。“我现在获得的,比办工厂时多得多。”
经由古砖,他结识了全国各地的砖友,接触到不同的社会圈层,尤其有幸遇见生命中一些重要的老先生。
其中一位便是南庐。南庐1959年出生于浙江台州,自幼嗜画,自学成才。这位布衣画家,晚年画作愈发高古,将上古神话、灵异神兽、钟鼎铭文等熔铸一炉,构筑出亦仙亦幻的写意世界。
南庐晚年更是将精力投入到古砖补画的创作上。“我第一次见南庐,是2019年。那时我这边还没开馆,很多砖放在地面上,用帆布盖着。他来了,掀开一看,大吃一惊,‘你这么多砖,不可思议啊,太多砖了。’”
南庐当场表态,凡与砖有关的创作,以后跟戴一人合作。往后的日子,戴元环窝在古砖馆,没日没夜地拓印,将数百张拓片寄往台州的南庐处所。“那段时间,我们经常沟通拓片制作细节,讨论古砖和艺术,一起分享画作完成后的喜悦。”
就这样,一老一少缔结了“忘年交”。也是这一年,戴元环结识了策展人孔晓冰。孔晓冰在古砖馆见到南庐画作后,大为赞叹,表示愿意出力为南庐在深圳举办一次画展。
2021年1月,《熔古铸今:南庐书画与清源斋典藏古砖拓印作品联展》在深圳图书馆举办。主办方对南庐画作这样评价:
他从“清源斋”典藏古砖拓印中寻找灵感,在薄如蝉翼般的古法构皮纸上补绘《山海经》及中国古代典籍中的神仙术士、羽人瑞兽、神山仙岛、奇花异草。将魏晋时代的造型艺术进行重译解构,已臻化境的水墨形态与古砖纹饰再现二千多年璀璨炫丽的华夏文明。
南庐先生古砖补画作品(图:受访者提供)
然而,这次画展也成了南庐生前的最后一次画展。2022年5月,许是自知时日无多,南庐邀戴元环前往台州,吩咐家人领戴去祖屋,将其三楼未面世的绘画手稿悉数托付,还特地手书一封,写道:“以后如有人记得南庐,想研究南庐,就让他去深圳找小戴。”
南庐说,以后只要在古砖馆内挂一“南庐美术馆”牌子即好,不需单独申请场地。砖是硬件,画就是软件,希望有了这批画作的加持,古砖馆能走得更加长远。
8月17日,病榻中的南庐再次邀戴元环前往台州,托付身后事。南庐列出了次日饭局的人员名单。“来饭局的,都是南庐在台州的挚友。那天还专门留个主位给我,我很感激老先生的提携,没齿难忘。”
“记得在病榻前,我跟南庐说,孔晓冰老师托话,您以后画的事情他仍像之前一样全力帮忙。当时,南庐听完后,立即侧过身去,背对着我,竖起了大拇指……大概是不想让我看到他落泪的样子……”说起往事,戴元环眼泛泪光。
2024年9月,南庐忌辰,孔晓冰发布短视频,煮茗焚香悼念南庐:“忆故人——茶尚温,香仍燃,故人驾鹤仙游已二年。”
戴元环告诉我,两位老师相处时间虽然不长,但彼此惺惺相惜。“孔老帮人是真的帮,凡事亲力亲为。那段时间,孔老不断跑江浙,协助南庐梳理生平、创作历程等,不计回报。从这些老师身上,我见到传统文人太多可贵的品质。”
戴元环(中)与南庐(右)、孔晓冰合影(图:受访者提供)
正如老先生对他的提携,戴元环对年轻人也“务尽其力”。2019年,广州美术学院研究生郑曼琪打听到深圳有座古砖馆,便慕名而来。
“我接触古砖是2016年,当时一下就被古砖上的精美文字吸引了,但苦于广东收砖的人太少。五年前,一位老先生说深圳有古砖馆,我就跑了过来。一看,大开眼界,从而接触到更多、更好的古砖。”
郑曼琪读的是美术教育方向。考虑到许多人对古砖认知不足,于是想将古砖与美育结合,开发推广项目。“我个人能力有限,于是邀请了美院设计、雕塑等专业的同学一起开发。”在她的引荐下,戴元环与广美师生开展了深入合作。
“拓千年”,一个致力于古砖文化传承与创新开发的项目由此诞生,该项目最终在2024年中国国际大学生创新大赛中斩获了“高教主赛道研究生创业组”银奖。
“戴馆长经常说感谢我们,但我们更感谢戴馆长。这些年,他无条件开放馆藏供我们学习、研究。凡是合作的项目,他都积极提供粮草、弹药,免去我们的后顾之忧。他的帮助是实实在在的,为学生提供出场费、路费,甚至主动为来馆研习的学生免费提供住宿。”
采访时,戴元环问我,“你人生中有没有突然开悟般的体验?”
“几年前,我曾去了一趟拙政园。当时站在花园,看到远处的北寺塔映入园林的一刻,突然间有开悟般的感觉。”戴元环说,“像拙政园借塔,一借便是千年,成为园林典范。其实,世间很多东西本不属于你,你拥有的不过是‘借景’而已。包括我所收藏的古砖,其实也不是我的,只是汇聚到我这里而已。同样,在办古砖馆时,那么多老先生提携我,那么多喜欢传统文化的年轻人愿意来我这里,我与他们没有任何血缘上的关系,但他们为何相信我呢,要如何处理与他们的关系呢?——我会将他们当作自己的父辈、当作自己的弟弟妹妹那样去看待。这个道理一通,感觉人生一下子明白过来了。”
戴元环(右三)与广州美术学院“拓千年”团队(图:受访者提供)
古砖不能躺平,要走入寻常百姓家
2018年,戴元环收藏的古砖已颇具规模。他曾暗下决心,要成为古砖界的顶流。就在那时,砖友群跳出一则消息:华东有人收藏三万块砖。“当时心里拔凉拔凉,三万块啊,天文数字,我都想放弃了。”
想着“死也要死得明白”,戴元环还是亲自飞了趟华东。“我还记得,当时走出砖馆的大门时,内心狂喜。对方收的砖虽然多,但很多是重复品,品类也不齐全。我确信,将来自己是可以遥遥领先的。”
回到深圳后,戴元环调整办馆思路:古砖不能只躺在博物馆里,要让它们“活”起来,“既然公众对古砖认知不足,那我们就主动走出去,让古砖走进寻常百姓家。”
目前,古砖文创系列是戴元环较为得意的项目之一,已开发的产品有吉语拓片、古砖皂、古砖茶、古砖挂件、古砖红包等。连昔日的“砖王”邵三房见到这些文创,都赞誉他为“国内古砖文创第一人”。
“以往的搬砖人不是混书法圈,就是绘画圈。有的不会传拓,会传拓的不会装裱,会装裱的不会搞文创。而我一开始就不在这些圈子,办馆思路更加灵活。做文创,我的想法是确保每年都有新款面世,变则通,通则久,这样才能让古砖活起来。”
此外,戴元环学习并改良了传统砖拓技艺,运用“清水拓”“毛巾扫纸入凹”等技法,使得古砖上的文字、图案可以在拓纸上形成凹凸质感,就像能触摸到原砖一样。为此,他被深圳市宝安区评为“宝安传拓技艺第四代传承人”。
这些年,古砖馆都是戴元环自费运营的。不但馆中藏品免费向公众开放,他还自己贴钱宣传,为古砖“吆喝”。戴元环联合深圳各场馆举办古砖展,让砖拓走入社区、学校,将古砖知识、传统砖拓艺术带进课堂,古砖馆还成为广美的“校外教育基地”;同时,他也助力各类社会公益,为陈行甲的恒晖公益题写数十枚吉语拓片等。对于戴元环,陈行甲评价道:“古有陶公运甓,今有戴君收砖。元环性淳义厚,情系古砖,十年不渝。古砖能遇元环,是古砖之幸,也是深圳之幸。”
新冠疫情三年,恰是古砖馆最活跃的时候。那段时间,戴元环在深圳文化圈崭露头角,获得更多人的关注。与此同时,将古砖博物馆打造成“深圳新地标”的构想,也在他脑海中慢慢浮现。
戴元环(右)赠送陈行甲古砖吉语拓片(图:受访者提供)
新古砖馆的畅想
2023年底,经多方协商,古砖馆的新馆址最终定在宝安区新桥街道下西路。那是两栋八九十年代的厂房旧址,一高一低,毗邻塘西湖小公园。2024年是戴元环收砖的第十个年头。这一年,他带着他的千年古砖走进深圳文博会展馆,吸引了众多目光。
采访当天,一同参观新馆址的还有戴元环的老友。他指着新馆二楼外立面最高处“清源斋古砖馆”几个字,打趣道:“你看戴哥,也没什么人手,连这几个字都是他自己趴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喷绘出来的。”
过去一年,由于设计变更等问题,新馆至今未能顺利动工。平日里,新馆大门紧闭,“村里的小孩很调皮,时不时会翻墙进来。”
戴元环一有空就过来巡看。“有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关在二楼房间里,喝喝茶、读读书。房子需要人气,没了人气,老得更快。”
戴元环在清源斋古砖馆(图: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
新馆的二楼边上,有一处小平台。戴元环饶有兴致地种起了蔬菜,如辣椒、小白菜、九层塔,还为几株长势良好的荷兰豆支起了爬藤架。
“新馆开工遇到不少困难,明年有信心能建起来吗?”我问。
“最困难的时候算过去了。不少身边的朋友还有老先生都表态,愿意帮我把馆建起来。前些天,有砖友也跟我说,想把藏砖转让给我,想着以后能在深圳看到自己的砖。”
背负着各方期许,戴元环对新馆建成满怀信心。“深圳需要这批砖。来深圳闯荡的第一代人是脚带泥巴的。在深圳,他们通过努力甩掉了泥巴,换上了T恤,甚至换上了西装。但在完成资本积累后,他们有着更高的精神追求,要守护这片热土,财富不再只是唯一目标……”
“这些都是你自己种的。”一旁的老友问戴元环。
“是啊,种了有一个半月了,我有空就来浇浇水。”
“荷兰豆好像熟了,可以摘啦。”老友说。
“嗯。”戴元环将它们一一摘了下来,有小半袋之多,送给了当天来馆帮忙的郑曼琪。晚餐时,得知曼琪喜欢九层塔,他索性将整株连根挖出,用塑料袋包好,亲自送到大排档处。
临别前,戴元环给我看了一幅古砖拓片:“焚香引凤”。这是他从珍藏的古砖上拓下来的,“这一款拓的数量少,我舍不得多拓。”
拓片下方是一尊博山炉,炉盖高且尖,形似峦障,层层交叠。其时,熏香正燃,烟笼雾绕。在拓片上方,一片氤氲之境中,一只凤凰横空化现,翘首展翅,几欲飞出。
《尚书》载:“至治馨香,感于神明。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尔。”我想,这方拓片表达的正是古人这样的期许和向往吧。
临走,戴元环从桌案上拿起两个橙子塞给我。我说,我也是潮汕人,小时候奶奶教导说,别人送橙子时,一定要收下。那两个橙子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