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理的2024年度好书
2024-12-27 08:00:00 《云落》,张楚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 《云落》为中国当代文学女性形象的谱系增加了一位杰出代表——万樱。张楚既将她卷入无边的苦恼与纠结之中,又宕开一笔写万樱秋日暖阳下麋鹿般的奔跑,以及诗意想象中、白色降落伞般的蒲公英落在身上。这是卡尔维诺说的,希腊神话中柏尔修斯依靠“世界上最轻的物质——风和云”,来反抗美杜莎把人变成坚硬石头的目光;而白天承受沉重负担的农妇,变身为女巫,骑着麦秸、夜晚飞行。滞重、昏默与轻盈、灵动,张楚不仅是给笔下人物提供透气孔,也是为读者撬开僵化的身份外壳与教条的阅读期待(被动、缺乏自我意识的牺牲品),即便在生活泥流的围困中,万樱的心灵并不枯竭,依然活跃、涌动着各种复杂的流向,而任何一种流向,都代表着困局中打开生活可能性的尝试,以及绝境中拔地而起的生命意志。对于作者本人,这可能也是一部界碑性质的作品,《云落》里有各个时期的张楚,又是臻于最理想状态的张楚,就像《风姿花传》说的,“年年岁岁去来之花”,都保存在了现艺之中。 《正常接触》,王占黑著,云南人民出版社/理想国,2024年9月 布罗茨基认为,巨大的悲剧经验往往会限制作家的能力与风格,“悲剧基本上把作家的想象力局限于悲剧本身……削弱了,事实上应该说取消了作家的能力,使他难以达到对于一部持久的艺术作品来说不可或缺的美学超脱。事件的重力反而取消了在风格上奋发图强的欲望”(布罗茨基:《空中灾难》)。王占黑的《正常接触》可能是个例外,守护着社会正义和公共记忆,同时通过与“事件重力”的搏斗完成了出色的艺术品。读完《正常接触》,仿佛身处暗夜中郁霞怔怔的目光逼视下……同样的阅读感受也来自《没有寄的信》,书写普通人在历史事件中的喜怒哀乐,往庞然大物身上镌刻下弱者难以磨灭的生命印迹。王占黑这一次收敛起惯常的城市游荡者姿态,却于方寸间开拓出诚恳的思考空间与巨大的情感能量。逼迫着我们每一个人在生与死、日常与非常、记忆与遗忘之间,去和极限情境中的自我相照面。小说以书信体的形式絮絮叨叨地叙述日常生活,但情感的洪流却潜伏其间。仿佛一面鼓在读者心田敲击,起初隐隐绰绰地响起几声;渐渐地连成一片,让人不敢怠慢;最后鼓点越来越密集,鼓声越来越如响雷,幕天席地般卷来,读者置身其间,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岛屿的厝》,龚万莹著,中信出版集团/大方,2024年1月 没有必要以地域写作的流行格套来框限龚万莹的创作。板结的地域写作容易生产出迷人而危险的原乡神话:在相对封闭、内部匀质的空间内,人总是善良的,生活总是美好的;有一天田园牧歌被现代世界打断,“他者”的罪行伤害了“无辜”的“我们”……这里未经省察的是:灾难是从天而降的吗?“我”和“我的世界”能自外于灾难发生吗?龚万莹笔下有《送王船》这样的作品,沉郁顿挫地刻写岛上也曾经有过的恶意同盟。经此番砥砺与反省后,爱才显得弥足珍贵。《出山》给了笔下主人公一段留洋的经历,如同一则寓言,作家对家乡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故而必须在转身离开之后,再作远距离的抚爱与凝眸。这则寓言也关乎人的成长与文学的进阶,勇敢地跨出一己藩篱,终于从容回返更为丰富的自我。小说集里并置着两个自我:成长现场的“我”与成长后的“我”。既要让从玫瑰色的梦中走出来、成长后的“我”给叙述带来一种自我审视和克制,但又不能伤害到成长现场的“我”的童真,两者都是刚刚好——既镌刻生活现场毛茸茸的质感,日常情绪与生离死别纤毫毕现;又不乏遍尝百味、过尽千帆后的领悟与豁达。龚万莹的写作,从“邮票般大小”的鼓浪屿出发,在特殊与普遍、过往与当下、个我与社群的辩证间,抵达了人类共通的生存境遇。
《云落》,张楚著,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4年5月
《云落》为中国当代文学女性形象的谱系增加了一位杰出代表——万樱。张楚既将她卷入无边的苦恼与纠结之中,又宕开一笔写万樱秋日暖阳下麋鹿般的奔跑,以及诗意想象中、白色降落伞般的蒲公英落在身上。这是卡尔维诺说的,希腊神话中柏尔修斯依靠“世界上最轻的物质——风和云”,来反抗美杜莎把人变成坚硬石头的目光;而白天承受沉重负担的农妇,变身为女巫,骑着麦秸、夜晚飞行。滞重、昏默与轻盈、灵动,张楚不仅是给笔下人物提供透气孔,也是为读者撬开僵化的身份外壳与教条的阅读期待(被动、缺乏自我意识的牺牲品),即便在生活泥流的围困中,万樱的心灵并不枯竭,依然活跃、涌动着各种复杂的流向,而任何一种流向,都代表着困局中打开生活可能性的尝试,以及绝境中拔地而起的生命意志。对于作者本人,这可能也是一部界碑性质的作品,《云落》里有各个时期的张楚,又是臻于最理想状态的张楚,就像《风姿花传》说的,“年年岁岁去来之花”,都保存在了现艺之中。
《正常接触》,王占黑著,云南人民出版社/理想国,2024年9月
布罗茨基认为,巨大的悲剧经验往往会限制作家的能力与风格,“悲剧基本上把作家的想象力局限于悲剧本身……削弱了,事实上应该说取消了作家的能力,使他难以达到对于一部持久的艺术作品来说不可或缺的美学超脱。事件的重力反而取消了在风格上奋发图强的欲望”(布罗茨基:《空中灾难》)。王占黑的《正常接触》可能是个例外,守护着社会正义和公共记忆,同时通过与“事件重力”的搏斗完成了出色的艺术品。读完《正常接触》,仿佛身处暗夜中郁霞怔怔的目光逼视下……同样的阅读感受也来自《没有寄的信》,书写普通人在历史事件中的喜怒哀乐,往庞然大物身上镌刻下弱者难以磨灭的生命印迹。王占黑这一次收敛起惯常的城市游荡者姿态,却于方寸间开拓出诚恳的思考空间与巨大的情感能量。逼迫着我们每一个人在生与死、日常与非常、记忆与遗忘之间,去和极限情境中的自我相照面。小说以书信体的形式絮絮叨叨地叙述日常生活,但情感的洪流却潜伏其间。仿佛一面鼓在读者心田敲击,起初隐隐绰绰地响起几声;渐渐地连成一片,让人不敢怠慢;最后鼓点越来越密集,鼓声越来越如响雷,幕天席地般卷来,读者置身其间,心绪久久不能平复。
《岛屿的厝》,龚万莹著,中信出版集团/大方,2024年1月
没有必要以地域写作的流行格套来框限龚万莹的创作。板结的地域写作容易生产出迷人而危险的原乡神话:在相对封闭、内部匀质的空间内,人总是善良的,生活总是美好的;有一天田园牧歌被现代世界打断,“他者”的罪行伤害了“无辜”的“我们”……这里未经省察的是:灾难是从天而降的吗?“我”和“我的世界”能自外于灾难发生吗?龚万莹笔下有《送王船》这样的作品,沉郁顿挫地刻写岛上也曾经有过的恶意同盟。经此番砥砺与反省后,爱才显得弥足珍贵。《出山》给了笔下主人公一段留洋的经历,如同一则寓言,作家对家乡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故而必须在转身离开之后,再作远距离的抚爱与凝眸。这则寓言也关乎人的成长与文学的进阶,勇敢地跨出一己藩篱,终于从容回返更为丰富的自我。小说集里并置着两个自我:成长现场的“我”与成长后的“我”。既要让从玫瑰色的梦中走出来、成长后的“我”给叙述带来一种自我审视和克制,但又不能伤害到成长现场的“我”的童真,两者都是刚刚好——既镌刻生活现场毛茸茸的质感,日常情绪与生离死别纤毫毕现;又不乏遍尝百味、过尽千帆后的领悟与豁达。龚万莹的写作,从“邮票般大小”的鼓浪屿出发,在特殊与普遍、过往与当下、个我与社群的辩证间,抵达了人类共通的生存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