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佛大学教授赵穗生:“美国最大的敌人是自己”
2024-11-24 18:00:00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是世界政治舞台上最引人瞩目的大事之一。 大选前,《纽约时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爱默生学院等多家媒体及民调机构的民调汇总显示,这或将是一场“最势均力敌”“最胶着”的大选。但最终的选举结果出人意料。 与此同时,据新华社2024年11月14日报道,共和党赢得参议院和众议院多数席位,同时掌握国会两院。 “大选结果出来以后,我一直在反思,我对美国的认识是不是走偏了?自己是不是夸大了特朗普对美国的伤害,也高估了民主党对美国的贡献?”美国丹佛大学教授、美中合作中心主任赵穗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赵穗生在美国生活了将近40年,经历了中美关系的各种起起伏伏。“中美建交后,两国关系一直陷入改善、恶化、危机和巩固的周期模式,尽管时有危机,但总能慢慢调整。然而这一模式在2015年左右发生根本变化,中美关系陷入‘长期危机’。尽管共和党和民主党在所有问题上都有分歧,却在中国问题上达成共识,一致将中国视为美国的竞争对手甚至安全威胁。” 第一任期内,特朗普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主动掀起贸易战并试图对华“脱钩”。四年后,特朗普再度入主白宫,他又将在内政和外交上采取哪些措施,进而如何影响中美关系和世界局势? 赵穗生从其在美国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出发,向南方周末记者深入分析了特朗普重返白宫背后美国社会的深层变化、中美关系的过往和未来走向。 美国丹佛大学教授、美中合作中心主任赵穗生。图/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 “我对美国的认识走偏了?” 南方周末:你把选票投给了谁? 赵穗生:我投给了哈里斯。实际上我并不认可民主党的很多政策,尤其是其太自由主义、非常左的一些做法。民主党对弱势群体的保护无可厚非,但类似撒钱的做法讲求的是结果的平等,而非过程的平等,某种程度上破坏了社会公平。 然而,我更不认可特朗普。他这个人完全不遵守游戏规则,做事情没有章法,对美国民主制度和国际地位的威胁,要远远大于民主党。 从我个人角度来讲,特朗普上台更有好处。他承诺要把社保收入免税,我今年刚刚拿社保,可以省很多钱。而哈里斯的一项政策是给首次购房者提供补助,这实际上拉高了房价,也不见得对美国经济有帮助。 我当时的考虑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大选的结果让我大跌眼镜,没想到哈里斯输得这么惨。 特朗普当选后,道琼斯指数暴涨超1300点,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企业界对他的认可。共和党同时还拿下参众两院,这都说明了美国民意的转变,反映了民众对民主党政策的不认同。 我现在也在反思,我对美国的认识是不是走偏了?自己是不是夸大了特朗普对美国的伤害,也高估了民主党对美国的贡献?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民意转变? 赵穗生:一个是因为经济政策。拜登上台以后,大搞平均主义,对各种他们认为经济能力有限的人提供补贴,像我这种收入群体的人都收到了很多张支票。他还在推行学生债务减免计划。企业税收方面,他要求最低不低于15%,这对企业环境其实有很大的影响。与此同时,拜登过度重视环保成本,影响了经济发展。 另外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于边境移民政策。拜登政府相当于完全放开了边境,上千万非法移民进入美国。这些人进入得克萨斯等边境州后,就被大巴车送到民主党执政的州。纽约、芝加哥以及我所在的丹佛,都是接受难民最多的城市。 以前,丹佛相对比较安全,现在桥洞下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这些非法移民堵在路口,说要给你洗车,然后就伸手要钱。本来地方财政就存在问题,如今还要拨出很多款项安排他们的食宿。我有一个学生在丹佛市政府做人道主义援助工作,压力很大,对市长和这些非法移民的怨气很深。 这些非法移民给社会治安造成很大压力。民主党执政的州对犯罪普遍相对宽松。其实美国有一些人在这方面已经走火入魔,我高校中的同事基本偏向自由主义,思想上比较偏左,甚至呼吁要取消监狱,限制警察的经费和权力。 南方周末:大选前,民调和媒体都认为这会是一次势均力敌的选举,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特朗普横扫七大“摇摆州”,取得压倒性胜利,这是否跟你刚才提到的社会变化有关? 赵穗生:美国社会近些年仇恨犯罪上升,社会并不稳定,中下层严重脱节,两极分化加剧,已经远远超出想象,所以才会产生这么大的一个变化。 民主党关注堕胎问题,共和党则关注经济和边境问题。民主党当然也关注经济,但他们大量撒钱收买中下层民众,扩大政府的企业管制行为。拜登上台后,通货膨胀很快达到9%,这是多年没有出现的严峻情况。即便现在经济稳定下来,美国民众也没有感受到其带来的实际好处,大家依然感觉经济在恶化,尤其是物价高涨。民众势必会把问题归咎于执政党。 南方周末:这次大选还伴随着政治暴力乃至暗杀,这是否反映了美国社会的“撕裂”? 赵穗生:美国拥枪合法,社会流动性非常大,再加上政治上的两极分化,出现暴力事件并不奇怪。事实上,美国的政治暴力一直存在,美国前总统里根和肯尼迪都曾遭遇暗杀。这并不是说美国的政治暴力加剧了,只是很多年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暗杀事件。 美国的民主政治体制之下,两党观点相差越来越大,社会分化越来越严重,政治观点的鸿沟越来越深,就会有一些人想用暴力来解决冲突。但我不认为这会动摇美国的政治制度的根基,大家最后还是要通过选票来决定谁来执政,而且这种选举体制非常完善。 “特朗普的共和党” 南方周末:特朗普当选后,有哪些对内和对外政策需要特别关注? 赵穗生:特朗普竞选期间已经多次承诺,要封锁边境,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此外,他要对企业减税,放松管制。这些肯定是会加快进行的。在堕胎问题上,他可能发展全国范围内的堕胎,但现在还很难说。 对外政策上有三个问题值得关注。其一是乌克兰问题。特朗普到底会不会停止援助乌克兰,他虽然做过表态,但能不能言出必行很难说。 其二是中东问题。特朗普肯定会站在以色列一边,但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完全忽略巴勒斯坦人的生存问题,需要观察。 其三就是中国问题。特朗普一直把中国视作竞争对手,所以必然会对中国增加关税。“对华脱钩”其实就始于特朗普任期内。拜登虽然做的是“脱钩”的举动,但却羞答答地美其名曰“去风险化”。特朗普上台后肯定会加快脱钩趋势,在技术和投资领域对中国施以更严格的限制。他能做到什么程度,需要拭目以待。 南方周末:特朗普上一届的执政理念被称为“特朗普主义”——比如“美国优先”、贸易保护主义、外交单边主义等。您怎么看待“特朗普主义”?它会在新一届特朗普政府回归吗? 赵穗生:“特朗普主义”的主要表现就是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伟大,但这并不是在全世界提供公共产品的伟大,而是“保护美国狭隘国家利益”的伟大。 实际上,这是美国回归正常国家的行为。二战以后,美国国民生产总值占全球一半。作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美国一直是个例外国家,承担了巨大的国际领导责任和义务,提供了大量国际公共产品。但是美国目前国民生产总值占比已经下降到25%左右,早已无法承担这种负担。特朗普当选反映了美国选民要求回归正常国家的地位,仅仅追求狭隘的国家利益。 特朗普第一任期内,由于党内建制派的掣肘,很多想做的事情受到制约。如今,这些人已经完全被淘汰,共和党已经变成“特朗普的共和党”,再加上他拿下了国会两院,更有可能为所欲为,去实现他所谓的“让美国再次伟大”。 但这些做法本质上就是贸易上的保护主义,战略上表现为推卸美国的国际责任。特朗普会将国际事务当作公司运作,完全考虑成本收益,要求盟友分摊成本,比如在北约,他会要求欧洲国家承担更多义务。 特朗普第一任期时,就退出了国际人权理事会、《巴黎协定》等多个机构。拜登上台后又重新加入。特朗普肯定会再度退群,这将影响国际公共产品的供应,世界就更加难以实现和平稳定。 南方周末: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被归结为“对外加税,对内减税”,有分析指出,这或将引发美国“再通胀风险”,加剧债务负担,扩大赤字规模。你是如何看待特朗普的经济政策? 赵穗生:这种分析是有道理的,但现在还需要拭目以待,要看增加的关税到底在多长时间会转嫁成为国内通货膨胀的压力,减税能够多大程度上造成联邦赤字增加。“对外加税,对内减税”短期内会刺激美国经济增长,股市反应证明了这一点,但长期来看可能会加剧通货膨胀。 联邦税收减少,必然会增加财政赤字,特朗普希望用关税来替代国内税收,甚至还要取消个人所得税。这确实能够起到一定的对冲作用,但用关税来替代所得税,完全是不现实的。 “美国的最大敌人是自己” 南方周末:20世纪70年代中美建交以后,两国关系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变化? 赵穗生:1972年尼克松的破冰之旅到1989年是一个阶段,中美关系从蜜月期逐渐走向危机。中美对对方的期待和幻想彻底破灭,双方关系重新回到现实当中。 冷战后,中美之间也出现过紧张,但总能逐渐恢复正常。金融危机后,美国逐渐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甚至是安全威胁,一直到现在。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美关系一直陷入改善、恶化、危机和巩固的周期模式。中美关系受两种因素影响,一种是特定的短期事件,比如冷战结束。这些事件通常会导致中美关系逆转,但双方领导人会以合作的方式管理危机,使双边关系稳定下来,直至下一次危机出现。 另一个因素是美国的政治周期,尤其是总统选举周期。候选人在竞选总统时,经常会批评现任总统在对华政策上背信弃义,并承诺如果他们当选,将采取更加强硬的立场。然而,当其入主白宫后,又会很快就意识到中美关系对于美国的战略重要性,并迅速调整立场,试图改善巩固中美关系。特朗普之前的历任美国总统都是如此。 然而这一模式在2015年左右发生了根本变化。许多人将这一阶段之后的中美关系称为“新冷战”,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我更愿意称之为“长期危机”。在此期间,我们看不到任何导致中美关系恶化的具体事件,美国的政权更迭也无法缓解两国关系。 尽管共和党和民主党在所有问题上都有分歧,却在中国问题上达成共识,一致将中国视为美国的竞争对手甚至安全威胁。人们开始使用“新华盛顿共识”这一术语。 南方周末:你提到特朗普第二任期内可能会削减在多边关系的义务,这是否会导致其更加针对中国,加剧与中国双边关系的紧张? 赵穗生:特朗普会更加重视双边的谈判、冲突或者合作,而不是通过多边主义来追求美国的利益,或者是发挥美国的领导力量。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中美关系是否会更加紧张,我不敢做任何预测。有些人说要勒紧安全带、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这是一种可能。另外一种情况则恰恰相反,中国和美国也有可能就更容易在向各自现实利益的基础上达成妥协。比如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可能会要求台湾提供保护费,换言之,美国不会再去保护台湾了,这种可能性也存在。 南方周末:究竟会是哪种情况,取决于哪些因素? 赵穗生:取决于特朗普早晨喝咖啡是不是噎住了。特朗普的想法很古怪,他的精神状态与心情状况,周围是谁在给他出谋划策,都会影响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向。 特朗普会听顾问和谋士的意见,但最后一位出主意的人影响会最大。他自己的想法和内阁成员常常不同,会有很多内部冲突矛盾。我现在觉得真是很难说。 南方周末:你提到中美之间的误解、误读和误判,其根源在哪里? 赵穗生:其根源就是缺乏互信,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相信。中方表示,中国无意称霸,更没有要取代美国。但在美国看来,中方利用美国主导的自由世界秩序以及美国在市场技术和投资准入方面的慷慨日益强大,反过来又在挑战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和自由价值观。美方表示不遏制中国,中方也不相信。 中国和美国都是伟大的国家,不会像冷战那样,以一个国家的崩溃结束。两国都会长期屹立,必须要超越通过击败对方来赢得竞争的思维模式。但很多美国人把中美关系当做零和博弈,就觉得中国想要改变世界格局和世界秩序。其实美国的敌人不是中国,而是美国自己。美国的民主衰退、经济发展瓶颈、社会分化、仇恨犯罪、网络关系破坏以及道德堕落等问题,是美国最大的敌人。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
2024年美国总统大选,是世界政治舞台上最引人瞩目的大事之一。
大选前,《纽约时报》、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爱默生学院等多家媒体及民调机构的民调汇总显示,这或将是一场“最势均力敌”“最胶着”的大选。但最终的选举结果出人意料。
与此同时,据新华社2024年11月14日报道,共和党赢得参议院和众议院多数席位,同时掌握国会两院。
“大选结果出来以后,我一直在反思,我对美国的认识是不是走偏了?自己是不是夸大了特朗普对美国的伤害,也高估了民主党对美国的贡献?”美国丹佛大学教授、美中合作中心主任赵穗生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赵穗生在美国生活了将近40年,经历了中美关系的各种起起伏伏。“中美建交后,两国关系一直陷入改善、恶化、危机和巩固的周期模式,尽管时有危机,但总能慢慢调整。然而这一模式在2015年左右发生根本变化,中美关系陷入‘长期危机’。尽管共和党和民主党在所有问题上都有分歧,却在中国问题上达成共识,一致将中国视为美国的竞争对手甚至安全威胁。”
第一任期内,特朗普将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主动掀起贸易战并试图对华“脱钩”。四年后,特朗普再度入主白宫,他又将在内政和外交上采取哪些措施,进而如何影响中美关系和世界局势?
赵穗生从其在美国的生活和工作经历出发,向南方周末记者深入分析了特朗普重返白宫背后美国社会的深层变化、中美关系的过往和未来走向。
美国丹佛大学教授、美中合作中心主任赵穗生。图/香港中文大学(深圳)人文社科学院
“我对美国的认识走偏了?”
南方周末:你把选票投给了谁?
赵穗生:我投给了哈里斯。实际上我并不认可民主党的很多政策,尤其是其太自由主义、非常左的一些做法。民主党对弱势群体的保护无可厚非,但类似撒钱的做法讲求的是结果的平等,而非过程的平等,某种程度上破坏了社会公平。
然而,我更不认可特朗普。他这个人完全不遵守游戏规则,做事情没有章法,对美国民主制度和国际地位的威胁,要远远大于民主党。
从我个人角度来讲,特朗普上台更有好处。他承诺要把社保收入免税,我今年刚刚拿社保,可以省很多钱。而哈里斯的一项政策是给首次购房者提供补助,这实际上拉高了房价,也不见得对美国经济有帮助。
我当时的考虑是“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但大选的结果让我大跌眼镜,没想到哈里斯输得这么惨。
特朗普当选后,道琼斯指数暴涨超1300点,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企业界对他的认可。共和党同时还拿下参众两院,这都说明了美国民意的转变,反映了民众对民主党政策的不认同。
我现在也在反思,我对美国的认识是不是走偏了?自己是不是夸大了特朗普对美国的伤害,也高估了民主党对美国的贡献?
南方周末: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民意转变?
赵穗生:一个是因为经济政策。拜登上台以后,大搞平均主义,对各种他们认为经济能力有限的人提供补贴,像我这种收入群体的人都收到了很多张支票。他还在推行学生债务减免计划。企业税收方面,他要求最低不低于15%,这对企业环境其实有很大的影响。与此同时,拜登过度重视环保成本,影响了经济发展。
另外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于边境移民政策。拜登政府相当于完全放开了边境,上千万非法移民进入美国。这些人进入得克萨斯等边境州后,就被大巴车送到民主党执政的州。纽约、芝加哥以及我所在的丹佛,都是接受难民最多的城市。
以前,丹佛相对比较安全,现在桥洞下都是无家可归的人。这些非法移民堵在路口,说要给你洗车,然后就伸手要钱。本来地方财政就存在问题,如今还要拨出很多款项安排他们的食宿。我有一个学生在丹佛市政府做人道主义援助工作,压力很大,对市长和这些非法移民的怨气很深。
这些非法移民给社会治安造成很大压力。民主党执政的州对犯罪普遍相对宽松。其实美国有一些人在这方面已经走火入魔,我高校中的同事基本偏向自由主义,思想上比较偏左,甚至呼吁要取消监狱,限制警察的经费和权力。
南方周末:大选前,民调和媒体都认为这会是一次势均力敌的选举,但最终的结果却是特朗普横扫七大“摇摆州”,取得压倒性胜利,这是否跟你刚才提到的社会变化有关?
赵穗生:美国社会近些年仇恨犯罪上升,社会并不稳定,中下层严重脱节,两极分化加剧,已经远远超出想象,所以才会产生这么大的一个变化。
民主党关注堕胎问题,共和党则关注经济和边境问题。民主党当然也关注经济,但他们大量撒钱收买中下层民众,扩大政府的企业管制行为。拜登上台后,通货膨胀很快达到9%,这是多年没有出现的严峻情况。即便现在经济稳定下来,美国民众也没有感受到其带来的实际好处,大家依然感觉经济在恶化,尤其是物价高涨。民众势必会把问题归咎于执政党。
南方周末:这次大选还伴随着政治暴力乃至暗杀,这是否反映了美国社会的“撕裂”?
赵穗生:美国拥枪合法,社会流动性非常大,再加上政治上的两极分化,出现暴力事件并不奇怪。事实上,美国的政治暴力一直存在,美国前总统里根和肯尼迪都曾遭遇暗杀。这并不是说美国的政治暴力加剧了,只是很多年没有发生过类似的暗杀事件。
美国的民主政治体制之下,两党观点相差越来越大,社会分化越来越严重,政治观点的鸿沟越来越深,就会有一些人想用暴力来解决冲突。但我不认为这会动摇美国的政治制度的根基,大家最后还是要通过选票来决定谁来执政,而且这种选举体制非常完善。
“特朗普的共和党”
南方周末:特朗普当选后,有哪些对内和对外政策需要特别关注?
赵穗生:特朗普竞选期间已经多次承诺,要封锁边境,大规模遣返非法移民。此外,他要对企业减税,放松管制。这些肯定是会加快进行的。在堕胎问题上,他可能发展全国范围内的堕胎,但现在还很难说。
对外政策上有三个问题值得关注。其一是乌克兰问题。特朗普到底会不会停止援助乌克兰,他虽然做过表态,但能不能言出必行很难说。
其二是中东问题。特朗普肯定会站在以色列一边,但他能够在多大程度上完全忽略巴勒斯坦人的生存问题,需要观察。
其三就是中国问题。特朗普一直把中国视作竞争对手,所以必然会对中国增加关税。“对华脱钩”其实就始于特朗普任期内。拜登虽然做的是“脱钩”的举动,但却羞答答地美其名曰“去风险化”。特朗普上台后肯定会加快脱钩趋势,在技术和投资领域对中国施以更严格的限制。他能做到什么程度,需要拭目以待。
南方周末:特朗普上一届的执政理念被称为“特朗普主义”——比如“美国优先”、贸易保护主义、外交单边主义等。您怎么看待“特朗普主义”?它会在新一届特朗普政府回归吗?
赵穗生:“特朗普主义”的主要表现就是美国优先,让美国再次伟大,但这并不是在全世界提供公共产品的伟大,而是“保护美国狭隘国家利益”的伟大。
实际上,这是美国回归正常国家的行为。二战以后,美国国民生产总值占全球一半。作为世界上独一无二的超级大国,美国一直是个例外国家,承担了巨大的国际领导责任和义务,提供了大量国际公共产品。但是美国目前国民生产总值占比已经下降到25%左右,早已无法承担这种负担。特朗普当选反映了美国选民要求回归正常国家的地位,仅仅追求狭隘的国家利益。
特朗普第一任期内,由于党内建制派的掣肘,很多想做的事情受到制约。如今,这些人已经完全被淘汰,共和党已经变成“特朗普的共和党”,再加上他拿下了国会两院,更有可能为所欲为,去实现他所谓的“让美国再次伟大”。
但这些做法本质上就是贸易上的保护主义,战略上表现为推卸美国的国际责任。特朗普会将国际事务当作公司运作,完全考虑成本收益,要求盟友分摊成本,比如在北约,他会要求欧洲国家承担更多义务。
特朗普第一任期时,就退出了国际人权理事会、《巴黎协定》等多个机构。拜登上台后又重新加入。特朗普肯定会再度退群,这将影响国际公共产品的供应,世界就更加难以实现和平稳定。
南方周末:特朗普的经济政策被归结为“对外加税,对内减税”,有分析指出,这或将引发美国“再通胀风险”,加剧债务负担,扩大赤字规模。你是如何看待特朗普的经济政策?
赵穗生:这种分析是有道理的,但现在还需要拭目以待,要看增加的关税到底在多长时间会转嫁成为国内通货膨胀的压力,减税能够多大程度上造成联邦赤字增加。“对外加税,对内减税”短期内会刺激美国经济增长,股市反应证明了这一点,但长期来看可能会加剧通货膨胀。
联邦税收减少,必然会增加财政赤字,特朗普希望用关税来替代国内税收,甚至还要取消个人所得税。这确实能够起到一定的对冲作用,但用关税来替代所得税,完全是不现实的。
“美国的最大敌人是自己”
南方周末:20世纪70年代中美建交以后,两国关系经历了一个怎样的变化?
赵穗生:1972年尼克松的破冰之旅到1989年是一个阶段,中美关系从蜜月期逐渐走向危机。中美对对方的期待和幻想彻底破灭,双方关系重新回到现实当中。
冷战后,中美之间也出现过紧张,但总能逐渐恢复正常。金融危机后,美国逐渐把中国视为战略竞争对手甚至是安全威胁,一直到现在。
事实上,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美关系一直陷入改善、恶化、危机和巩固的周期模式。中美关系受两种因素影响,一种是特定的短期事件,比如冷战结束。这些事件通常会导致中美关系逆转,但双方领导人会以合作的方式管理危机,使双边关系稳定下来,直至下一次危机出现。
另一个因素是美国的政治周期,尤其是总统选举周期。候选人在竞选总统时,经常会批评现任总统在对华政策上背信弃义,并承诺如果他们当选,将采取更加强硬的立场。然而,当其入主白宫后,又会很快就意识到中美关系对于美国的战略重要性,并迅速调整立场,试图改善巩固中美关系。特朗普之前的历任美国总统都是如此。
然而这一模式在2015年左右发生了根本变化。许多人将这一阶段之后的中美关系称为“新冷战”,我不喜欢这个说法,我更愿意称之为“长期危机”。在此期间,我们看不到任何导致中美关系恶化的具体事件,美国的政权更迭也无法缓解两国关系。
尽管共和党和民主党在所有问题上都有分歧,却在中国问题上达成共识,一致将中国视为美国的竞争对手甚至安全威胁。人们开始使用“新华盛顿共识”这一术语。
南方周末:你提到特朗普第二任期内可能会削减在多边关系的义务,这是否会导致其更加针对中国,加剧与中国双边关系的紧张?
赵穗生:特朗普会更加重视双边的谈判、冲突或者合作,而不是通过多边主义来追求美国的利益,或者是发挥美国的领导力量。这是一个很大的变化。
中美关系是否会更加紧张,我不敢做任何预测。有些人说要勒紧安全带、丢掉幻想准备斗争,这是一种可能。另外一种情况则恰恰相反,中国和美国也有可能就更容易在向各自现实利益的基础上达成妥协。比如在台湾问题上,美国可能会要求台湾提供保护费,换言之,美国不会再去保护台湾了,这种可能性也存在。
南方周末:究竟会是哪种情况,取决于哪些因素?
赵穗生:取决于特朗普早晨喝咖啡是不是噎住了。特朗普的想法很古怪,他的精神状态与心情状况,周围是谁在给他出谋划策,都会影响中美关系的未来走向。
特朗普会听顾问和谋士的意见,但最后一位出主意的人影响会最大。他自己的想法和内阁成员常常不同,会有很多内部冲突矛盾。我现在觉得真是很难说。
南方周末:你提到中美之间的误解、误读和误判,其根源在哪里?
赵穗生:其根源就是缺乏互信,无论对方说什么都不相信。中方表示,中国无意称霸,更没有要取代美国。但在美国看来,中方利用美国主导的自由世界秩序以及美国在市场技术和投资准入方面的慷慨日益强大,反过来又在挑战美国的全球领导地位和自由价值观。美方表示不遏制中国,中方也不相信。
中国和美国都是伟大的国家,不会像冷战那样,以一个国家的崩溃结束。两国都会长期屹立,必须要超越通过击败对方来赢得竞争的思维模式。但很多美国人把中美关系当做零和博弈,就觉得中国想要改变世界格局和世界秩序。其实美国的敌人不是中国,而是美国自己。美国的民主衰退、经济发展瓶颈、社会分化、仇恨犯罪、网络关系破坏以及道德堕落等问题,是美国最大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