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哪些没有一定语言学知识的人不会相信的语言学上的事实?
没有语言学知识的网络讨论里最热门的月经题目莫过于——XX 方言更接近古汉语,或者更无知者干脆声称“XX 方言是古汉语”等等。但实际上,汉语语言学泰斗王力在《汉语史稿》里早就研究过这个问题,而且给出了明确的结论: 汉语的所有方言,无论官话、吴、粤、闽、湘、客家,都不是古汉语,也都完全不接近古汉语。 这个结论为什么不是废话?因为王力先生很早就发现,汉语所有方言都经历过一个共同的、有明确规律的时代剧变,正是这样的变化显著划分了汉语的时代;更重要的是,汉语内部的演变,是对全人类语言都适用的普遍性规律,它正是语言经历时代演变的重要标志。这个重要的变化就是语言学上的所谓“元音链式迁移”,从外在特征来说便是所谓的“元音高化”。 什么叫元音的“高低”?我们用元音图来解释: 元音越“高”,表示发音时舌头向上抬升的程度越高,发音时抬升舌头往往会自然地缩小口型,所以元音的高度一般等于元音的“开口度”,也就是在上图里标注位置越高的元音在语言学里也越“高”。如果你发音时不做任何动作,纯粹把嘴张开,你发出的就是上图左下角的[a]。而当你把舌跟抬高,再加上前后的运动和嘴唇的动作,你便能发出其他所有的元音。 而元音高化的含义就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往往是上百年的尺度),人们说话时会越来越倾向于抬高舌位,缩小口型,导致语言里的元音[a]逐渐变成[e],[e]变成[i]等等。这是在全人类社会都会发生的现象:人类社会越脱离封闭和隔离,文明程度越高,人与人的交流越多,人类的语音也就会越会往元音高化的方向演变。原理也很容易想象:人们对话时越需要抬高语调、加快语速,也就越倾向于省力、高效的语音,自然更青睐于[i]这样口型小、发音快的元音,而非[a]这样口型大、响度大的底层、本能性语音。 一般来说,开音节、长元音比闭音节、短元音更容易高化(短元音可能会走相反的“低化”路线,这里不做讨论),世界语言中的元音高化一般遵循以下的路径: 原低位元音变成高位元音,通常分成前后两条路径:前 a-ɛ-e-i,后 a-ɑ-ɔ-o-u。 已经在高位的元音会分裂,变成一高一低的双元音,如英语的 i-aɪ,ou-aʊ。 原本分裂的双元音会聚拢到中间(也可以理解成双元音中低的一方被高的一方同化),如英语中 ai-eɪ,au-ɔː。 原高位的后元音 u 会被“拉”向前元音 i 的位置,可能如英语中 u 腭化为 ju,也可能如法语或汉语产生出 i 位置的圆唇元音 y,或者如日语的圆唇 u 去圆唇成 su、tsu 中的元音。 在英语、法语中,元音高化的痕迹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单词的拼写上(只是英语没规范过正字法,导致演变程度不一的单词的拼写都停留在起始状态)。比如英语里相对有规律的 ee-iː、oo-uː,法语的例子更典型,如 ai-ɛ、au-o、oi-wa、ou-u、u-y 等,都符合上面的元音迁移规律。 在汉语中,提到元音高化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爸妈”向“父母”的演变了。汉族人从上古时代起就一直把双亲叫做“ba ma”,并起了“父”“母”两个汉字。但随着语音的演变,这两个汉字的主元音从 a 一路变成了 u,但底层口语中这两者依然是“ba ma”,于是后来才重新设计了“爸”“妈”两个汉字来表达它们的原始读音。 而在王力的时代就已经发现,元音高化同样是汉语所有方言的共同规则。比如中古到现代汉语经典的演变链条:ɑ(果摄)—o,o(遇摄)—u,在官话、吴、粤、闽、湘、客家方言中全部存在,说明现代所有汉语方言都已经经历过元音迁移,也都早已进入了现代汉语的范畴。 相反,在日本、朝鲜、越南语言的汉字音读词中,由于音读更多是作为外来语在书面上记录,三者都没有发生汉语口语里的演化,于是“罗”在日韩越语里元音依然是 a,“古”的元音依然是 o,这也成了区别汉语与域外方音的最显著标志。比如我们常说抗战时日本人说“大大的”,这是日军用日语语音模仿汉语的所谓“协和语”,实际要说的是“多多的”,但“多”在汉语里早已高化成了“duo”,在日语里元音却依然是 a,这就明显体现了中日语言间的分歧。 无知者往往看到某方言的某一个特点与中古汉语“相似”便妄下“X 方言接近古汉语”的结论。但实际上,从元音高化这个语言最本质的历史演变标志来看,很多方言的演变程度都比普通话还要激进。就以民科重灾区粤语为例,广州在明清几百年间都是中国唯一的对外开放口岸,是中国对外交流的中枢,所以广府方言的演变不可能不激进。广府粤语不但发生了汉语共通的开音节“a-o”演变,乃至连闭音节 ang、an、ak 都高化成了 ong、on、ok。官话在中古之后元音显著的变化只是后元音高化这一条路线,而广府话已经发展到了高元音分裂和分裂元音聚拢这一步,比如高元音 i 在广府话部分声母后分裂成了 ei,u 分裂成了 ou(我家乡的南宁白话都还没有分裂),双元音 ai、au 在广府话中也部分聚拢成了 oi、ou,导致中古的遇摄和效摄在广府话部分声母后里不分(刀 / 都、冒 / 墓)。 查看知乎讨论
没有语言学知识的网络讨论里最热门的月经题目莫过于——XX 方言更接近古汉语,或者更无知者干脆声称“XX 方言是古汉语”等等。但实际上,汉语语言学泰斗王力在《汉语史稿》里早就研究过这个问题,而且给出了明确的结论:
汉语的所有方言,无论官话、吴、粤、闽、湘、客家,都不是古汉语,也都完全不接近古汉语。
这个结论为什么不是废话?因为王力先生很早就发现,汉语所有方言都经历过一个共同的、有明确规律的时代剧变,正是这样的变化显著划分了汉语的时代;更重要的是,汉语内部的演变,是对全人类语言都适用的普遍性规律,它正是语言经历时代演变的重要标志。这个重要的变化就是语言学上的所谓“元音链式迁移”,从外在特征来说便是所谓的“元音高化”。
什么叫元音的“高低”?我们用元音图来解释:
元音越“高”,表示发音时舌头向上抬升的程度越高,发音时抬升舌头往往会自然地缩小口型,所以元音的高度一般等于元音的“开口度”,也就是在上图里标注位置越高的元音在语言学里也越“高”。如果你发音时不做任何动作,纯粹把嘴张开,你发出的就是上图左下角的[a]。而当你把舌跟抬高,再加上前后的运动和嘴唇的动作,你便能发出其他所有的元音。
而元音高化的含义就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往往是上百年的尺度),人们说话时会越来越倾向于抬高舌位,缩小口型,导致语言里的元音[a]逐渐变成[e],[e]变成[i]等等。这是在全人类社会都会发生的现象:人类社会越脱离封闭和隔离,文明程度越高,人与人的交流越多,人类的语音也就会越会往元音高化的方向演变。原理也很容易想象:人们对话时越需要抬高语调、加快语速,也就越倾向于省力、高效的语音,自然更青睐于[i]这样口型小、发音快的元音,而非[a]这样口型大、响度大的底层、本能性语音。
一般来说,开音节、长元音比闭音节、短元音更容易高化(短元音可能会走相反的“低化”路线,这里不做讨论),世界语言中的元音高化一般遵循以下的路径:
- 原低位元音变成高位元音,通常分成前后两条路径:前 a-ɛ-e-i,后 a-ɑ-ɔ-o-u。
- 已经在高位的元音会分裂,变成一高一低的双元音,如英语的 i-aɪ,ou-aʊ。
- 原本分裂的双元音会聚拢到中间(也可以理解成双元音中低的一方被高的一方同化),如英语中 ai-eɪ,au-ɔː。
- 原高位的后元音 u 会被“拉”向前元音 i 的位置,可能如英语中 u 腭化为 ju,也可能如法语或汉语产生出 i 位置的圆唇元音 y,或者如日语的圆唇 u 去圆唇成 su、tsu 中的元音。
在英语、法语中,元音高化的痕迹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在单词的拼写上(只是英语没规范过正字法,导致演变程度不一的单词的拼写都停留在起始状态)。比如英语里相对有规律的 ee-iː、oo-uː,法语的例子更典型,如 ai-ɛ、au-o、oi-wa、ou-u、u-y 等,都符合上面的元音迁移规律。
在汉语中,提到元音高化最经典的例子莫过于“爸妈”向“父母”的演变了。汉族人从上古时代起就一直把双亲叫做“ba ma”,并起了“父”“母”两个汉字。但随着语音的演变,这两个汉字的主元音从 a 一路变成了 u,但底层口语中这两者依然是“ba ma”,于是后来才重新设计了“爸”“妈”两个汉字来表达它们的原始读音。
而在王力的时代就已经发现,元音高化同样是汉语所有方言的共同规则。比如中古到现代汉语经典的演变链条:ɑ(果摄)—o,o(遇摄)—u,在官话、吴、粤、闽、湘、客家方言中全部存在,说明现代所有汉语方言都已经经历过元音迁移,也都早已进入了现代汉语的范畴。
相反,在日本、朝鲜、越南语言的汉字音读词中,由于音读更多是作为外来语在书面上记录,三者都没有发生汉语口语里的演化,于是“罗”在日韩越语里元音依然是 a,“古”的元音依然是 o,这也成了区别汉语与域外方音的最显著标志。比如我们常说抗战时日本人说“大大的”,这是日军用日语语音模仿汉语的所谓“协和语”,实际要说的是“多多的”,但“多”在汉语里早已高化成了“duo”,在日语里元音却依然是 a,这就明显体现了中日语言间的分歧。
无知者往往看到某方言的某一个特点与中古汉语“相似”便妄下“X 方言接近古汉语”的结论。但实际上,从元音高化这个语言最本质的历史演变标志来看,很多方言的演变程度都比普通话还要激进。就以民科重灾区粤语为例,广州在明清几百年间都是中国唯一的对外开放口岸,是中国对外交流的中枢,所以广府方言的演变不可能不激进。广府粤语不但发生了汉语共通的开音节“a-o”演变,乃至连闭音节 ang、an、ak 都高化成了 ong、on、ok。官话在中古之后元音显著的变化只是后元音高化这一条路线,而广府话已经发展到了高元音分裂和分裂元音聚拢这一步,比如高元音 i 在广府话部分声母后分裂成了 ei,u 分裂成了 ou(我家乡的南宁白话都还没有分裂),双元音 ai、au 在广府话中也部分聚拢成了 oi、ou,导致中古的遇摄和效摄在广府话部分声母后里不分(刀 / 都、冒 / 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