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英:春暖花开,妈妈待丨意长意短

2024-12-04 20:00:00 达·芬奇《岩间圣母》(1483-1485)。视觉中国|图 我从重庆去北京参加活动,几天之后回到长居地,随手给生活在陕西的母亲发了几张在北京的照片,因为旅途劳顿,我就早早睡了。结果第二天清早看到手机、微信的未接电话有好几个都是母亲打来的,顿时感觉大事不妙,心想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打过去,结果母亲好好的,只是有些尴尬地说:“看你没有回电话,就有些急了,当时也由不得自己了。没有打通,又睡不着觉,祈祷了一阵子后才睡了一会儿。”我母亲年轻时强悍、凌厉,有时对我的态度会有些粗暴,很难表达爱与关心,到现在说出“由不得自己”这样的话,也是让我惊异。我早年已经习惯于她怒其不争的各种羞辱,主要集中在我懒且笨,不过我的确没有她勤快,脑子灵。童年时期,我爷爷奶奶倒是把我夸得像朵花,在这种环境下,我养成了把别人的评价当耳边风的态度,后来发现那竟然是生而为女的核心技能。母亲在示弱之后,又交代我隔几日要给她发个消息,图片、表情也行,重要的是要发一下,表示我好着呢。这种卑微也让我感动。 之前,我和意大利人迈克旅行,他每到一处,飞机到达之后会第一时间发短信给他妈妈报平安,我只是觉得他和众多意大利男人一样,身上依然有一根隐形的脐带连着母亲,是个“妈宝”(mammone),但他并不排斥这种调侃。他又说,母亲如果没有收到信息就会分外焦虑。我认识的中国朋友中,也有母亲经常焦虑症发作的,他也是因为睡着了,没有及时回短信,他母亲就打电话报警了。我们当时还挺同情他的,感觉他受控于母亲,压力挺大,他对此也有些愁苦。 我认识的意大利北方女人和我母亲态度很像,怕给孩子压力,也怕自己太夸张,在做出过度忧虑的行为之后,也极力解释。我认识一位热内亚女人,她生了俩儿子,一次,她做好了儿子在路上要吃的三明治,洗好了葡萄,打好包说:“其实,我并不是那种抓着孩子不放的人,是他们老缠着我。”意大利南方女人却不忌讳这一点,我有个同事,是个生了俩儿子的普利亚女人,总是用富有感染力的语气,几乎热泪盈眶地说:“孩子啊,就是妈妈心上的一块肉(un pezzo di cuore)。”她也会跟我讲她为孩子做出的种种牺牲。 我总是对约定俗成的表述存疑,琢磨这有没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不过,不管常言说的“为母则刚”什么的,我觉得“为母则身不由己”这倒是真的,无论这个母亲是什么国籍,什么文化水平。在费兰特《暗处的女儿》的开头,就出现了个内心焦虑的母亲,她虽然是位大学教授,但也难逃母性本能的左右:“那么多年来,每一次度假都是为了两个女儿,后来她们长大了,开始和朋友在世界各地旅行,我总是在家里等着她们回来。我担忧的不仅是各种灾难(坐飞机、坐船的风险,战争、地震、海啸),我也担忧她们脆弱的神经,担心她们和旅伴关系紧张,担心她们遭受爱情的创伤——无论是轻易的还是无望的爱情。我随时都做好心理准备,等着她们忽然求助。” 这种忧虑是一种非理性状态,女人的自身存在会让位于母亲身份,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这种处境甚至让她在海滨的时候,用女儿的眼光打量眼前的救生员,她觉得女儿会喜欢那种瘦瘦的、有些神经质的男孩。至于自己喜不喜欢,那谁知道? 她发觉,很长时间以来,她总是把心思放在两个女儿身上,很少注意自己的感受。费兰特以具象的笔触呈现了作为母亲,个人存在几乎被彻底侵蚀的状态。这种幽暗的东西一旦被揭示,就激起了无数人的共鸣。 痴心父母古来多,但孩子的依恋也很真切。我妹妹的儿子在一岁左右时,有一段时间只会说三个字“麻麻待”,意思是“跟妈妈待在一起”,一切皆可以接受。他有力的小手总是抓住妈妈的衣服、头发,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人生最初的几年,孩子和母亲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只是很多人都不再记得。众所周知,达·芬奇是个私生子,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无法抹去,后世的研究者一直都没有放弃对他生活和创作的挖掘。最近意大利文学教授兼作家卫芥扒拉了各种史料,写了一本五百多页的巨著《列奥纳多·达·芬奇之母,卡特琳娜的微笑》,总结下来,这位举世闻名的天才的幸福愿景也是“春暖花开,妈妈待”。 达·芬奇的母亲卡特琳娜其实是高加索切尔克斯族部落酋长的女儿,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女子,后来因为战争,被威尼斯人掠去做了奴隶,几经转手,遇到了佛罗伦萨公证员皮耶罗,两人生的第一个孩子送去了孤儿院,湮没于历史的尘埃。达·芬奇是他们生的第二个孩子,有幸得到了皮耶罗的承认,他小时候和母亲、祖父母在乡下生活。他与母亲非常亲近,但却不能称他为“妈妈”。卡特琳娜临终前不久去米兰找达·芬奇,这一事件也记录在达·芬奇的笔记中:1493年7月16日,卡特琳娜来了。母亲和他度过了最后的两年,达·芬奇在这两年里,在为那些“赞助者”进行工作时总是惦记着家中的母亲。母亲生病过世后,达·芬奇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卫芥教授的笔下,达·芬奇把对母亲的怀念暗含在了他的作品中,尤其是《蒙娜丽莎》中: 我曾无数次尝试捕捉和呈现她那双难以捕捉的灵活的双手,以及她转瞬即逝的温柔的微笑。一次,我似乎从一个如她一样洋溢着爱和母性的女子的脸上找到了那种微笑,便尝试把那个微笑画下来。我不辞辛苦地绘制了许多准备图稿,又尝试用极细的微小画笔上色,并添加了越来越透明且让人难以察觉的罩染层。虽然明知不可为,但我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描绘出人物嘴唇和脸颊所呈现的那种无法名状的细微动作,抓住那微笑中的不可见的东西以及那微笑背后的灵魂。我在那幅描绘丽莎女士的画作中尝试了整整四年。丽莎是一位佛罗伦萨贵妇,是弗朗切斯科·德·焦孔多的妻子。最后,我放弃了。在整整四年的时间里,我只画出了脸部…… 卡特琳娜是破解达·芬奇密码的关键。达·芬奇这个左撇子、私生子,青年时期就因“鸡奸犯”嫌疑遭遇起诉的人,一辈子都疯狂回忆母亲脸上那个神秘的微笑。他创作的很多女性人物都是以母亲为原型,《圣母领报》《岩间圣母》《勒达》,当然还有《蒙娜丽莎》。奴隶的另一边是自由人,达·芬奇被奴役的母亲凭着心灵手巧终获自由,她是人类辉煌阶段——文艺复兴这一时期暗处的基石。那段故事被卫芥教授的文字照亮,也从侧面让人看到达·芬奇在认母过程中迸发的强大创造力。 在这个时代,与原生家庭,与母亲的芥蒂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因为这是一个“点赞”的时代,已经难以容忍一种纯粹的爱中包含的恶言恶语,或者真实的恶意。我身边的一些母亲用各种鼓励的言语来包裹自己的焦虑和不满,就是为了避免伤害到孩子。那种强劲、真实的能量一直受到抑制,事实上并没有起到什么保护作用,反而却造就了很多更敏感、多疑、神经质的人。母亲这个词里饱含着某种根本性的东西,追寻到这种根基,理解母亲也是成长的开始。

陈英:春暖花开,妈妈待丨意长意短
2024-12-04 20:00:00

达·芬奇《岩间圣母》(1483-1485)。视觉中国|图

达·芬奇《岩间圣母》(1483-1485)。视觉中国|图

我从重庆去北京参加活动,几天之后回到长居地,随手给生活在陕西的母亲发了几张在北京的照片,因为旅途劳顿,我就早早睡了。结果第二天清早看到手机、微信的未接电话有好几个都是母亲打来的,顿时感觉大事不妙,心想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打过去,结果母亲好好的,只是有些尴尬地说:“看你没有回电话,就有些急了,当时也由不得自己了。没有打通,又睡不着觉,祈祷了一阵子后才睡了一会儿。”我母亲年轻时强悍、凌厉,有时对我的态度会有些粗暴,很难表达爱与关心,到现在说出“由不得自己”这样的话,也是让我惊异。我早年已经习惯于她怒其不争的各种羞辱,主要集中在我懒且笨,不过我的确没有她勤快,脑子灵。童年时期,我爷爷奶奶倒是把我夸得像朵花,在这种环境下,我养成了把别人的评价当耳边风的态度,后来发现那竟然是生而为女的核心技能。母亲在示弱之后,又交代我隔几日要给她发个消息,图片、表情也行,重要的是要发一下,表示我好着呢。这种卑微也让我感动。

之前,我和意大利人迈克旅行,他每到一处,飞机到达之后会第一时间发短信给他妈妈报平安,我只是觉得他和众多意大利男人一样,身上依然有一根隐形的脐带连着母亲,是个“妈宝”(mammone),但他并不排斥这种调侃。他又说,母亲如果没有收到信息就会分外焦虑。我认识的中国朋友中,也有母亲经常焦虑症发作的,他也是因为睡着了,没有及时回短信,他母亲就打电话报警了。我们当时还挺同情他的,感觉他受控于母亲,压力挺大,他对此也有些愁苦。

我认识的意大利北方女人和我母亲态度很像,怕给孩子压力,也怕自己太夸张,在做出过度忧虑的行为之后,也极力解释。我认识一位热内亚女人,她生了俩儿子,一次,她做好了儿子在路上要吃的三明治,洗好了葡萄,打好包说:“其实,我并不是那种抓着孩子不放的人,是他们老缠着我。”意大利南方女人却不忌讳这一点,我有个同事,是个生了俩儿子的普利亚女人,总是用富有感染力的语气,几乎热泪盈眶地说:“孩子啊,就是妈妈心上的一块肉(un pezzo di cuore)。”她也会跟我讲她为孩子做出的种种牺牲。

我总是对约定俗成的表述存疑,琢磨这有没有矫揉造作的成分。不过,不管常言说的“为母则刚”什么的,我觉得“为母则身不由己”这倒是真的,无论这个母亲是什么国籍,什么文化水平。在费兰特《暗处的女儿》的开头,就出现了个内心焦虑的母亲,她虽然是位大学教授,但也难逃母性本能的左右:“那么多年来,每一次度假都是为了两个女儿,后来她们长大了,开始和朋友在世界各地旅行,我总是在家里等着她们回来。我担忧的不仅是各种灾难(坐飞机、坐船的风险,战争、地震、海啸),我也担忧她们脆弱的神经,担心她们和旅伴关系紧张,担心她们遭受爱情的创伤——无论是轻易的还是无望的爱情。我随时都做好心理准备,等着她们忽然求助。”

这种忧虑是一种非理性状态,女人的自身存在会让位于母亲身份,处于一种身不由己的境地。这种处境甚至让她在海滨的时候,用女儿的眼光打量眼前的救生员,她觉得女儿会喜欢那种瘦瘦的、有些神经质的男孩。至于自己喜不喜欢,那谁知道? 她发觉,很长时间以来,她总是把心思放在两个女儿身上,很少注意自己的感受。费兰特以具象的笔触呈现了作为母亲,个人存在几乎被彻底侵蚀的状态。这种幽暗的东西一旦被揭示,就激起了无数人的共鸣。

痴心父母古来多,但孩子的依恋也很真切。我妹妹的儿子在一岁左右时,有一段时间只会说三个字“麻麻待”,意思是“跟妈妈待在一起”,一切皆可以接受。他有力的小手总是抓住妈妈的衣服、头发,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人生最初的几年,孩子和母亲是一种共生的关系,只是很多人都不再记得。众所周知,达·芬奇是个私生子,他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痕迹无法抹去,后世的研究者一直都没有放弃对他生活和创作的挖掘。最近意大利文学教授兼作家卫芥扒拉了各种史料,写了一本五百多页的巨著《列奥纳多·达·芬奇之母,卡特琳娜的微笑》,总结下来,这位举世闻名的天才的幸福愿景也是“春暖花开,妈妈待”。

达·芬奇的母亲卡特琳娜其实是高加索切尔克斯族部落酋长的女儿,一个像风一样自由的女子,后来因为战争,被威尼斯人掠去做了奴隶,几经转手,遇到了佛罗伦萨公证员皮耶罗,两人生的第一个孩子送去了孤儿院,湮没于历史的尘埃。达·芬奇是他们生的第二个孩子,有幸得到了皮耶罗的承认,他小时候和母亲、祖父母在乡下生活。他与母亲非常亲近,但却不能称他为“妈妈”。卡特琳娜临终前不久去米兰找达·芬奇,这一事件也记录在达·芬奇的笔记中:1493年7月16日,卡特琳娜来了。母亲和他度过了最后的两年,达·芬奇在这两年里,在为那些“赞助者”进行工作时总是惦记着家中的母亲。母亲生病过世后,达·芬奇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卫芥教授的笔下,达·芬奇把对母亲的怀念暗含在了他的作品中,尤其是《蒙娜丽莎》中:

我曾无数次尝试捕捉和呈现她那双难以捕捉的灵活的双手,以及她转瞬即逝的温柔的微笑。一次,我似乎从一个如她一样洋溢着爱和母性的女子的脸上找到了那种微笑,便尝试把那个微笑画下来。我不辞辛苦地绘制了许多准备图稿,又尝试用极细的微小画笔上色,并添加了越来越透明且让人难以察觉的罩染层。虽然明知不可为,但我还是一门心思地想要描绘出人物嘴唇和脸颊所呈现的那种无法名状的细微动作,抓住那微笑中的不可见的东西以及那微笑背后的灵魂。我在那幅描绘丽莎女士的画作中尝试了整整四年。丽莎是一位佛罗伦萨贵妇,是弗朗切斯科·德·焦孔多的妻子。最后,我放弃了。在整整四年的时间里,我只画出了脸部……

卡特琳娜是破解达·芬奇密码的关键。达·芬奇这个左撇子、私生子,青年时期就因“鸡奸犯”嫌疑遭遇起诉的人,一辈子都疯狂回忆母亲脸上那个神秘的微笑。他创作的很多女性人物都是以母亲为原型,《圣母领报》《岩间圣母》《勒达》,当然还有《蒙娜丽莎》。奴隶的另一边是自由人,达·芬奇被奴役的母亲凭着心灵手巧终获自由,她是人类辉煌阶段——文艺复兴这一时期暗处的基石。那段故事被卫芥教授的文字照亮,也从侧面让人看到达·芬奇在认母过程中迸发的强大创造力。

在这个时代,与原生家庭,与母亲的芥蒂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深,因为这是一个“点赞”的时代,已经难以容忍一种纯粹的爱中包含的恶言恶语,或者真实的恶意。我身边的一些母亲用各种鼓励的言语来包裹自己的焦虑和不满,就是为了避免伤害到孩子。那种强劲、真实的能量一直受到抑制,事实上并没有起到什么保护作用,反而却造就了很多更敏感、多疑、神经质的人。母亲这个词里饱含着某种根本性的东西,追寻到这种根基,理解母亲也是成长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