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楠:四季与物哀 | 洛城机密
2024-12-11 21:22:07 美国西雅图苏厄德公园秋景。视觉中国|图 刚来美国念书的时候,最喜欢“南瓜的季节”。每年10月,超市门口摆出几个大箩筐,装满各种形状的南瓜,供顾客挑选,有的可以用来烹饪,有的则是用来雕刻或装饰的。咖啡店推出南瓜拿铁,面包店有南瓜贝果和南瓜布里欧吐司,更别提节日餐桌上少不了的南瓜派了。我会尝遍各种南瓜美食,倒不是自己有多喜欢“南瓜香料”,而是这种节令性的食物某种程度上慰藉了我的乡愁——上海随着四季更迭有不同的时令菜,好比草头、荠菜、椿芽菜、芋艿、冬笋……每个季节的滋味不仅丰盈在空气里,还捏在手里拣摘,含在口中咀嚼。 或许是类似的原因,我印象中最温暖的一场冬天派对是在爱荷华,我们几个作家班的同学穿着高高的靴子,踏雪去到朋友家,提前来帮忙的德国同学已经煮好一锅热红酒,丁香、桂皮和豆蔻的味道溢满了整间屋子,我们每人都小酌一杯,受冻的咽喉瞬时温润,吐出的字词似也变得温柔。 刚过去的感恩节假期,朋友邀请我去加州圣地亚哥做客。他幼年在东部的新泽西州长大,大约十岁那年举家搬来圣地亚哥,令他感叹:他恍如一株热带的植物,在丰盛的阳光中抖擞地绽放,再也不愿忍受美国东部那绵长、阴郁的冬季。他热心地向我“推销”圣地亚哥的美景:从洛杉矶开车去圣地亚哥不过两小时的光景,行程过半,靠洛杉矶一侧的沙漠“荒山”被一座座布满“怪石”、披着绿植的大山所取代;同样是毗邻太平洋,但是圣地亚哥的海平线似乎很高,整个海面像隆起的恐龙蛋,很远就可以望见。 朋友所言不虚,圣地亚哥很美:千变万化的地形,奇形怪状的植物,兴高采烈的阳光。但当他满怀期待地等待我确认这座城市的“盛世容颜”时,我所能给予的赞许非常吝啬:“这儿比洛杉矶漂亮多了。” 住在南加州四年多,我仍旧感到水土不服。南加州几乎全年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鲜有雨水,冬季的白天也亮丽如春,我应当知足才是,但在对圣地亚哥的美无动于衷之时,我终于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借用日本的美学观念,我缺失的是“物哀”的对象。 换而言之,我可以无情地走过阳光下慎重开满花的大树,但却无法在雨夜轻易入眠,只因我惦念那些正在风雨中颤抖的花瓣。我是如此想念四季的交替,想念大自然在每年秋天上演的那场色泽缤纷的葬礼,不仅有摇落的草木,还有秋虫的尸体,如川端康成在名作《雪国》中所写:“随着秋天日益变凉,他的房间的榻榻米上每天都有昆虫死去,硬翅昆虫仰面朝天,再也无从爬起。蜜蜂走几步倒了,再走再倒。”不,不,我不是沉湎于感伤,如学者北岛藤乡评价禅僧良宽时所言:“哀”的深处有慈悲之心。于我而言,“哀”时时唤起我对自然的感恩和珍惜,而正是感恩和珍惜让世间的美愈加楚楚可怜。 正因为长冬漫漫,万家灯火更倏然可爱,家乡的腊梅更弥足珍贵。而挨过长冬,春天的到来有着隆重的仪式,是得到母亲允许,脱掉棉毛衣裤的第一天,我感到自己的肌体重被唤醒,四肢轻盈得好像可以飞起来,这才让我感到春天的一切——新芽、花苞、蝴蝶——都生机勃勃。几年前,在复活节当天的爱荷华教堂里,我看到穿起花裙的小姑娘们,听朋友杰奎琳解释,这是她们换上春装的第一天,我知道春天也在她们的身体里撒下了种子,而我,在她们昂头挺胸的姿态里,感到了动人的美。 邓雨贤谱曲的闽南语民谣经由林夕重新填词,成为《四季歌》,歌词很贴切:“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内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湖上荷花初开了/四季似歌有冷暖/来又复去争分秒/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令你的心在跳……” 四季景致和人心之间的互动诱发了美,正因美景不常在,人心荡漾。那句“令你的心在跳”看起来很浅白,但其实很重要,世间有很多令人窒息的美景,好比桂林的山水,张家界的奇峰异石,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然而,哪些看似寻常的美景让你时时心动?或许只有它们才揭露出你真实的美学倾向。 几年前,离开美国中西部城市圣路易斯的时候,我把所有的冬装都送了人,想当然地发下誓言:再也不回来忍受无休无止的冬天。几年之后,我却想念和中西部的朋友们一起抱怨天气的往昔,也明白了为何英国人见了面要用天气来做开场,因为一同抱怨在某种程度上让彼此生出“战友”般的情谊,这种情谊在南加州是没有的——我成了独自在南加州埋怨阳光的异乡人。 收到来自美国东部和中西部高校的面试邀请时,我的脑中自动奏响《四季歌》,让别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我只愿回到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
美国西雅图苏厄德公园秋景。视觉中国|图
刚来美国念书的时候,最喜欢“南瓜的季节”。每年10月,超市门口摆出几个大箩筐,装满各种形状的南瓜,供顾客挑选,有的可以用来烹饪,有的则是用来雕刻或装饰的。咖啡店推出南瓜拿铁,面包店有南瓜贝果和南瓜布里欧吐司,更别提节日餐桌上少不了的南瓜派了。我会尝遍各种南瓜美食,倒不是自己有多喜欢“南瓜香料”,而是这种节令性的食物某种程度上慰藉了我的乡愁——上海随着四季更迭有不同的时令菜,好比草头、荠菜、椿芽菜、芋艿、冬笋……每个季节的滋味不仅丰盈在空气里,还捏在手里拣摘,含在口中咀嚼。
或许是类似的原因,我印象中最温暖的一场冬天派对是在爱荷华,我们几个作家班的同学穿着高高的靴子,踏雪去到朋友家,提前来帮忙的德国同学已经煮好一锅热红酒,丁香、桂皮和豆蔻的味道溢满了整间屋子,我们每人都小酌一杯,受冻的咽喉瞬时温润,吐出的字词似也变得温柔。
刚过去的感恩节假期,朋友邀请我去加州圣地亚哥做客。他幼年在东部的新泽西州长大,大约十岁那年举家搬来圣地亚哥,令他感叹:他恍如一株热带的植物,在丰盛的阳光中抖擞地绽放,再也不愿忍受美国东部那绵长、阴郁的冬季。他热心地向我“推销”圣地亚哥的美景:从洛杉矶开车去圣地亚哥不过两小时的光景,行程过半,靠洛杉矶一侧的沙漠“荒山”被一座座布满“怪石”、披着绿植的大山所取代;同样是毗邻太平洋,但是圣地亚哥的海平线似乎很高,整个海面像隆起的恐龙蛋,很远就可以望见。
朋友所言不虚,圣地亚哥很美:千变万化的地形,奇形怪状的植物,兴高采烈的阳光。但当他满怀期待地等待我确认这座城市的“盛世容颜”时,我所能给予的赞许非常吝啬:“这儿比洛杉矶漂亮多了。”
住在南加州四年多,我仍旧感到水土不服。南加州几乎全年都沐浴在阳光之下,鲜有雨水,冬季的白天也亮丽如春,我应当知足才是,但在对圣地亚哥的美无动于衷之时,我终于知道自己缺失的是什么。借用日本的美学观念,我缺失的是“物哀”的对象。
换而言之,我可以无情地走过阳光下慎重开满花的大树,但却无法在雨夜轻易入眠,只因我惦念那些正在风雨中颤抖的花瓣。我是如此想念四季的交替,想念大自然在每年秋天上演的那场色泽缤纷的葬礼,不仅有摇落的草木,还有秋虫的尸体,如川端康成在名作《雪国》中所写:“随着秋天日益变凉,他的房间的榻榻米上每天都有昆虫死去,硬翅昆虫仰面朝天,再也无从爬起。蜜蜂走几步倒了,再走再倒。”不,不,我不是沉湎于感伤,如学者北岛藤乡评价禅僧良宽时所言:“哀”的深处有慈悲之心。于我而言,“哀”时时唤起我对自然的感恩和珍惜,而正是感恩和珍惜让世间的美愈加楚楚可怜。
正因为长冬漫漫,万家灯火更倏然可爱,家乡的腊梅更弥足珍贵。而挨过长冬,春天的到来有着隆重的仪式,是得到母亲允许,脱掉棉毛衣裤的第一天,我感到自己的肌体重被唤醒,四肢轻盈得好像可以飞起来,这才让我感到春天的一切——新芽、花苞、蝴蝶——都生机勃勃。几年前,在复活节当天的爱荷华教堂里,我看到穿起花裙的小姑娘们,听朋友杰奎琳解释,这是她们换上春装的第一天,我知道春天也在她们的身体里撒下了种子,而我,在她们昂头挺胸的姿态里,感到了动人的美。
邓雨贤谱曲的闽南语民谣经由林夕重新填词,成为《四季歌》,歌词很贴切:“红日微风吹幼苗/云内归鸟知春晓/哪个爱做梦/一觉醒来/床畔蝴蝶飞走了……湖上荷花初开了/四季似歌有冷暖/来又复去争分秒/又似风车转到停不了/令你的心在跳……”
四季景致和人心之间的互动诱发了美,正因美景不常在,人心荡漾。那句“令你的心在跳”看起来很浅白,但其实很重要,世间有很多令人窒息的美景,好比桂林的山水,张家界的奇峰异石,美国的科罗拉多大峡谷……然而,哪些看似寻常的美景让你时时心动?或许只有它们才揭露出你真实的美学倾向。
几年前,离开美国中西部城市圣路易斯的时候,我把所有的冬装都送了人,想当然地发下誓言:再也不回来忍受无休无止的冬天。几年之后,我却想念和中西部的朋友们一起抱怨天气的往昔,也明白了为何英国人见了面要用天气来做开场,因为一同抱怨在某种程度上让彼此生出“战友”般的情谊,这种情谊在南加州是没有的——我成了独自在南加州埋怨阳光的异乡人。
收到来自美国东部和中西部高校的面试邀请时,我的脑中自动奏响《四季歌》,让别人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吧,我只愿回到一座四季分明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