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直播的社会实验:不存在的乌托邦
2024-11-16 08:00:00 七大队负责接待来农场参观的粉丝,燕子带粉丝一起体验劳动(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镜头就是财富的入口 站在向前农场(以下简称“农场”)的出口,你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 向远处望去,视线内布满重叠交错的密林和山峦。它们遮蔽了近处的村舍,让崇州的市镇隔绝在天边。 只有一条狭长的石子路连通水泥马路。路面因满布碎石而高低不平,宽度只容得下一辆汽车。小路两旁没有护栏,直接田埂和树林。方向盘把控得稍有偏差,车轮就会掉到旁边的水沟里。 9月15日上午10点左右,一辆白色轿车在转弯驶入小石子路的起点时,右前轮从倾斜的路面滑下,陷入泥沼,左后轮悬空起来。 农场成员小疯子坐在副驾驶位,驾驶者是她的朋友。二人正从农场出发,准备去镇里办事,新手司机没能在弯道留出足够的位置。 农场里消息传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来了十几个人。比起当事人,他们更多地表现出兴奋的情绪,像接到游戏中的突发任务。 最先上场的几位壮汉坐上左侧座位,搭配一位跳上后备箱的男子,用重量让右轮拔出了泥沼。但轿车卡在了另一个位置,单靠一只前驱的轮胎无法行进。 湖对面的大伯闻讯赶来,从附近的库房找了一根浸水的麻绳扔在地上,提议用另一辆车从后面把小轿车拖出来。大伯退休前是一位村干部,在这方面有经验。 一位平头小伙倒着开来一辆越野车,一个顺滑地后转,在轿车后方一米处停下。拉断一根细绳,又换上一根粗绳,轿车才脱离泥沼。 这个突发状况,对农场来说是一个热度极高的直播素材。有几位成员举着支架就从山上跑下来,对救助过程做实况直播。他们一边绕着车辆拍摄,一边与直播间的观众互动。车轮空转溅起几米高的泥水时,众人高声惊叫,竖屏镜头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 农场里的人分为不同的生产队伍,以数字命名,各队成员经常会用队里的账号进行日常直播。但在这场意外直播中,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上了个人账号,直播间热闹一分,就有可能多点亮一盏灯牌。在这个对外宣称“干活包吃包住,但不发工资”的农场,镜头就是财富的入口。 白色的轿车驶离后,热闹暂时消散了,农场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这里的劳作、饮食、娱乐都将如救车事件一样,被展示在多个镜头前,与外面的世界联结起来。 小疯子和朋友开车出农场时意外陷车(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成年人版的过家家” 自2023年7月开放以来,农场已接纳八十多位来此常住者。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各行各业,奉行“不问过去”的社交准则,人人以代号相称。不同个性自由碰撞反应,农场成为直播中的社会实验场。 对农场感兴趣的人,大多出于两个原因:一为避世,一为乡土情结。 飞鸿兼而有之,他的志向是做茫茫大海上的一只飞鸟,虽然他的名字其实是来自游戏《传奇》的服务器。 在这款2001年引入中国的多人网络对战游戏中,玩家可以凭实力砍人杀怪升级。但在现实生活中,飞鸿自认没有上升的兴趣,他在湛江做钳工,只想做好技术工作,不愿意应付人情客套和巴结领导。他也不热衷与朋友交往,因为觉得其他人只会谈论吃喝玩乐,与他们的沟通需要“降维”。 飞鸿五十多岁,在广东打工的几十年生涯,他租住在毛坯房里,家具是自己动手做的,他说喜欢木工活儿。读书和写书法也是他的爱好,这些爱好在农场派上了用场。他选了一块在山坡竹林间面积不大的地方,铺石开路、平整土地,盖了一个小木屋,并在木屋前刻了一副木对联。 飞鸿对农场生活的预期很长远,“这里的租期是30年。”他供儿子们上了大学,看着他们找了工作成了家,没有负担,也不想靠他们养老。农场是他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地方,尽管这里并不完全如意,“场地有点小,山坡也不高,我想的是在高山上隐居。” 海哥的野心更大,他不仅想建造自己的住所,还想修建一排民宿。 2023年刚到农场时,海哥处于人生低谷。他是贵州人,今年37岁,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二十多年。2020年以来,他的餐饮生意经营艰难,听了朋友的劝,拿着最后一笔资金去汕头“投资”,原本以为放贷利润高,结果借出的几十万元连本带利都收不回来。海哥得了急性脱发,一直失眠。每天,家人都在问他:钱去了哪里?海哥十分绝望。 这时,他刷到了向前农场的视频。虽然只是“一群人在玩泥巴”,海哥却感觉“找到了精神的突破口。”“有时候,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当时如果不去分散注意力,我真的会走极端。” 海哥卖了车,抵押了房子,把欠款尽可能还清,带着一个背包来到了农场。他先是住帐篷,后住进了猪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一栋荒废了18年的老房子。夜晚,海哥独自坐在房边的平台喝啤酒,心里莫名感到宁静。随后,他对向前提出申请,希望把这里改造成能住的地方。 海哥对建房一窍不通,只能向农场的其他成员请教。由于资金不充足,许多补墙的砖块是从路边捡来的,木材也靠就地取材。别人午休和夜饮时,他都在修,有时干到凌晨两点。在他看来,这种活动就像“成年人版的过家家”:能获得自己动手的成就感,而且来去自由。 海哥的建房视频吸引了许多网友,想来跟他一起干。海哥最初很高兴,但很快又把这些人都请了回去。有人急于将拍视频获得的流量变现,有人想把猪圈切割了卖出去,跟他自己的建房设想都不一致。再有网友想来,海哥要求他们先来农场线下聊一聊,他要找意见一致的人。 来农场这一年,海哥把能花的钱都投到小院里。他没买过新衣服,T恤长出了霉点也不在意。事实上,在农场中,像他这样能自己拿出钱来修建一排房屋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在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个住的地方。 农场的日常三餐由大食堂统一负责(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在普遍穿T恤短裤的农场,小疯子的条纹衬衫显得很讲究。 她梳着两条纹路清晰稠密的及胸麻花辫,卷发棒处理过的斜刘海垂在耳边,胸前有一条并不张扬的金色吊坠,有时还会穿上精致的裙子。 小疯子28岁,在东莞长大。作为设计师助理,她体验着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的痛苦。作为女性,承受着被父母催婚催生的压力。取名“小疯子”,是想反叛从读书到进入社会的“规训”。“我想,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情绪不需要隐藏,可以释放出来,做回小时候的自己。” 比起现实,滤镜后面的线上农场更令她神往。“向前大哥帮助了很多世俗眼光中的边缘人物,例如网瘾少年。形形色色的人物汇集在这里,他们有大爱,也有小缺陷,都得到了尊重。” 2024年5月,与前任伴侣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后,小疯子来到农场。她体验了久违的轻松、无束缚。“没有了熟人之间的攀比心理,物质欲望也降低了很多。这个环境屏蔽了许多他人对你的要求,甚至苛责。” 但农场也不是可以随性“做自己”的地方。 刚到农场时,她加入了四大队,住在女生宿舍。这是一个由猪圈改造过来的板房,上下铺共12张,环绕在顶灯之下。没有窗户,没有空调,一下雨,水泥地就散发着湿气,只能将纸箱废片铺在地上。晚上睡觉,偶尔能听到老鼠路过的叽叽声。 小疯子浑身长满了湿疹,痒得彻夜难眠。她想请邻床的一位姐姐帮她在后背涂药膏,被对方不耐烦地拒绝了。小疯子和某位异性多说了几句话,于是总有绯闻传出。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实的指控,无论是“偷懒”,还是“勾引人”。 频繁的人际摩擦最终引发了一场“审判”,小疯子被几位队员通过投票放逐出去,理由是“脾气暴躁”、“过于有能量”,这场“审判”也被全程直播。 她离开了农场去旅行,却在一周后回来了。“我不想面对现实生活,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她加入了六大队,住进了干净的木楼,幸而相处还算融洽。 为了给宠儿养病,农场专为她提供土鸡蛋(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云股东的供养 在自己发布的视频中,向前的人设是一个笨笨的四川小伙。他用椒盐普通话讲述农场的日常,时常遇到被蜜蜂蜇、被隔壁村小孩嫌弃的糗事。 向前出生于四川省南充市南部县的一个小山村,今年35岁,做过装修工人。因为受不了“每天重复做一件事情”,就放弃了打工。他成为了背包客,2016年开始做“探险博主”。他曾从四川徒步到西藏,去过崂山的无人岛,在荒远的溶洞发现过人类头骨。 因为在云南山坡有修棚屋、拍视频的经历,向前回到家乡的小山开始实验,设想把分散的屋子集中起来,准备修一个度假村。 向前一边搭小屋,一边搞养殖。因缺少经验,不到一年,猪全死了。之前当主播积攒的二十多万元,都赔了进去。向前把重心重新放在直播上。 2017年,农场的账号搬到了另一个短视频平台。向前从伐木场买了近200吨木料,花了几年时间,一人在山上修了间四室两厅的木屋。之后,他还用竹子编好框架,糊上水泥,做成红顶的蘑菇屋(猪圈)。 被向前的视频吸引,2020年开始,陆续有网友来到南充跟他一起建设农场。没钱付工资,向前只好想出包吃住、共同创业的模式,勉强供养了一段时间。当三十多位成员和向前合作修好一座大房屋,视频的平台收益从每日300元突破到1000元,实现了收支平衡。 更多成员的加入,带来了丰富的故事。80岁弹棉花的马大爷、网瘾少年小李,为农场吸引来巨大的流量。2022年,账号的粉丝超过百万,平台日均收入超3000元。南充的农场已经住不下人了。2023年7月开始,向前在崇州新租了一块更大的地方,建成了麻子沟分厂。 线上粉丝被向前称作“云股东”,他们为农场投入资源和情感。禽类、蔬果、大米、衣物、大电视,农场缺乏实体农业产业,很多资源靠线上股东支援。视频里的田园生活,印证了一种美好闲适的想象,股东们乐意为此买单。 这种付出暗含的价码是,农场的角色只有维持股东想象的形象,才能获得持续的关注。六大队前队长与队员相恋结婚后,为了挣钱养家,退出了农场。这件事不仅让六大队掉粉,还引发谣言不断的“负面情绪”。六大队的成员解释,“老粉的失望在于,自己投入了这么多,有一天人走了,突然土崩瓦解了,无法接受。” 七大队队长田螺,他在线上关注农场一年多后,辞职来农场生活(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人生“中转站” 向前认为,农场不只是一个盈利的直播平台。小李的出现,让他确信这里有“改造”的魔力。 2022年7月,广东的00后小李刚来农场时,唯一的行李是一个充电宝。他留着长发,驼背,瘦弱,一米七几,不到90斤。下火车时,因为被怀疑是瘾君子,他还被拉去做了尿检。“别人都说,他‘长得像偷电瓶车的’。” 在这之前,小李已经有多年没有回家了。过去半年,他一直宅在自己租的公寓里,不上班,天天打游戏,每天只吃一顿外卖。 网友大多认为,小李是“三和大神”,只是来“蹭吃蹭喝”的。在向前眼里,小李只是一位普通的“失意人”。“他相信,也许农场能治疗他,帮他跳过这个坎。” 向前帮没裤子穿的小李买短裤,陪着他剪掉油腻的长发,两人都剃成光头。最开始,小李连推车也拉不动,就做些洗碗的轻活,偷懒了随时被向前督促。后来,他和农场成员一起做体能训练,每天吃三顿饭,身体结实了起来。小李学会了做木工,还抽空练吉他。离开农场时,他告诉向前,想回家看看外婆,也想考个驾照。向前给小李转了3000元学费。 “这个孩子来的时候80多斤,走的时候120多斤。他的变化很大,这给了我一种成就感。我们都是为了得到某件东西,才去做一件事。(在农场)我得到的,是大家对我的认可。我喜欢这种改变别人、帮助别人的快感。” 农场成了许多人的人生“中转站”。他们遭遇了挫败,在人生的过渡阶段来到这里。农场有不少抑郁症患者,来这里以后逐渐戒掉了药物。还有几位曾经的服刑人员也得到接纳,能安心劳作。“仔细盯着别人的缺点看,人人都是废物,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人人都是可用之才。我们何必去纠结别人的缺点呢,人无完人。” 飞鸿在农场山坡上修建了一间木屋(上),又在溪流旁做了一张茶台(下)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流量背后的互相“利用” 出现在向前的直播镜头时,宠儿的头发已经长出来。她像接受向前采访一样,对农场的粉丝讲述自己化疗后到农场疗养的故事。 27岁,她被确诊为卵巢癌中晚期,切掉了子宫和卵巢。 宠儿和弟弟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父母离异,各自有新家庭,妈妈只来探望过宠儿一次,留下2000块。为了治病,宠儿欠了几十万网贷。银行卡、网上支付都被冻结了,现在只能用现金。 化疗后,宠儿无法负担康养中心每月5000元的费用,借宿在上海一位朋友的家里,过得很压抑。她的头发掉光了,没人讲话,也不想出门,在家里经常闻到汽车尾气。 农场的视频让她看到一些盼头
七大队负责接待来农场参观的粉丝,燕子带粉丝一起体验劳动(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镜头就是财富的入口
站在向前农场(以下简称“农场”)的出口,你无法看到外面的世界。
向远处望去,视线内布满重叠交错的密林和山峦。它们遮蔽了近处的村舍,让崇州的市镇隔绝在天边。
只有一条狭长的石子路连通水泥马路。路面因满布碎石而高低不平,宽度只容得下一辆汽车。小路两旁没有护栏,直接田埂和树林。方向盘把控得稍有偏差,车轮就会掉到旁边的水沟里。
9月15日上午10点左右,一辆白色轿车在转弯驶入小石子路的起点时,右前轮从倾斜的路面滑下,陷入泥沼,左后轮悬空起来。
农场成员小疯子坐在副驾驶位,驾驶者是她的朋友。二人正从农场出发,准备去镇里办事,新手司机没能在弯道留出足够的位置。
农场里消息传得很快,不出一刻钟,就来了十几个人。比起当事人,他们更多地表现出兴奋的情绪,像接到游戏中的突发任务。
最先上场的几位壮汉坐上左侧座位,搭配一位跳上后备箱的男子,用重量让右轮拔出了泥沼。但轿车卡在了另一个位置,单靠一只前驱的轮胎无法行进。
湖对面的大伯闻讯赶来,从附近的库房找了一根浸水的麻绳扔在地上,提议用另一辆车从后面把小轿车拖出来。大伯退休前是一位村干部,在这方面有经验。
一位平头小伙倒着开来一辆越野车,一个顺滑地后转,在轿车后方一米处停下。拉断一根细绳,又换上一根粗绳,轿车才脱离泥沼。
这个突发状况,对农场来说是一个热度极高的直播素材。有几位成员举着支架就从山上跑下来,对救助过程做实况直播。他们一边绕着车辆拍摄,一边与直播间的观众互动。车轮空转溅起几米高的泥水时,众人高声惊叫,竖屏镜头里的气氛也热烈起来。
农场里的人分为不同的生产队伍,以数字命名,各队成员经常会用队里的账号进行日常直播。但在这场意外直播中,大家心照不宣地用上了个人账号,直播间热闹一分,就有可能多点亮一盏灯牌。在这个对外宣称“干活包吃包住,但不发工资”的农场,镜头就是财富的入口。
白色的轿车驶离后,热闹暂时消散了,农场一天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这里的劳作、饮食、娱乐都将如救车事件一样,被展示在多个镜头前,与外面的世界联结起来。
小疯子和朋友开车出农场时意外陷车(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成年人版的过家家”
自2023年7月开放以来,农场已接纳八十多位来此常住者。他们来自天南地北、各行各业,奉行“不问过去”的社交准则,人人以代号相称。不同个性自由碰撞反应,农场成为直播中的社会实验场。
对农场感兴趣的人,大多出于两个原因:一为避世,一为乡土情结。
飞鸿兼而有之,他的志向是做茫茫大海上的一只飞鸟,虽然他的名字其实是来自游戏《传奇》的服务器。
在这款2001年引入中国的多人网络对战游戏中,玩家可以凭实力砍人杀怪升级。但在现实生活中,飞鸿自认没有上升的兴趣,他在湛江做钳工,只想做好技术工作,不愿意应付人情客套和巴结领导。他也不热衷与朋友交往,因为觉得其他人只会谈论吃喝玩乐,与他们的沟通需要“降维”。
飞鸿五十多岁,在广东打工的几十年生涯,他租住在毛坯房里,家具是自己动手做的,他说喜欢木工活儿。读书和写书法也是他的爱好,这些爱好在农场派上了用场。他选了一块在山坡竹林间面积不大的地方,铺石开路、平整土地,盖了一个小木屋,并在木屋前刻了一副木对联。
飞鸿对农场生活的预期很长远,“这里的租期是30年。”他供儿子们上了大学,看着他们找了工作成了家,没有负担,也不想靠他们养老。农场是他能找到的最适合的地方,尽管这里并不完全如意,“场地有点小,山坡也不高,我想的是在高山上隐居。”
海哥的野心更大,他不仅想建造自己的住所,还想修建一排民宿。
2023年刚到农场时,海哥处于人生低谷。他是贵州人,今年37岁,已经在社会上打拼二十多年。2020年以来,他的餐饮生意经营艰难,听了朋友的劝,拿着最后一笔资金去汕头“投资”,原本以为放贷利润高,结果借出的几十万元连本带利都收不回来。海哥得了急性脱发,一直失眠。每天,家人都在问他:钱去了哪里?海哥十分绝望。
这时,他刷到了向前农场的视频。虽然只是“一群人在玩泥巴”,海哥却感觉“找到了精神的突破口。”“有时候,放过别人也是放过自己。当时如果不去分散注意力,我真的会走极端。”
海哥卖了车,抵押了房子,把欠款尽可能还清,带着一个背包来到了农场。他先是住帐篷,后住进了猪圈。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发现一栋荒废了18年的老房子。夜晚,海哥独自坐在房边的平台喝啤酒,心里莫名感到宁静。随后,他对向前提出申请,希望把这里改造成能住的地方。
海哥对建房一窍不通,只能向农场的其他成员请教。由于资金不充足,许多补墙的砖块是从路边捡来的,木材也靠就地取材。别人午休和夜饮时,他都在修,有时干到凌晨两点。在他看来,这种活动就像“成年人版的过家家”:能获得自己动手的成就感,而且来去自由。
海哥的建房视频吸引了许多网友,想来跟他一起干。海哥最初很高兴,但很快又把这些人都请了回去。有人急于将拍视频获得的流量变现,有人想把猪圈切割了卖出去,跟他自己的建房设想都不一致。再有网友想来,海哥要求他们先来农场线下聊一聊,他要找意见一致的人。
来农场这一年,海哥把能花的钱都投到小院里。他没买过新衣服,T恤长出了霉点也不在意。事实上,在农场中,像他这样能自己拿出钱来修建一排房屋的人寥寥无几,更多的人在用自己的劳动换取一个住的地方。
农场的日常三餐由大食堂统一负责(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
在普遍穿T恤短裤的农场,小疯子的条纹衬衫显得很讲究。
她梳着两条纹路清晰稠密的及胸麻花辫,卷发棒处理过的斜刘海垂在耳边,胸前有一条并不张扬的金色吊坠,有时还会穿上精致的裙子。
小疯子28岁,在东莞长大。作为设计师助理,她体验着每天加班到晚上10点的痛苦。作为女性,承受着被父母催婚催生的压力。取名“小疯子”,是想反叛从读书到进入社会的“规训”。“我想,想哭就哭,想闹就闹,情绪不需要隐藏,可以释放出来,做回小时候的自己。”
比起现实,滤镜后面的线上农场更令她神往。“向前大哥帮助了很多世俗眼光中的边缘人物,例如网瘾少年。形形色色的人物汇集在这里,他们有大爱,也有小缺陷,都得到了尊重。”
2024年5月,与前任伴侣发生了很大的矛盾后,小疯子来到农场。她体验了久违的轻松、无束缚。“没有了熟人之间的攀比心理,物质欲望也降低了很多。这个环境屏蔽了许多他人对你的要求,甚至苛责。”
但农场也不是可以随性“做自己”的地方。
刚到农场时,她加入了四大队,住在女生宿舍。这是一个由猪圈改造过来的板房,上下铺共12张,环绕在顶灯之下。没有窗户,没有空调,一下雨,水泥地就散发着湿气,只能将纸箱废片铺在地上。晚上睡觉,偶尔能听到老鼠路过的叽叽声。
小疯子浑身长满了湿疹,痒得彻夜难眠。她想请邻床的一位姐姐帮她在后背涂药膏,被对方不耐烦地拒绝了。小疯子和某位异性多说了几句话,于是总有绯闻传出。她感觉自己受到了不实的指控,无论是“偷懒”,还是“勾引人”。
频繁的人际摩擦最终引发了一场“审判”,小疯子被几位队员通过投票放逐出去,理由是“脾气暴躁”、“过于有能量”,这场“审判”也被全程直播。
她离开了农场去旅行,却在一周后回来了。“我不想面对现实生活,暂时找不到更好的去处了。”她加入了六大队,住进了干净的木楼,幸而相处还算融洽。
为了给宠儿养病,农场专为她提供土鸡蛋(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云股东的供养
在自己发布的视频中,向前的人设是一个笨笨的四川小伙。他用椒盐普通话讲述农场的日常,时常遇到被蜜蜂蜇、被隔壁村小孩嫌弃的糗事。
向前出生于四川省南充市南部县的一个小山村,今年35岁,做过装修工人。因为受不了“每天重复做一件事情”,就放弃了打工。他成为了背包客,2016年开始做“探险博主”。他曾从四川徒步到西藏,去过崂山的无人岛,在荒远的溶洞发现过人类头骨。
因为在云南山坡有修棚屋、拍视频的经历,向前回到家乡的小山开始实验,设想把分散的屋子集中起来,准备修一个度假村。
向前一边搭小屋,一边搞养殖。因缺少经验,不到一年,猪全死了。之前当主播积攒的二十多万元,都赔了进去。向前把重心重新放在直播上。
2017年,农场的账号搬到了另一个短视频平台。向前从伐木场买了近200吨木料,花了几年时间,一人在山上修了间四室两厅的木屋。之后,他还用竹子编好框架,糊上水泥,做成红顶的蘑菇屋(猪圈)。
被向前的视频吸引,2020年开始,陆续有网友来到南充跟他一起建设农场。没钱付工资,向前只好想出包吃住、共同创业的模式,勉强供养了一段时间。当三十多位成员和向前合作修好一座大房屋,视频的平台收益从每日300元突破到1000元,实现了收支平衡。
更多成员的加入,带来了丰富的故事。80岁弹棉花的马大爷、网瘾少年小李,为农场吸引来巨大的流量。2022年,账号的粉丝超过百万,平台日均收入超3000元。南充的农场已经住不下人了。2023年7月开始,向前在崇州新租了一块更大的地方,建成了麻子沟分厂。
线上粉丝被向前称作“云股东”,他们为农场投入资源和情感。禽类、蔬果、大米、衣物、大电视,农场缺乏实体农业产业,很多资源靠线上股东支援。视频里的田园生活,印证了一种美好闲适的想象,股东们乐意为此买单。
这种付出暗含的价码是,农场的角色只有维持股东想象的形象,才能获得持续的关注。六大队前队长与队员相恋结婚后,为了挣钱养家,退出了农场。这件事不仅让六大队掉粉,还引发谣言不断的“负面情绪”。六大队的成员解释,“老粉的失望在于,自己投入了这么多,有一天人走了,突然土崩瓦解了,无法接受。”
七大队队长田螺,他在线上关注农场一年多后,辞职来农场生活(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人生“中转站”
向前认为,农场不只是一个盈利的直播平台。小李的出现,让他确信这里有“改造”的魔力。
2022年7月,广东的00后小李刚来农场时,唯一的行李是一个充电宝。他留着长发,驼背,瘦弱,一米七几,不到90斤。下火车时,因为被怀疑是瘾君子,他还被拉去做了尿检。“别人都说,他‘长得像偷电瓶车的’。”
在这之前,小李已经有多年没有回家了。过去半年,他一直宅在自己租的公寓里,不上班,天天打游戏,每天只吃一顿外卖。
网友大多认为,小李是“三和大神”,只是来“蹭吃蹭喝”的。在向前眼里,小李只是一位普通的“失意人”。“他相信,也许农场能治疗他,帮他跳过这个坎。”
向前帮没裤子穿的小李买短裤,陪着他剪掉油腻的长发,两人都剃成光头。最开始,小李连推车也拉不动,就做些洗碗的轻活,偷懒了随时被向前督促。后来,他和农场成员一起做体能训练,每天吃三顿饭,身体结实了起来。小李学会了做木工,还抽空练吉他。离开农场时,他告诉向前,想回家看看外婆,也想考个驾照。向前给小李转了3000元学费。
“这个孩子来的时候80多斤,走的时候120多斤。他的变化很大,这给了我一种成就感。我们都是为了得到某件东西,才去做一件事。(在农场)我得到的,是大家对我的认可。我喜欢这种改变别人、帮助别人的快感。”
农场成了许多人的人生“中转站”。他们遭遇了挫败,在人生的过渡阶段来到这里。农场有不少抑郁症患者,来这里以后逐渐戒掉了药物。还有几位曾经的服刑人员也得到接纳,能安心劳作。“仔细盯着别人的缺点看,人人都是废物,善于发现别人的优点,人人都是可用之才。我们何必去纠结别人的缺点呢,人无完人。”
飞鸿在农场山坡上修建了一间木屋(上),又在溪流旁做了一张茶台(下)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流量背后的互相“利用”
出现在向前的直播镜头时,宠儿的头发已经长出来。她像接受向前采访一样,对农场的粉丝讲述自己化疗后到农场疗养的故事。
27岁,她被确诊为卵巢癌中晚期,切掉了子宫和卵巢。
宠儿和弟弟从小被爷爷奶奶带大。父母离异,各自有新家庭,妈妈只来探望过宠儿一次,留下2000块。为了治病,宠儿欠了几十万网贷。银行卡、网上支付都被冻结了,现在只能用现金。
化疗后,宠儿无法负担康养中心每月5000元的费用,借宿在上海一位朋友的家里,过得很压抑。她的头发掉光了,没人讲话,也不想出门,在家里经常闻到汽车尾气。
农场的视频让她看到一些盼头。“最吸引我的是,这里就像我从小和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村里大家经常一起吃饭,路过做好饭的人家,他会叫我不要回家,留下来玩。农场也是,大家就像一家人一样。”
出乎意料,向前同意了宠儿来农场养病。以1500元的租金,宠儿被破例允许在一期的独栋小房子试住一个月。她交到许多新朋友。农场的线上粉丝丽姐中秋节给宠儿寄来了月饼,每天叮嘱她早睡。七大队的糖糖为宠儿介绍农场的情况,经常开小灶为她做清淡的饮食,还帮她办了一场生日派对。
糖糖是一位单亲妈妈,她的孩子在农场出生,被粉丝“云养”。糖糖是孤儿,她的母亲因癌症病逝,因此对宠儿特别关照。
当向前把宠儿、糖糖的故事记录在农场视频中,许多网友认为,他只是在利用她们炒流量。向前不否认他的“利用”,但在利用她们的故事获得流量的同时,他也给她们提供了帮助——包括金钱的还有情感的。他们之间,本就是一种微妙的合作关系。
七大队副队长燕子是队伍账号的主播之一(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聂阳欣/图)
没有什么乌托邦
在农场干活没有严格的奖惩制度,没人出工时,需要向前亲自出马,或是在群里通知,或是到宿舍前拿着喇叭催促。
每周一次的例会,在多个直播机位下进行。向前在小白板上勾勒农场的蓝图,几十位农场成员坐在台下听他演讲。他们笑称,向前是在“画大饼”。不过,他们愿意吃这个饼。
田螺说,“向前是农场的领军人物,没有他,这里就会像无头苍蝇。”
向前认为,“如果说农场离开我,就垮了,那么它永远是失败的。我们农场要长远地走下去,必须有一个可复制的模式。”
为此,在9月21日的会议中,向前宣布工分制落地。所有成员都归属各大队管理,队长监督,干活记工分。连续三个月工分垫底的人,将由大伙投票决定是否能留下。目的是,清走“懒人”。
松散的管理开始收紧。并不是所有人都看好。有成员感到更疲惫了,有成员开始厌恶频繁的抽查和队内会议。网友质疑,这背离了农场提供隐居地的本意。
向前强调,乌托邦本就不存在。“农场里有人活得轻松,有人活得累,那是有人在帮轻松的人负重前行。”支撑“隐居”者生存的,是视频账号流量带来的收益。农场无法自给自足,生活要靠线上粉丝的物资补给。
他更赞同农场是一个“大型社会实验”。在这个缩小版的社会里,什么样的人都有。设定新规,只是在探索各种“玩法”,看怎样维持这个共同体。
大学生浩洋为了拍摄毕业设计作品,在农场住了两个多月。他感受到,“一件简单的事,在这里会变得很复杂。环境变小了之后,想法会变小,(人的)格局也会变小。在农场生活,你会被迫去关注身边当下发生的事情。确实幸福感会提升,但是你能想的事情也会变得很少。你可能无法做长远的打算,会被那种慢生活束缚住。这有点像一个温柔乡,一个陷阱。”
被放大的,还有向前的私生活。
在10月的直播中,他承认了在还未离婚的情况下自己和一位农场成员的恋情。他说与妻子感情不好,分居很久了,每月都给对方和孩子寄一万元生活费。
这件事让农场的粉丝减少了一万以上。粉丝们在直播间抨击向前的虚伪,质问他为什么婚内出轨。也有人打电话给农场成员,咒骂“农场的人三观不正”。
线上偶像的坍塌,在线下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农场成员们有一种默契,这里是“江湖”,神并不存在。他们确证了人的复杂性。也有人认为这件事并不影响他自己,大家一出农场的门,彼此就是陌生人。
更多的人心存感激。小疯子说,她无法因此“以怨报德”,否定向前的贡献。“农场八十多号人吃喝拉撒全是靠向前支出,不能说面面俱到,但真的倾尽全力、无愧于心了。我看到,也感受到了。”
此后不久,一向来者不拒的农场,突然开始实行封闭式管理。向前的解释是,要节省开支了。有农场成员解释,此次封闭与向前的公关危机有关。
(文中所提到的名字均为化名,感谢燕子、有情天、世界、大帅、小波波提供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