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疑推理作家访谈录丨陆烨华:推理何以喜剧
2024-12-03 18:00:00推理小说的风格不一定是紧张刺激,也可以是轻松幽默。随着推理小说和不同的喜剧文化形式相结合,推理小说不善于塑造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语言表达缺乏风格化等弊病,甚至也都可以得到改善。在这个意义上,“幽默推理”或“喜剧推理”无疑有着相当重要的写作实践价值。 一般观众对于“喜剧+推理”应该也并不陌生,《唐人街探案》系列电影就是其中一种颇带有本土特色的结合方式;对于推理小说迷而言,更多“喜剧+推理”的阅读经验可能还是来自日本推理小说,比如东川笃哉的《推理要在晚餐后》,或者东野圭吾的《名侦探的守则》;实际上,“幽默推理”或“喜剧推理”有着更为悠久的创作传统,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话剧《蛛网》,就让舞台上同时出现了尸体和笑声。 林奕执导的阿加莎话剧《蛛网》剧照。受访者供图 陆烨华作为国内喜剧推理小说创作的积极践行者,其小说中制造喜剧效果的方式也比较多样化,比如有阿加莎式的“英伦舒逸”,也有日式的搞笑吐槽,有温情的笑泪故事,也有反讽推理小说创作成规的“内部梗”…… 当然,还有更多的喜剧文化与推理小说相互结合的方式有待未来继续探索,比如近些年流行的脱口秀、素描喜剧等等,不妨想象一位脱口秀演员做侦探,他会不会一边推理案情,一边讲段子? 当然,“喜剧+推理”为我们理解推理小说所带来的另一个重要启发还在于,它拓宽了推理小说的写作边界——不一定非要有谋杀案、不一定非要是专业的名侦探、不一定非要是恐怖的气氛,推理作为一种行为方式可以发生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可以在特定的场合下做一回侦探,在这些看似不那么惊心动魄的日常之谜中,人物情感的细腻和幽微就获得了更大的表现空间。而观察日常里不为人所注意的细节、关注每一个人身上的细微变化和成长、关心切切实实的生活和我们身边的一草一木,或许才是真正回到了推理小说,乃至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最根本的意义所在。 陆烨华,推理作家、译者,作品包括《今夜宜有彩虹》《逐星记》《超能力侦探事务所》,译有阿加莎•克里斯蒂长篇小说《长夜》《他们来到巴格达》。受访者供图 “写这种小说,不能太依赖好笑的对话” 南方周末: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读推理小说的? 陆烨华:我小学时候就读了《福尔摩斯探案》,但当时并没有把它当成侦探推理小说来看,而只是把它看作是一本世界文学名著,或者说当时的我还没有形成关于侦探推理小说这个文类的概念。真正读侦探推理小说应该是初中时看了西村京太郎的《双曲线的杀人案》,那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暴风雪山庄故事,可惜这本书的中译本后来一直也没有再版。在那本书的“后记”中,我才知道这种小说属于“孤岛模式”,而这个模式的灵感来源则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于是我跑去看了《无人生还》,从此进入了阿加莎的文学世界,也开始进入了侦探推理小说的世界。 南方周末:你是从阿加莎这里接触到带有喜剧风格的推理小说作品吗? 陆烨华:我高中时候读到阿加莎的《他们来到巴格达》,这并不是“阿婆”最知名的作品,甚至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都不能算是一本纯正的推理小说,而是一本谍战、冒险小说,但小说中欢乐、明亮的气质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又读到了本特利的《特伦特最后一案》,这本小说和我以往看过的所有推理小说都不一样,侦探最后竟然失败了,虽然小说写作风格还是比较严肃的,但结局仍旧给我一种很滑稽、很荒诞的感觉,这可以说是我喜剧推理阅读上的启蒙。 南方周末:你高中时读的《他们来到巴格达》应该是北京语言大学陆增璞先生比较早年的译本。你是因为特别偏爱这本小说,所以后来才会选择在小说再版时,亲自重译这本书吗? 陆烨华:是的,我当时看的推理小说很少有这种气质风格的作品,我一直都记着那种阅读感觉,后来有机会翻译这本书,当然不能错过。 南方周末:你的推理小说写作,很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尝试将喜剧和推理相结合,我们一般的感受是,这两种文学类型之间似乎存在一定的矛盾或张力,比如喜剧要求产生的情绪是轻松、欢乐、好笑,侦探小说则经常涉及犯罪和谋杀等题材,其阅读情感体验上是多少有点紧张,乃至恐怖的,你是怎么克服这其中的矛盾的? 陆烨华:我觉得这里面存在一种对于推理小说的刻板印象,认为推理小说专门就是写“血腥的谋杀”,比如经常有家长问我推理小说是不是不适合孩子阅读,里面有太多血腥、暴力、恐怖的东西。但其实还存在大量的推理小说并不是围绕尸体而展开,这些故事往往发生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杀人案,风格上也偏于温馨,我自己就特别喜欢这种类型。 但是要说喜剧和推理之间的融合是否存在张力,我觉得还是有的。我自己的一个创作经验是,在推理小说中融入幽默、喜剧元素,不能太依赖于好笑的对话,而是要通过情景的设定或者人物的特定行为去发掘或制造笑点。比如我的《超能力侦探事务所》系列,就是赋予每个主角一个荒诞的超能力设定,比如他拿东西永远拿不准,这种方式制造的喜剧效果通常还不错。而当时我也尝试过让小说人物在推理的过程中讲笑话,这时候就会显得比较出戏。另外一个创作的难题在于如何保持幽默和悬疑彼此间的张弛有度,如何在推理的严肃性和喜剧的轻松感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做到喜剧的加入不破坏推理小说原本的节奏感。 我觉得如果把握得当的话,幽默推理小说会产生1+1>2的效果,一部小说会同时给读者带来两种情感体验和满足。而喜剧风格的加入,也为推理小说的叙事手法提供了新的可能。 南方周末:我的另一个感受是如果说推理小说具有某种普适性,比如一个绝妙的诡计,或者一段严谨的推理,无论哪个国家的读者都会觉得它很精彩。相比之下,喜剧似乎更多带有文化差异和地方色彩,不同地区的读者的笑点可能完全不一样,你在推理小说中融入喜剧风格时,是如何取舍和平衡的? 陆烨华:确实如你所说,阿加莎的英伦“幽默”风格,和我们晚清民国时期江浙沪一带的“滑稽”侦探小说,以及当代日本基于二次元文化背景的“吐槽”式推理,从喜剧文化上来看,彼此间差异很大,如果没有相应的文化背景,读者可能就很难理解其中的笑点。但喜剧的地域性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弥补侦探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不足,比如传统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不论是侦探还是犯罪者,经常容易出现扁平化的问题,这时候加入一些带有地方文化特色的喜剧元素就很有助于丰富人物形象。比如2024年钟声礼的新作《熊猫骑士》,带有明显的川渝市井气和喜剧感,特别是其中的两个笨贼形象,让人印象深刻。 南方周末:有点像《疯狂的石头》的那种感觉? 陆烨华:对的,甚至小说最后都没有说明故事到底是发生在成都或者重庆,但人物的行为动作、语言特色与思考问题的方式,都能让读者感受到这是只有在川渝地区才会出现的人物性格与故事情节,小说人物因此就“活”了起来。 南方周末:近些年一直有关于推理小说如何本土化的讨论,其实加入一些地方喜剧元素倒也不失为一种本土化的有效方式? 陆烨华:是的。 电影《疯狂的石头》(2006年)剧照。资料图 南方周末:以日本推理小说为例,老一辈作家中赤川次郎的“幽默”,与年轻一辈中伊坂幸太郎的“温馨”,或者东川笃哉的“搞笑”,就属于几种彼此间颇不相同的喜剧风格,而你的幽默推理小说创作,大概是介于这几者之间的某种状态。陆秋槎在给你的《今夜宜有彩虹》一书所写的“解说”中借助东川笃哉的说法,区分了“幽默推理”和“喜剧”两种类型,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你觉得它更倾向于哪一种? 陆烨华:我的理解是,所谓“幽默推理”是在推理小说中加入幽默元素,比如赤川次郎,这种写法的主要目的是缓解紧张气氛,增加故事的趣味性或者小说人物的魅力,核心还是解谜,幽默是辅助性的。而所谓“喜剧”则更注重角色之间的互动与对话,通过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或冲突来制造喜剧效果,推理元素则显得次要一些,或者说推理也是小说塑造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方式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我最初的创作是更偏向于“幽默推理”,因为当时我是想写本格的推理小说,幽默元素只是为小说增加亮色的手段。而现在我会更加倾向于创作“喜剧”,我的小说关注的核心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物本身的成长。这是我自己创作重心上的一个变化。 南方周末:你的小说《今夜宜有彩虹》(2017年),结局就已经开始走温馨路线了。《春日之书》(2020年)的故事重点更是在于营造一种人物关系,在主人公追寻真相的过程中,温情一点点地流露,人物形象也在渐渐地发生变化,到最后推理可能已经不是小说最重要的部分了。 陆烨华:这很大程度上还是受到阿加莎的影响。虽然她的小说中破案推理还是主体情节,但在案件真相大白之后,她还是会另辟一个章节把主角和配角的结局都讲一讲。我觉得“阿婆”本质上是关心自己笔下每一个登场人物的,这体现着她内心的某种柔软和善良,所以她的小说结局通常是上扬的,即使很血腥的案件,最后也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侦探” 2018年,陆烨华(右)与推理作家时晨(左)、鸡丁(中)联合制作了关于推理小说的脱口秀系列节目《可以的》,豆瓣评分高达8.8。资料图 南方周末:近年来日本推理小说中有一类“崩坏的侦探”形象,其经常做出非常荒诞不经的推理和“伪解答”,也由此产生了某种喜剧效果,比如西尾维新、北山猛邦,你怎么看待这一类写作? 陆烨华:这是一种推理小说人物形象与叙事手法上的创新和迭代,你能感受到他们创作时,有着想要打破传统推理小说叙事框架的野心在。 南方周末:如果说赤川次郎他们还是在想方设法探索“推理+”式的写作,西尾维新这一批更年轻的作者则在尝试颠覆推理小说的固有模式。如果说传统的推理小说,是秉承了某种理性精神和求真欲望,是一种现代的小说类型;那么这些“崩坏的侦探”则类似于某种后现代写作。你曾说,其中包含着强烈的反传统和游戏性特征。 陆烨华:是的,这背后可能涉及某种侦探小说的代际发展和变化。我们这一代和老一辈侦探小说作者与读者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我们通常没有名侦探情结。谜团复杂、推理精彩、故事好看就足够了,名侦探本身并不重要,我在看福尔摩斯小说的时候甚至经常希望他出丑。基于这样的变化,“崩坏的侦探”才可能出现并流行。 南方周末:有点“反侦探”的意思? 陆烨华:对的,另一个写法上的变化是,传统的侦探小说写作是借着助手的视角来写侦探,读者代入助手的视角,侦探也因此被神化;现在的侦探小说中助手往往是缺失的,没有助手打掩护之后,侦探身上的神性也开始剥落,慢慢被还原为一个普通人了;并且开始出现各行各业的侦探,他们都是普通人,不过有一点自己特殊的专业知识。 南方周末:确实,当代推理小说中侦探的职业越来越泛化,甚至可以说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侦探”。小说主角借助对于自身职业的了解以及掌握了相关的专业知识,可以发现我们一般读者无法察觉的细节,并由此展开推理,这已经成为一种非常流行且普遍的写法了,甚至这样的推理小说有着和职场小说相融合的趋势。 陆烨华:是的,在影视剧方面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我觉得很多悬疑剧本质上是悬疑故事包装下的职场剧,比如法医题材,我们看的不仅是一个犯罪案件,还有大量关于法医工作的日常生活。 南方周末:法医多少还算和侦探小说关系比较密切的职业,王晓磊的小说《相声侦探》,里面的侦探是一个民国时期天津的相声演员,小说以他为主角,借助查案的故事框架,把相声行业里的各种“行话”,以及当时天津江湖社会中的三教九流都写进去了。如果不是相声演员,不懂那些行话和规矩,就无法顺利查案。 陆烨华:这让我想起北村薰笔下的侦探春樱亭圆紫,他被设定是一名落语大师,日本的落语有点像中国的相声。这些小说都是把两种不同的文化形式相融合。另外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样的侦探角色增加了多维性,一个查案的相声演员,这个人物形象设定就比起一名单纯的职业侦探,要具体、生动得多了,同时还可以借助这个人物把整个民国天津的市井文化展现出来。 南方周末:的确,侦探小说写作的难题之一在于侦探要如何开口说话,对于小说来说,人物语言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但侦探小说中侦探的语言表达往往缺乏特色,似乎他的话语就是用于解释推理的工具。这时候选择在其中加入一点地方方言,或者职业黑话,就更容易将人物语言变得生动活泼。同时这也有助于增加侦探小说的喜剧色彩,比如刚才说的川渝方言,或者相声行话等等,人物不需要刻意去搞笑,有时他一开口,就已经很好笑了。 陆烨华:是的,比如时晨的《侦探往事
推理小说的风格不一定是紧张刺激,也可以是轻松幽默。随着推理小说和不同的喜剧文化形式相结合,推理小说不善于塑造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语言表达缺乏风格化等弊病,甚至也都可以得到改善。在这个意义上,“幽默推理”或“喜剧推理”无疑有着相当重要的写作实践价值。
一般观众对于“喜剧+推理”应该也并不陌生,《唐人街探案》系列电影就是其中一种颇带有本土特色的结合方式;对于推理小说迷而言,更多“喜剧+推理”的阅读经验可能还是来自日本推理小说,比如东川笃哉的《推理要在晚餐后》,或者东野圭吾的《名侦探的守则》;实际上,“幽默推理”或“喜剧推理”有着更为悠久的创作传统,比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话剧《蛛网》,就让舞台上同时出现了尸体和笑声。
林奕执导的阿加莎话剧《蛛网》剧照。受访者供图
陆烨华作为国内喜剧推理小说创作的积极践行者,其小说中制造喜剧效果的方式也比较多样化,比如有阿加莎式的“英伦舒逸”,也有日式的搞笑吐槽,有温情的笑泪故事,也有反讽推理小说创作成规的“内部梗”……
当然,还有更多的喜剧文化与推理小说相互结合的方式有待未来继续探索,比如近些年流行的脱口秀、素描喜剧等等,不妨想象一位脱口秀演员做侦探,他会不会一边推理案情,一边讲段子?
当然,“喜剧+推理”为我们理解推理小说所带来的另一个重要启发还在于,它拓宽了推理小说的写作边界——不一定非要有谋杀案、不一定非要是专业的名侦探、不一定非要是恐怖的气氛,推理作为一种行为方式可以发生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人都可以在特定的场合下做一回侦探,在这些看似不那么惊心动魄的日常之谜中,人物情感的细腻和幽微就获得了更大的表现空间。而观察日常里不为人所注意的细节、关注每一个人身上的细微变化和成长、关心切切实实的生活和我们身边的一草一木,或许才是真正回到了推理小说,乃至小说这种文学形式最根本的意义所在。
陆烨华,推理作家、译者,作品包括《今夜宜有彩虹》《逐星记》《超能力侦探事务所》,译有阿加莎•克里斯蒂长篇小说《长夜》《他们来到巴格达》。受访者供图
“写这种小说,不能太依赖好笑的对话”
南方周末:你是什么时候开始读推理小说的?
陆烨华:我小学时候就读了《福尔摩斯探案》,但当时并没有把它当成侦探推理小说来看,而只是把它看作是一本世界文学名著,或者说当时的我还没有形成关于侦探推理小说这个文类的概念。真正读侦探推理小说应该是初中时看了西村京太郎的《双曲线的杀人案》,那是一个非常精彩的暴风雪山庄故事,可惜这本书的中译本后来一直也没有再版。在那本书的“后记”中,我才知道这种小说属于“孤岛模式”,而这个模式的灵感来源则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无人生还》,于是我跑去看了《无人生还》,从此进入了阿加莎的文学世界,也开始进入了侦探推理小说的世界。
南方周末:你是从阿加莎这里接触到带有喜剧风格的推理小说作品吗?
陆烨华:我高中时候读到阿加莎的《他们来到巴格达》,这并不是“阿婆”最知名的作品,甚至从严格意义上来说它都不能算是一本纯正的推理小说,而是一本谍战、冒险小说,但小说中欢乐、明亮的气质令我印象深刻。后来我又读到了本特利的《特伦特最后一案》,这本小说和我以往看过的所有推理小说都不一样,侦探最后竟然失败了,虽然小说写作风格还是比较严肃的,但结局仍旧给我一种很滑稽、很荒诞的感觉,这可以说是我喜剧推理阅读上的启蒙。
南方周末:你高中时读的《他们来到巴格达》应该是北京语言大学陆增璞先生比较早年的译本。你是因为特别偏爱这本小说,所以后来才会选择在小说再版时,亲自重译这本书吗?
陆烨华:是的,我当时看的推理小说很少有这种气质风格的作品,我一直都记着那种阅读感觉,后来有机会翻译这本书,当然不能错过。
南方周末:你的推理小说写作,很突出的一个特点就是尝试将喜剧和推理相结合,我们一般的感受是,这两种文学类型之间似乎存在一定的矛盾或张力,比如喜剧要求产生的情绪是轻松、欢乐、好笑,侦探小说则经常涉及犯罪和谋杀等题材,其阅读情感体验上是多少有点紧张,乃至恐怖的,你是怎么克服这其中的矛盾的?
陆烨华:我觉得这里面存在一种对于推理小说的刻板印象,认为推理小说专门就是写“血腥的谋杀”,比如经常有家长问我推理小说是不是不适合孩子阅读,里面有太多血腥、暴力、恐怖的东西。但其实还存在大量的推理小说并不是围绕尸体而展开,这些故事往往发生在日常生活中,没有杀人案,风格上也偏于温馨,我自己就特别喜欢这种类型。
但是要说喜剧和推理之间的融合是否存在张力,我觉得还是有的。我自己的一个创作经验是,在推理小说中融入幽默、喜剧元素,不能太依赖于好笑的对话,而是要通过情景的设定或者人物的特定行为去发掘或制造笑点。比如我的《超能力侦探事务所》系列,就是赋予每个主角一个荒诞的超能力设定,比如他拿东西永远拿不准,这种方式制造的喜剧效果通常还不错。而当时我也尝试过让小说人物在推理的过程中讲笑话,这时候就会显得比较出戏。另外一个创作的难题在于如何保持幽默和悬疑彼此间的张弛有度,如何在推理的严肃性和喜剧的轻松感之间寻找平衡,如何做到喜剧的加入不破坏推理小说原本的节奏感。
我觉得如果把握得当的话,幽默推理小说会产生1+1>2的效果,一部小说会同时给读者带来两种情感体验和满足。而喜剧风格的加入,也为推理小说的叙事手法提供了新的可能。
南方周末:我的另一个感受是如果说推理小说具有某种普适性,比如一个绝妙的诡计,或者一段严谨的推理,无论哪个国家的读者都会觉得它很精彩。相比之下,喜剧似乎更多带有文化差异和地方色彩,不同地区的读者的笑点可能完全不一样,你在推理小说中融入喜剧风格时,是如何取舍和平衡的?
陆烨华:确实如你所说,阿加莎的英伦“幽默”风格,和我们晚清民国时期江浙沪一带的“滑稽”侦探小说,以及当代日本基于二次元文化背景的“吐槽”式推理,从喜剧文化上来看,彼此间差异很大,如果没有相应的文化背景,读者可能就很难理解其中的笑点。但喜剧的地域性有时候也可以用来弥补侦探小说人物塑造方面的不足,比如传统侦探小说中的人物,不论是侦探还是犯罪者,经常容易出现扁平化的问题,这时候加入一些带有地方文化特色的喜剧元素就很有助于丰富人物形象。比如2024年钟声礼的新作《熊猫骑士》,带有明显的川渝市井气和喜剧感,特别是其中的两个笨贼形象,让人印象深刻。
南方周末:有点像《疯狂的石头》的那种感觉?
陆烨华:对的,甚至小说最后都没有说明故事到底是发生在成都或者重庆,但人物的行为动作、语言特色与思考问题的方式,都能让读者感受到这是只有在川渝地区才会出现的人物性格与故事情节,小说人物因此就“活”了起来。
南方周末:近些年一直有关于推理小说如何本土化的讨论,其实加入一些地方喜剧元素倒也不失为一种本土化的有效方式?
陆烨华:是的。
电影《疯狂的石头》(2006年)剧照。资料图
南方周末:以日本推理小说为例,老一辈作家中赤川次郎的“幽默”,与年轻一辈中伊坂幸太郎的“温馨”,或者东川笃哉的“搞笑”,就属于几种彼此间颇不相同的喜剧风格,而你的幽默推理小说创作,大概是介于这几者之间的某种状态。陆秋槎在给你的《今夜宜有彩虹》一书所写的“解说”中借助东川笃哉的说法,区分了“幽默推理”和“喜剧”两种类型,你怎么看待自己的写作,你觉得它更倾向于哪一种?
陆烨华:我的理解是,所谓“幽默推理”是在推理小说中加入幽默元素,比如赤川次郎,这种写法的主要目的是缓解紧张气氛,增加故事的趣味性或者小说人物的魅力,核心还是解谜,幽默是辅助性的。而所谓“喜剧”则更注重角色之间的互动与对话,通过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或冲突来制造喜剧效果,推理元素则显得次要一些,或者说推理也是小说塑造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一种方式而已。在这个意义上,我最初的创作是更偏向于“幽默推理”,因为当时我是想写本格的推理小说,幽默元素只是为小说增加亮色的手段。而现在我会更加倾向于创作“喜剧”,我的小说关注的核心在于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人物本身的成长。这是我自己创作重心上的一个变化。
南方周末:你的小说《今夜宜有彩虹》(2017年),结局就已经开始走温馨路线了。《春日之书》(2020年)的故事重点更是在于营造一种人物关系,在主人公追寻真相的过程中,温情一点点地流露,人物形象也在渐渐地发生变化,到最后推理可能已经不是小说最重要的部分了。
陆烨华:这很大程度上还是受到阿加莎的影响。虽然她的小说中破案推理还是主体情节,但在案件真相大白之后,她还是会另辟一个章节把主角和配角的结局都讲一讲。我觉得“阿婆”本质上是关心自己笔下每一个登场人物的,这体现着她内心的某种柔软和善良,所以她的小说结局通常是上扬的,即使很血腥的案件,最后也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侦探”
2018年,陆烨华(右)与推理作家时晨(左)、鸡丁(中)联合制作了关于推理小说的脱口秀系列节目《可以的》,豆瓣评分高达8.8。资料图
南方周末:近年来日本推理小说中有一类“崩坏的侦探”形象,其经常做出非常荒诞不经的推理和“伪解答”,也由此产生了某种喜剧效果,比如西尾维新、北山猛邦,你怎么看待这一类写作?
陆烨华:这是一种推理小说人物形象与叙事手法上的创新和迭代,你能感受到他们创作时,有着想要打破传统推理小说叙事框架的野心在。
南方周末:如果说赤川次郎他们还是在想方设法探索“推理+”式的写作,西尾维新这一批更年轻的作者则在尝试颠覆推理小说的固有模式。如果说传统的推理小说,是秉承了某种理性精神和求真欲望,是一种现代的小说类型;那么这些“崩坏的侦探”则类似于某种后现代写作。你曾说,其中包含着强烈的反传统和游戏性特征。
陆烨华:是的,这背后可能涉及某种侦探小说的代际发展和变化。我们这一代和老一辈侦探小说作者与读者的一个重要区别在于,我们通常没有名侦探情结。谜团复杂、推理精彩、故事好看就足够了,名侦探本身并不重要,我在看福尔摩斯小说的时候甚至经常希望他出丑。基于这样的变化,“崩坏的侦探”才可能出现并流行。
南方周末:有点“反侦探”的意思?
陆烨华:对的,另一个写法上的变化是,传统的侦探小说写作是借着助手的视角来写侦探,读者代入助手的视角,侦探也因此被神化;现在的侦探小说中助手往往是缺失的,没有助手打掩护之后,侦探身上的神性也开始剥落,慢慢被还原为一个普通人了;并且开始出现各行各业的侦探,他们都是普通人,不过有一点自己特殊的专业知识。
南方周末:确实,当代推理小说中侦探的职业越来越泛化,甚至可以说是“三百六十行,行行出侦探”。小说主角借助对于自身职业的了解以及掌握了相关的专业知识,可以发现我们一般读者无法察觉的细节,并由此展开推理,这已经成为一种非常流行且普遍的写法了,甚至这样的推理小说有着和职场小说相融合的趋势。
陆烨华:是的,在影视剧方面这种情况就更加明显。我觉得很多悬疑剧本质上是悬疑故事包装下的职场剧,比如法医题材,我们看的不仅是一个犯罪案件,还有大量关于法医工作的日常生活。
南方周末:法医多少还算和侦探小说关系比较密切的职业,王晓磊的小说《相声侦探》,里面的侦探是一个民国时期天津的相声演员,小说以他为主角,借助查案的故事框架,把相声行业里的各种“行话”,以及当时天津江湖社会中的三教九流都写进去了。如果不是相声演员,不懂那些行话和规矩,就无法顺利查案。
陆烨华:这让我想起北村薰笔下的侦探春樱亭圆紫,他被设定是一名落语大师,日本的落语有点像中国的相声。这些小说都是把两种不同的文化形式相融合。另外正如我刚才所说,这样的侦探角色增加了多维性,一个查案的相声演员,这个人物形象设定就比起一名单纯的职业侦探,要具体、生动得多了,同时还可以借助这个人物把整个民国天津的市井文化展现出来。
南方周末:的确,侦探小说写作的难题之一在于侦探要如何开口说话,对于小说来说,人物语言是塑造人物的重要手段,但侦探小说中侦探的语言表达往往缺乏特色,似乎他的话语就是用于解释推理的工具。这时候选择在其中加入一点地方方言,或者职业黑话,就更容易将人物语言变得生动活泼。同时这也有助于增加侦探小说的喜剧色彩,比如刚才说的川渝方言,或者相声行话等等,人物不需要刻意去搞笑,有时他一开口,就已经很好笑了。
陆烨华:是的,比如时晨的《侦探往事》,就有意识地加入了一些上海方言。
拯救意外感
南方周末:与幽默推理小说,以及各种特殊职业的侦探人物相关的一种小说类型就是“日常之谜”。这类小说通常不涉及谋杀案件,以及其发生场景往往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你怎么看待“日常之谜”?
陆烨华:我自己特别喜欢“日常之谜”,我觉得它是比较贴近生活的,同时大大拓展了传统推理小说的题材范围。比如一个物品的突然出现或消失、宠物的反常举动、社区里的细微变化等等,都可以被写成“日常之谜”。
此外,“日常之谜”比起一般的推理小说,要更关注小说人物的变化与成长。我自己写小说时也是更关注人物,先想人物,如果没有人物,我就没有办法去构思故事。
南方周末:但大多数推理小说作者,特别是本格派的作者,通常都是先想诡计,想到一个绝妙的点子,然后再将其敷衍成故事。
陆烨华:我每本书都是先想人物的,诡计的构思反而放到后面。我先设计好一个人物,然后再去考虑这个人物适合卷入什么样的案件。这个创作习惯可能是受到武侠小说的影响,因为武侠小说里最令我印象深刻的就是各式各样的侠客人物形象。我在《超能力侦探事务所》中设计了一个侦探叶飞刀的角色,灵感来源之一就是武侠小说。
南方周末:有点类似于“小李飞刀”?
陆烨华:是的,但作为幽默推理小说,叶飞刀的人物技能设定是善于扔飞刀,却永远射不准。这样就给予主角人物超于常人的特质,又让其存在某些根本性缺陷,最终至少保证了推理小说的平衡感,不会让主角太过于强大而影响整个情节。
南方周末:在美国超级英雄电影中,每个英雄都有自己超于常人的能力,但又都有着致命的缺陷,比如超人之于氪石,这样就形成了一种设计上的平衡。同时比如早期的“漫威宇宙”,也是先有人物形象,然后根据人物形象的差异来设计不同的影片类型,比如《钢铁侠》之于科幻片、《美国队长》之于谍战片等等。
陆烨华:确实,虽然现在超级英雄电影有些让人感到审美疲劳了,但我写《超能力侦探事务所》时,这些电影正是非常流行、火爆的时候,它们对我的小说写作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但我并不是想要凸显这些“超能力”的神乎其神,而是想把它作为小说人物最平常的特质之一,就像以前推理小说中会有左撇子或者红绿色盲的角色设定一样。
南方周末:你的小说中另一个有意思的类型写法就是“突然推理”,所谓“突然推理”就是在小说没有讲到任何案件或给出任何线索的情况下,侦探突然指认某个人是凶手,然后就此开始进行推理,比如我们正在聊天或者下棋,然后“我”指认“你”是凶手,并开始推理。这种写法可以说是将推理小说的意外性推演到某种极致的状态,并且不同于一般的推理小说是案情本身或者凶手的身份设计上具有意外性,“突然推理”是推理的过程经常令人感到非常意外。你的《今夜宜有彩虹》中,就多次采用了“突然推理”的写作方式,而不同于一般的“突然推理”都是出现在短篇小说中,你却尝试在长篇小说里运用“突然推理”,你怎么理解这种写作方式?
陆烨华:有两篇小说中的“突然推理”给我很大冲击和启发,一篇是日本作家梓崎优的《冻结的俄罗斯》,另一篇是时晨《五行塔事件》当中的一个短篇《缄默之碁》。从颠覆传统推理小说类型模式这个角度来看,“突然推理”和“崩坏的侦探”是异曲同工的,如果说一般推理小说是“设置悬念——解答悬念”的模式,是正面摆开架势讲故事,那么“突然推理”则类似于一种偷袭,它把推理过程的出现本身作为一种悬念来营造。读者被作者偷袭成功,会产生一种格外的乐趣,这也是推理小说的美学之一——读者在阅读推理小说的过程中是享受被骗和失败的。
南方周末:这种“突然推理”的偷袭成功有点类似于“叙述性诡计”,后者刚被发明出来的时候也给读者造成一种很大的意外感。
陆烨华:是的,推理小说是一种越写越难写的小说类型,随着读者阅读量的增加,作者越来越难以超出读者的预期,很多时候读者还能反过来预判到作者的预判,这时候推理小说就丧失了意外感。而“叙述性诡计”“崩坏的侦探”“突然推理”开始出现时都是作家突破推理小说传统写作模式,拯救意外感的手段和发明。
喜剧如何融入推理
南方周末:你刚刚说到侦探小说中“助手的消失”,你有一本书,名字就叫《助手的自我修养》,其中很多情节是对侦探小说本身的吐槽,它需要读者有一定的侦探小说阅读积累,然后才能get其中的笑点,又比如东野圭吾的《名侦探守则》也是基于对侦探小说本身的吐槽和反讽,你怎么看待这类小说写作?
陆烨华:脱口秀表演中有一个说法叫“内部梗”,就是借助演员们之间的关系,或者观众对于演员的印象来制造笑点,这往往会很有效果,但说实话,也有点偷懒,并且“内部梗”玩多了会引起观众的厌烦。侦探小说中也有很多“内部梗”,比如我在小说里故意黑一下东野圭吾,或者吐槽一下暴风雪山庄模式,可能会有很好的效果,但这和写作技巧本身没有太大关系。同时对于刚刚入坑的推理小说读者来说,他可能就不知道你在写什么,你的“内部梗”对他来说是完全无效的信息。
南方周末:这其实是一种更容易的写作,就像“内部梗”并不是基于对社会现象的细致观察而写出的段子,其中多少有点投机取巧的成分。
陆烨华:对的。所以我觉得这种写作方式可以偶尔玩一下,但总体上还是要慎重使用。
南方周末:说到脱口秀,近些年有很多新兴的喜剧形式在国内非常流行,比如脱口秀、素描喜剧(sketch)、漫才等等,你有没有想过把这些新的喜剧形式和推理小说相结合?
陆烨华:我觉得是完全可以结合的,但不是生搬硬套。比如我理解脱口秀和推理小说的共同点在于,它们的基础都是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而素描喜剧则是基于一个game点不断推进、放大,这也完全可以转化为推理小说中发现生活里的一个细节,在此基础上不断做出推理、演绎。换句话说,这些喜剧形式和推理小说本质上是具有一致性的,特别是我们前面说的“日常之谜”,在其中加入一些脱口秀或者素描喜剧的元素或段落,可能会很有意思。
南方周末:近些年比较出圈的《唐人街探案》系列电影,其实也不失为一种推理和喜剧的结合方式,并且是那种春节档的笑闹喜剧风格。我第一次在这个系列电影里听到青崎有吾的名字时感到十分震惊,看来导演和编剧团队在推理方面还是做了相当功课的。你怎么看待这个系列的电影?
陆烨华:我觉得“唐探”系列本质上还是一个热热闹闹的喜剧片,案件推理元素在第一部中还显得比较重要,到后面就变成了简单的喊口号,是装饰性的东西。比如里面提到“奎因手稿”,虽然貌似很专业,但它和整个故事其实是没有关系的。对于绝大多数奔着贺岁档去看电影的观众来说,不知道青崎有吾或者“奎因手稿”也完全不影响观影体验,而对于推理谜来说,这就相当于多了一个彩蛋。
电影《唐人街探案》(2015年)片尾的经典场景。资料图
南方周末:另一类大概可以称之为“喜剧悬疑片”的电影,比如宁浩的《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曹保平的《追凶者也》等等,其中不一定有严密的逻辑推理过程,它们更多是把悬疑案件和喜剧相结合,你怎么看待这一类作品?
陆烨华:我很喜欢这类作品,它们起码有三个优点:一是喜剧片和悬疑片都是以小博大的电影类型,不需要太多的前期成本投入,而更多依靠剧本设计的精巧、演员表演的到位。二是悬疑和喜剧很多时候可以互补,喜剧片的一个缺点在于容易在情节整体上散掉,以及被指责单纯搞笑,缺乏深度;而悬疑则可以提供一个完整的故事框架,还有助于增强故事的深度,层层探索,抽丝剥茧;与此同时,悬疑借助喜剧元素,又可以增加趣味性和轻松感,把一些观众身上的观影包袱卸下来,扩大影片的受众。这些影片构造喜剧的方式,很多都是充分挖掘地方元素,比如刚才我们聊到的方言问题。三是这些悬疑喜剧通常会采用非线性叙事或多线叙事等手法,探索了国产电影讲述复杂故事的可能性,也带来了更为多元的影片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