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叶兆言:文学只属于需要文学的人
2024-12-20 17:00:00 叶兆言创作的长篇小说《璩家花园》故事横跨数十年,写了三代人的变迁。(受访者供图) “这个小说跟我以往的写作不大一样,动用了我太多的身边的实事。中间几乎没有什么不靠谱的事情。”在叶兆言的最新小说《璩家花园》里,时间横跨茫茫数十年。 从1950年代,一直写到疫情,作家叶兆言构造了一个与时代浪潮颇有距离、人生甚至有些平庸的男主人公璩天井。因为小时候溺过水,他性情迟钝,类似小说《傻瓜吉姆佩尔》或者电影《阿甘正传》里的主角。人生慢逐流水而过。 学者陈思和认为,叶兆言笔下的天井晚熟,带有些“麻木的慢性子”。“与当时所谓的‘天兵天将’似的风云人物恰恰相反,是一个窝囊的‘小人物’,不仅总是受到别人欺侮,而且与整个时代潮流拉开了距离。”他在评论文章中写道,“半个多世纪惊涛骇浪般的时代历程里,他就像河床底下的一粒沙,沉淀在深水之下,寂寞地安稳地度过了一生。” 璩家花园是一处颇具历史掌故的院落,在1950年代后,成为男男女女、教授工人杂居的街区。故事在此时发生,叶兆言描摹三代人的命运:天井的父亲璩民有,在动乱时代低沉,在经济腾飞时代趁风而起;当了四年钳工的天井,不抱宏大的人生愿景,为了后来的妻子阿四,甘心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也错过被轰轰烈烈的1990年代带着往前奔跑的命运;在此独居的费教授,对时代风向的转变颇为敏感,详尽写下不同历史时期的日记,但终究只是尽数佚失的命运。 “写这部小说,有两个东西在支撑我,一个是写《南京传》的办法,要通过南京这个窗口,来陈述历史。”叶兆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另外一个就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只写水面上的一小部分。历史著作不能这么写,真正的历史著作应该讲原始材料、讲数据等等,我是虚构,所以不考虑这些。”小说很多情节潜藏细节,“如果底下没有很多可以被读者咀嚼的东西,就没有意思,”叶兆言说,“所以冰山真的很重要。” 近年来,叶兆言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写。年轻时,他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时间写东西,或受到住房条件的限制以及琐碎家庭生活的打扰,如今他找不到任何不写的理由。“我无法想象,再给我配备一个女秘书,给我一个豪宅,让我去写。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不可能再挖掘(不写的理由)了。” 但他也知道,每一次小说完成后的交付对象,正面临阅读正在变得越发不重要和艰难的状况的挑战。“很多人不再看你的作品,很多时候很多对话跟作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叶兆言有时会感到失望,“但是我也很能接受,因为这是现实。” “我说我的小说没有大红大紫,人家也要笑你。我也不知道该讲到哪个度,所以作家的话也不能太当真。”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实自己并不是太自信的人。“你可能听我谈小说也觉得,这个小子内心是很狂妄的。人是矛盾的,不矛盾就不可爱了。” 2024年10月和11月,叶兆言接受了南方周末两次专访。 你心里有就有,你心里没有就没有 南方周末:《璩家花园》的时间跨度很长,又涉及动乱年代,你经历过那个年代,应该有很多情感上的体验,但小说好像和激烈的情感始终隔着一层,这是你在写作时刻意找的语调吗? 叶兆言:倒也不是,有几个原因。一是希望能和别人写的有点不一样,另一个是,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堂哥说过一句话特别好,你看海明威写性,看上去什么都没写,又都写了,海明威有一个非常好的度。文学重要的是怎么写,有一个基本要求,你写得太过了,像《金瓶梅》那样描写性,其实没有太大意思。对于真正了解和欣赏《金瓶梅》的行家来说,你把那些打方框的字删掉,我觉得也不是太影响阅读,《金瓶梅》最精彩的描写,是写活了市民和市井。 天井的母亲有美丽聪明的一面,同时也充满目的性。她去上俄语班,就仿佛今天一些有心计的女性上商学院的MBA班一样,就是能为了找个成功男人。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队的军官,生了两个孩子,老公在战争年代被打死了,这个身份在新社会对她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所以她投奔表姐,表姐是高级干部,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只要嫁个有身份有背景的男人,就可以改变自己身份。 老教授因为个人的知识、经历,对运动的敏感肯定比别人强得多。他这一生为什么不婚,本身就是一个谜。他产生一个欲望的时候,很快就会被另外一个欲望打压下去。老教授初见天井母亲,特别惊艳,天下居然有这么美的美女,他产生的是对美的崇拜,但一旦发现美女身上的缺陷,发现她身上不美的一面——比如她惦记着他的钱,像捕获猎物一样地要嫁给他,就又受不了她。所以她在他心目中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东西,美丑无法兼容。 天井的父亲对天井的母亲则是另外一种感觉,年龄相当,荷尔蒙也会多一些,所谓来者不拒,有了孩子。既然怀孕了,我们就应该听天由命,就算是露水夫妻;没有结婚,先同居了再说,结果会怎么样,不去想它。 为什么民有和后来的妻子关系很一般呢?因为他知道自己吸引她的点是不对的,妻子把他当作电影里的男主角来爱慕,他并不是像她想的那个样子。本质上他就是一个平常的人,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们这代人可能不会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见得太多了。右派在平反前是臭狗屎,是坏人,后来被平反了,又突然香得不得了,成了有光环的时髦人物,很多年轻女性愿意嫁给他们。对于民有来说,把这个假象毁掉,反而更好,活得更自在,因为他扛着那样的招牌活得很累。 南方周末:天井这个人物有点太纯正,像是青春期的男孩,但没有经过社会化规训。天井的经历和你现实经历重合度非常高,你在写他的时候有没有自传性写作的感觉在里面? 叶兆言:那倒没有,某种程度上甚至也可以说是反自传的。我写的确实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人,这个人整天就是痴心妄想爱一个女孩。其实工厂的生活,只是给了我一个大概的框架而已,对我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 我们那个年代你无法想象,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毕业,包括进厂做工人,男生女生不说话的。如果你表现出一点对异性的兴趣,你会很丢脸。我们当中学生的时候,如果知道谁跟女孩说话,偷偷交往,会看不起他。 在这个小说中间,最难处理的就是天井,天井有很多地方是非正常人的。 南方周末:这个小说涉及的年代特别长,但是为什么没有很多社会景观或外部环境的描写? 叶兆言:符号化的东西是这样的,你心里有就有,你心里没有就没有。 比如有一章标题叫“齐腰赛似裤”(注: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前总统,曾多次访华),我希望这几个字,能展示出当时的真实场景,可以带来两种效果。一个是真实感,我们那个年代确实是遭遇过“齐腰赛似裤”来访这事,全市人民都去热烈欢迎他,他的名字又特别难记,就造成这样一个笑话。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结局。和历史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人的出现,可以达到一种效果,这种效果,明白的人自然会明白,你心中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不会去过多解释。 南方周末:小说横跨的时间比较长,前面讲五六十年代的部分,感觉时间进度是缓慢的,但读到后面,发现时速一下子就提起来,尤其是女主人公阿四坐了十年牢,那里一笔带过,小说把那段时间完全抽成真空了。这种时间的安排是基于你对历史时间的感觉吗? 叶兆言:人生就是这样,越老时间就过得越快。前面会很慢,越往前越慢。6岁以前的事情基本完全没有印象,我童年唯一的记忆,就是要去送牛奶瓶,我跟很多人描述过这个场景:拿着一个棍子,像骑马一样的去送奶瓶,结果把玻璃奶瓶给打碎了。 从我上了大学,开始写作之后,生活就开始变快起来了,呼呼地就到今天这一步了。(时间)飞速前进,甚至连一个人的坐牢,你都会觉得很快。 只有阅读,它才存在 南方周末:《璩家花园》叙事开始时用的是“我们”,叙述人给人的感觉是说书人,或者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为什么要用这个角色进入故事? 叶兆言:这几乎是所有现代小说常见的叙述。你打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它中间就有非常明确的这种叙述:“我们”怎么怎么。得诺奖的法国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叙述也是这样。所以这种语调既是历史,也是当代的。这个我们并不是全知视角,与说书人完全不一样,而是一个变幻的视角,是一群人不同的目光。 在我的写作中,我不太喜欢直接用第一和第二人称,第二人称太难说了,“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就把一个故事叙述完,我觉得有点矫情。我个人喜欢的是一种“我”或者“我们”带着间离效果的转述。 南方周末:你以前写的民国小说,读起来传奇色彩挺强,但《璩家花园》里,你对于戏剧性做了很大的削减? 叶兆言:首先我不愿意跟真实的事件太像。包括“文革”中间退了7000元钱,这个绝对是真的,就是我们家的事。“文革”中间补了这么多钱,我爸用书包拎了回来,搁在我的小单人床上。当时人都傻掉了,竟然有这么多钱。 那时候我还不太知道钱的作用,十二三岁,觉得有钱就可以了,钱多少并没有概念。反正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就听我爸妈在私下里商量,比如家里的亲戚每人先给100元钱意思一下。很多人会来借钱,我爸爸就会在小本子上记,20元、30元、10元,还有借2元的。我亲眼看到有一个人,也算是我妈的朋友,跑过来跟我妈很客气聊天。我妈说,我是准备表示一下的。我就记得这句话,“我是要准备表示一下”。(对方)半开玩笑地说,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要小敲你一记竹杠的,太小了还不行。这个对话给我印象很深,我母亲当时就很愧疚地对她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些东西活生生都在我眼前。 我母亲在那之前不久还在单位打扫厕所,还是罪人,其间我们家偷偷还用着保姆的。“文革”十年,前五年我母亲在受罪,第五年开始被解放,开始有钱,恢复了高薪,她突然升了官,做了单位的领导。你想象不到,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写作的时候,你也在衡量,不断地选择,怎么样更有力、更有意思。我觉得过多地玩影射、玩小聪明,都没有什么意思,关键是它隐藏在后面的东西,要沉稳、要有分量。写作的乐趣也是在这里。 南方周末:小说里写阿五失踪一段时间,大家联系不上,怀疑和“南大碎尸案”有关,一个线头抛出去了,但没有给出解释。阿五最后回来,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写法是为什么? 叶兆言:阿五如果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她恰恰没有说,你就会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就接近于小说本身。通常作者告诉你怎么样的,就是一般的小说。真相是作者也不知道,这就是现代小说的又一个常见技法,意味着我们可以共同去想象。 因此使用“我们”(这个人称),这个“我们”并不是全知的,我们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传统小说照例就是作者什么都知道。一个不能给读者提供想象力或者没有疑点的小说,一定不是好小说。“我们”不应该完全是全知的。为什么说“我们”?“我们”中间是含着你,含着读者的。 南方周末:一件事情发生了,不知道它的后果到底如何,是不是也是你的历史观? 叶兆言:是的,这就是我的历史态度。很多事情,我们都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有时我们以为知道真相,但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教授写的日记没有了,我用这个日记来象征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很可能也是这样,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小说看得多么神圣。我有时候会非常悲哀,它很可能也会跟费教授的日记一样,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了,即使它出现在书橱里,你不去看它,它也就跟不存在一样。 很多世界文学名著都是一排排放在那里,如果没有看,没有人看,其实也就相当于不存在。只有阅读了,它才存在。我的乐观在于我写出来了,既然写出来,好像就已经存在了;但是我的悲观会告诉我,你即使写出来了,出版了,没人看的话,它也不一定存在。所以人总是矛盾的。 小说面对的更多是人性 南方周末:你说过一句话,在那个年代,傻瓜才会当作家,但你最后真的成为职业作家了,中间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叶兆言:也可以说是“傻瓜也会当作家”,考上大学以后写小说,我没想当作家,因为大家都写小说,别人写的也不比我差,我也不比别人好。上大学的时候,想过以后可以写人物传记,像法国的传记作家莫洛亚那样,写出《三仲马传》《雨果传》《巴尔扎克传》那样的传记,那些都是自己的想象,不能当真。也想过缩写世界名著。我的写作之路也是很怪诞的,没什么道理可言,走一步是一步,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写了,写造成了今天这个现状。 南方周末:写作有很苦闷的时候吗? 叶兆言:没有一个写的人说他一直写得很顺利。之所以愿意写,是因为能够忍受和享受这种写不出来,某种意义上就是你能够享受这种苦闷。不能享受苦闷,还要夸大这个苦闷,就没有意思了,就有点矫情,写作的苦是你自找的。 写
叶兆言创作的长篇小说《璩家花园》故事横跨数十年,写了三代人的变迁。(受访者供图)
“这个小说跟我以往的写作不大一样,动用了我太多的身边的实事。中间几乎没有什么不靠谱的事情。”在叶兆言的最新小说《璩家花园》里,时间横跨茫茫数十年。
从1950年代,一直写到疫情,作家叶兆言构造了一个与时代浪潮颇有距离、人生甚至有些平庸的男主人公璩天井。因为小时候溺过水,他性情迟钝,类似小说《傻瓜吉姆佩尔》或者电影《阿甘正传》里的主角。人生慢逐流水而过。
学者陈思和认为,叶兆言笔下的天井晚熟,带有些“麻木的慢性子”。“与当时所谓的‘天兵天将’似的风云人物恰恰相反,是一个窝囊的‘小人物’,不仅总是受到别人欺侮,而且与整个时代潮流拉开了距离。”他在评论文章中写道,“半个多世纪惊涛骇浪般的时代历程里,他就像河床底下的一粒沙,沉淀在深水之下,寂寞地安稳地度过了一生。”
璩家花园是一处颇具历史掌故的院落,在1950年代后,成为男男女女、教授工人杂居的街区。故事在此时发生,叶兆言描摹三代人的命运:天井的父亲璩民有,在动乱时代低沉,在经济腾飞时代趁风而起;当了四年钳工的天井,不抱宏大的人生愿景,为了后来的妻子阿四,甘心放弃上大学的机会,也错过被轰轰烈烈的1990年代带着往前奔跑的命运;在此独居的费教授,对时代风向的转变颇为敏感,详尽写下不同历史时期的日记,但终究只是尽数佚失的命运。
“写这部小说,有两个东西在支撑我,一个是写《南京传》的办法,要通过南京这个窗口,来陈述历史。”叶兆言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另外一个就是海明威的冰山理论,只写水面上的一小部分。历史著作不能这么写,真正的历史著作应该讲原始材料、讲数据等等,我是虚构,所以不考虑这些。”小说很多情节潜藏细节,“如果底下没有很多可以被读者咀嚼的东西,就没有意思,”叶兆言说,“所以冰山真的很重要。”
近年来,叶兆言一直在不知疲倦地写。年轻时,他最大的苦恼就是没时间写东西,或受到住房条件的限制以及琐碎家庭生活的打扰,如今他找不到任何不写的理由。“我无法想象,再给我配备一个女秘书,给我一个豪宅,让我去写。我已经黔驴技穷了,不可能再挖掘(不写的理由)了。”
但他也知道,每一次小说完成后的交付对象,正面临阅读正在变得越发不重要和艰难的状况的挑战。“很多人不再看你的作品,很多时候很多对话跟作品本身没有什么关系。”叶兆言有时会感到失望,“但是我也很能接受,因为这是现实。”
“我说我的小说没有大红大紫,人家也要笑你。我也不知道该讲到哪个度,所以作家的话也不能太当真。”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其实自己并不是太自信的人。“你可能听我谈小说也觉得,这个小子内心是很狂妄的。人是矛盾的,不矛盾就不可爱了。”
2024年10月和11月,叶兆言接受了南方周末两次专访。
你心里有就有,你心里没有就没有
南方周末:《璩家花园》的时间跨度很长,又涉及动乱年代,你经历过那个年代,应该有很多情感上的体验,但小说好像和激烈的情感始终隔着一层,这是你在写作时刻意找的语调吗?
叶兆言:倒也不是,有几个原因。一是希望能和别人写的有点不一样,另一个是,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我堂哥说过一句话特别好,你看海明威写性,看上去什么都没写,又都写了,海明威有一个非常好的度。文学重要的是怎么写,有一个基本要求,你写得太过了,像《金瓶梅》那样描写性,其实没有太大意思。对于真正了解和欣赏《金瓶梅》的行家来说,你把那些打方框的字删掉,我觉得也不是太影响阅读,《金瓶梅》最精彩的描写,是写活了市民和市井。
天井的母亲有美丽聪明的一面,同时也充满目的性。她去上俄语班,就仿佛今天一些有心计的女性上商学院的MBA班一样,就是能为了找个成功男人。她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队的军官,生了两个孩子,老公在战争年代被打死了,这个身份在新社会对她造成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所以她投奔表姐,表姐是高级干部,给她出了一个主意:只要嫁个有身份有背景的男人,就可以改变自己身份。
老教授因为个人的知识、经历,对运动的敏感肯定比别人强得多。他这一生为什么不婚,本身就是一个谜。他产生一个欲望的时候,很快就会被另外一个欲望打压下去。老教授初见天井母亲,特别惊艳,天下居然有这么美的美女,他产生的是对美的崇拜,但一旦发现美女身上的缺陷,发现她身上不美的一面——比如她惦记着他的钱,像捕获猎物一样地要嫁给他,就又受不了她。所以她在他心目中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东西,美丑无法兼容。
天井的父亲对天井的母亲则是另外一种感觉,年龄相当,荷尔蒙也会多一些,所谓来者不拒,有了孩子。既然怀孕了,我们就应该听天由命,就算是露水夫妻;没有结婚,先同居了再说,结果会怎么样,不去想它。
为什么民有和后来的妻子关系很一般呢?因为他知道自己吸引她的点是不对的,妻子把他当作电影里的男主角来爱慕,他并不是像她想的那个样子。本质上他就是一个平常的人,一个普通的男人。你们这代人可能不会知道,我们这样的人见得太多了。右派在平反前是臭狗屎,是坏人,后来被平反了,又突然香得不得了,成了有光环的时髦人物,很多年轻女性愿意嫁给他们。对于民有来说,把这个假象毁掉,反而更好,活得更自在,因为他扛着那样的招牌活得很累。
南方周末:天井这个人物有点太纯正,像是青春期的男孩,但没有经过社会化规训。天井的经历和你现实经历重合度非常高,你在写他的时候有没有自传性写作的感觉在里面?
叶兆言:那倒没有,某种程度上甚至也可以说是反自传的。我写的确实只是我想象出来的一个人,这个人整天就是痴心妄想爱一个女孩。其实工厂的生活,只是给了我一个大概的框架而已,对我几乎没有留下什么刻骨铭心的事情。
我们那个年代你无法想象,从小学到中学到高中毕业,包括进厂做工人,男生女生不说话的。如果你表现出一点对异性的兴趣,你会很丢脸。我们当中学生的时候,如果知道谁跟女孩说话,偷偷交往,会看不起他。
在这个小说中间,最难处理的就是天井,天井有很多地方是非正常人的。
南方周末:这个小说涉及的年代特别长,但是为什么没有很多社会景观或外部环境的描写?
叶兆言:符号化的东西是这样的,你心里有就有,你心里没有就没有。
比如有一章标题叫“齐腰赛似裤”(注:齐奥塞斯库,罗马尼亚前总统,曾多次访华),我希望这几个字,能展示出当时的真实场景,可以带来两种效果。一个是真实感,我们那个年代确实是遭遇过“齐腰赛似裤”来访这事,全市人民都去热烈欢迎他,他的名字又特别难记,就造成这样一个笑话。当然,更重要的是这个人的结局。和历史的关系应该是这样的,这个人的出现,可以达到一种效果,这种效果,明白的人自然会明白,你心中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我不会去过多解释。
南方周末:小说横跨的时间比较长,前面讲五六十年代的部分,感觉时间进度是缓慢的,但读到后面,发现时速一下子就提起来,尤其是女主人公阿四坐了十年牢,那里一笔带过,小说把那段时间完全抽成真空了。这种时间的安排是基于你对历史时间的感觉吗?
叶兆言:人生就是这样,越老时间就过得越快。前面会很慢,越往前越慢。6岁以前的事情基本完全没有印象,我童年唯一的记忆,就是要去送牛奶瓶,我跟很多人描述过这个场景:拿着一个棍子,像骑马一样的去送奶瓶,结果把玻璃奶瓶给打碎了。
从我上了大学,开始写作之后,生活就开始变快起来了,呼呼地就到今天这一步了。(时间)飞速前进,甚至连一个人的坐牢,你都会觉得很快。
只有阅读,它才存在
南方周末:《璩家花园》叙事开始时用的是“我们”,叙述人给人的感觉是说书人,或者历史博物馆的讲解员。为什么要用这个角色进入故事?
叶兆言:这几乎是所有现代小说常见的叙述。你打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群魔》,它中间就有非常明确的这种叙述:“我们”怎么怎么。得诺奖的法国安妮·埃尔诺的《悠悠岁月》,叙述也是这样。所以这种语调既是历史,也是当代的。这个我们并不是全知视角,与说书人完全不一样,而是一个变幻的视角,是一群人不同的目光。
在我的写作中,我不太喜欢直接用第一和第二人称,第二人称太难说了,“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就把一个故事叙述完,我觉得有点矫情。我个人喜欢的是一种“我”或者“我们”带着间离效果的转述。
南方周末:你以前写的民国小说,读起来传奇色彩挺强,但《璩家花园》里,你对于戏剧性做了很大的削减?
叶兆言:首先我不愿意跟真实的事件太像。包括“文革”中间退了7000元钱,这个绝对是真的,就是我们家的事。“文革”中间补了这么多钱,我爸用书包拎了回来,搁在我的小单人床上。当时人都傻掉了,竟然有这么多钱。
那时候我还不太知道钱的作用,十二三岁,觉得有钱就可以了,钱多少并没有概念。反正一下子有了这么多钱,就听我爸妈在私下里商量,比如家里的亲戚每人先给100元钱意思一下。很多人会来借钱,我爸爸就会在小本子上记,20元、30元、10元,还有借2元的。我亲眼看到有一个人,也算是我妈的朋友,跑过来跟我妈很客气聊天。我妈说,我是准备表示一下的。我就记得这句话,“我是要准备表示一下”。(对方)半开玩笑地说,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要小敲你一记竹杠的,太小了还不行。这个对话给我印象很深,我母亲当时就很愧疚地对她说,应该的,应该的。这些东西活生生都在我眼前。
我母亲在那之前不久还在单位打扫厕所,还是罪人,其间我们家偷偷还用着保姆的。“文革”十年,前五年我母亲在受罪,第五年开始被解放,开始有钱,恢复了高薪,她突然升了官,做了单位的领导。你想象不到,世界完全不一样了。
写作的时候,你也在衡量,不断地选择,怎么样更有力、更有意思。我觉得过多地玩影射、玩小聪明,都没有什么意思,关键是它隐藏在后面的东西,要沉稳、要有分量。写作的乐趣也是在这里。
南方周末:小说里写阿五失踪一段时间,大家联系不上,怀疑和“南大碎尸案”有关,一个线头抛出去了,但没有给出解释。阿五最后回来,但是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这种写法是为什么?
叶兆言:阿五如果把这个事情说出来,就没有意思了,她恰恰没有说,你就会问我,我也不知道,这就接近于小说本身。通常作者告诉你怎么样的,就是一般的小说。真相是作者也不知道,这就是现代小说的又一个常见技法,意味着我们可以共同去想象。
因此使用“我们”(这个人称),这个“我们”并不是全知的,我们很多事情都不知道,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传统小说照例就是作者什么都知道。一个不能给读者提供想象力或者没有疑点的小说,一定不是好小说。“我们”不应该完全是全知的。为什么说“我们”?“我们”中间是含着你,含着读者的。
南方周末:一件事情发生了,不知道它的后果到底如何,是不是也是你的历史观?
叶兆言:是的,这就是我的历史态度。很多事情,我们都不知道真相是怎样的,有时我们以为知道真相,但其实我们根本不知道。教授写的日记没有了,我用这个日记来象征我的小说。我的小说很可能也是这样,我并没有把自己的小说看得多么神圣。我有时候会非常悲哀,它很可能也会跟费教授的日记一样,说不存在就不存在了,即使它出现在书橱里,你不去看它,它也就跟不存在一样。
很多世界文学名著都是一排排放在那里,如果没有看,没有人看,其实也就相当于不存在。只有阅读了,它才存在。我的乐观在于我写出来了,既然写出来,好像就已经存在了;但是我的悲观会告诉我,你即使写出来了,出版了,没人看的话,它也不一定存在。所以人总是矛盾的。
小说面对的更多是人性
南方周末:你说过一句话,在那个年代,傻瓜才会当作家,但你最后真的成为职业作家了,中间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
叶兆言:也可以说是“傻瓜也会当作家”,考上大学以后写小说,我没想当作家,因为大家都写小说,别人写的也不比我差,我也不比别人好。上大学的时候,想过以后可以写人物传记,像法国的传记作家莫洛亚那样,写出《三仲马传》《雨果传》《巴尔扎克传》那样的传记,那些都是自己的想象,不能当真。也想过缩写世界名著。我的写作之路也是很怪诞的,没什么道理可言,走一步是一步,最简单的一句话就是写了,写造成了今天这个现状。
南方周末:写作有很苦闷的时候吗?
叶兆言:没有一个写的人说他一直写得很顺利。之所以愿意写,是因为能够忍受和享受这种写不出来,某种意义上就是你能够享受这种苦闷。不能享受苦闷,还要夸大这个苦闷,就没有意思了,就有点矫情,写作的苦是你自找的。
写的很累我会跟女儿叫,会跟老婆叫,累死了,甚至有时候偶尔也会说出一两句写作没意义,但这都不是真心话。
南方周末:你好像对历史小说家这样的标签比较排斥,但是我发现,你对一个身份很坚定,你是一个现代小说家,而不是传统小说家。
叶兆言:对,我非常坚定。传统小说家就是你说的历史小说、现实主义小说、浪漫主义小说,这都是非常可笑的(分类),这种东西概括不了我。
最大的区别,我们今天认同的是世界文学,我们认同的标准是世界性的。作家也是这样的,面对世界文学这一面书橱,你的野心是希望你的书,能搁到这个书橱里面。而不是说你是一个盗墓作家,是悬疑作家,或者一个黑幕小说家。
真正优秀的作家很难用一个类型来概括,像陀思妥耶夫斯基,他在不同的小说里面有不同的创造,有不同的发挥,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与《安娜·卡列尼娜》有多大的差异性。我们所追求的,可能就是梦想在这样一个世界文学之林中间,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南方周末:你上世纪八十年代写作的时候面对的是世界文学的传统,而不是二三十年代的现代文学传统?比如你的《追月楼》《状元境》,都是对二三十年代文学流派的重写。
叶兆言:当时写这些小说,就是因为读现代文学研究生,我只是在戏仿,在调侃家族小说、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我觉得他们的文字风格可以借用一下,但它们的文学观都是有问题的。
比如家族小说,它叙述一个故事,贯穿的理念经常是,封建社会推翻了,事情就解决了。小说面对的,更多应该是复杂的人性,而不是简单地推翻哪个社会。巴金最好的小说是他的《憩园》,写孩子对父亲的依恋,那个父亲没出息,可是儿子不会因为父亲没出息就不爱他,爱是天然的,不是一个社会推翻了改造了,就能解决人性这东西。
南方周末:写了这么多年,现在怎么看待写作的意义?虽然我知道你不喜欢谈意义。
叶兆言:世界上永远会有热爱阅读的人,有热爱写作的人,我恰恰是一个热爱写作的人。热爱阅读的人,虽然在世界上这可能是一个很小的基数,但就算是千分之一和万分之一,也仍然是巨大的群体,我坚信这些人会存在。我觉得我还是会有一些读者,虽然少,但一定会有。我和这些人可以心灵沟通。因为作品在没有被读以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战争与和平》在没有读以前,可能就是一个名著的符号和标签。你没有真正读过托尔斯泰,你们家的书橱里虽然有《战争与和平》,它也没什么意义。只有当你读到《战争与和平》后,突然开始欣赏它,心灵跟它交流,意义才会突然出现。
文学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必需的东西,甚至可以这么说,在一个美好的世界里,在一个经济发达的社会里,文学的需要是非常低的。文学变得非常重要,反而是不正常的,1980年代,尤其是更早之前的“文革”中间,所有人拿到小说,都会发疯地看。为什么呢?因为你没有选择,你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干。今天的人有太多的选择,你完全可以去干你更愿意干的事,这样才正常,这样才对,文学只属于需要文学的人。
在今天这样的时代,《非诚勿扰》里有个男孩说我喜欢写诗,女孩就会把灯灭掉了。我觉得这是对的,这是一种非常真实的表达。如果你说你喜欢写诗,很多女孩都拍灯的话,都成为所谓诗人的妻子,会造成很多不幸的家庭,因为很可能是两种虚假,碰到了一起。在过去的时代,一个不会写诗的人,常常会说他喜欢文学,喜欢诗歌,因为文学可以泡妞;一个不喜欢文学的女人,也会表示自己热爱文学,表示自己高雅,这种不真诚组合到一起,注定会是一个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