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冒险的旅程:贾樟柯回望《风流一代》

2024-12-20 20:00:00 拍摄电影《风流一代》期间的导演贾樟柯。片方供图 “我最初剪辑这部电影的时候,每天都在颤抖。”贾樟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看到那些影像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还拍过这个啊。” 这些让他颤抖的影像总计1000小时,拍摄器材五花八门,包括但不限于DV、阿莱535摄影机、16毫米胶片摄影机、5D单反照相机、VR摄影机……拍摄时间横跨二十二年。 电影的故事线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新千年之后的二十二年里,一对情侣相恋、分手又重逢。 “为什么我们要费尽心思,以这样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来制作一部电影?”摄影指导余力为得知制作计划后既兴奋又怀疑,他是贾樟柯的老搭档,两人合作时间超过二十二年,他回忆当初的想法,“我们完全可以重新搬演和复制一切:演员、情节、场景……按这样的传统手段来制作一部常规电影。” 贾樟柯此前的剧情片大多采用余力为所说的“传统手段”,也赢得了国际性专业奖项和广泛好评。如果换成新的电影制作方式,工作量暴增,且成片不确定性极大。 剪辑过程中,贾樟柯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他为此先后否掉了两个正在剪辑的版本,第三版剪完,三年过去了,影片定名《风流一代》。 余力为看了成片,觉得“(推出)这样形态的电影对于当下的市场和观众来说,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贾樟柯也这么认为。 “他(贾樟柯)不惧怕失败,总是说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应该拍更活泼、更大胆的电影。”《风流一代》女主演、贾樟柯的妻子赵涛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赵涛发现疫情后的贾樟柯变得更从容了,他有时间去思考更宏观的问题,尝试用新的视点去看待电影。 他们都不曾预料到的是,影片的第一次遇险,是公映前资源泄露。据贾樟柯团队计算,大约15万人通过下载盗版看了这部电影。贾樟柯在微博呼吁观众将该片的第一次观影体验留给电影院,用“心情沉重复杂”“晴天霹雳”形容当时的感受。 “这就意味着我们最多还能争取到两三万人进入院线观看,大约只能争取80万元票房。”贾樟柯后来回应道。 院线电影发行通常希望公映时间越长越好,但《风流一代》遭遇盗版事件之前就定下计划,只放映22天——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亮相方式,被动地增加了戏剧性。 影片公映后,贾樟柯和团队在全国“飞奔”——他们在21天时间里走了20个城市,去到67家影城,参加了84场见面会,和17251位观众见面聊天。其间的11月27日,贾樟柯还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最终,《风流一代》收获了1031.2万元票房,这意味着有26万人曾经在电影院观看这部影片。贾樟柯在个人微博上写道:“感谢观众,艺术电影大有作为!” 2024年12月14日,在影片公映22天后,《风流一代》在全国举办了886场(谐音“拜拜了”)官方告别放映。贾樟柯在15分钟的独家告别视频中宣布,未来十年将不会在国内做商业放映。 影片如期告别电影院,关于该片的各种不同解读却没有终止。有人质疑它的形式和故事,也有人看得潸然泪下。身处外界臧否的焦点,贾樟柯在意的是,这场漫长的“冒险”完成了他“特别渴望的一种电影形态”。 “时间的暴力” 旅程的起点是2001年的大同。当时已经凭借《小武》《站台》等影片横空出世的贾樟柯,第一次来到这座古城。有朋友建议他去儿童公园看看,一座小小宇航员的雕塑屹立其中。 贾樟柯想起小学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母亲送给自己一块精心准备的手绢,上面的图案就是这个宇航员。那是1970年代末,国家大力提倡“四个现代化”,宇航员的形象寄托了这种美好的希望。 电影《风流一代》中的小小宇航员雕塑。资料图 时隔二十多年,刚刚迈进新千年的大同“有一种狂欢的感觉”,到处是音乐、歌声和舞动的肢体,贾樟柯决定记录下来。31岁的他想到苏联电影大师维尔托夫的作品《持摄影机的人》,他希望像前辈一样,拿着摄影机和生活直接相遇。 当时新出现的DV(数码摄影机)让这种愿望成为可能,这种拍摄器材比传统摄影机轻便、便宜得多,拍摄中对于灯光的要求也不高,而且可以无限地靠近人,将镜头深入一些此前无法进入的空间。贾樟柯和余力为各持一台DV,一支仅有几人的拍摄团队就地集结。这部电影也顺理成章地有了最初的片名,《持数码摄影机的人》。 从小小宇航员开始,贾樟柯形容,这部影片“像一棵树一样生长”。 贾樟柯创作团队的人员往往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在这样稳定的关系里,创作人员的人生变迁也被编织进电影。 男主演李竺斌是大同本地人,在当地是一个可以解决麻烦事的能人。贾樟柯拍摄《任逍遥》时期,李竺斌是剧组的制片,协助解决了不少困难,还饰演巧巧的男友乔三。 此后数年,李竺斌保持着和贾樟柯的合作,他在《三峡好人》中扮演女主角苦苦寻找的丈夫,在《天注定》中成为无良富商的手下,在《山河故人》中则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当他再次出现在《风流一代》中,容颜的改变让人吃惊,因为身体原因,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沧桑,走路还需要拄拐。 这段2022年的戏份开机前,赵涛和李竺斌多年未见,第一次重逢是在剧组吃午饭。当她开门见到斌哥,意识到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愣住了。“我觉得我不能让斌哥看出我的反应,赶紧和他聊起了天。等到我回到旁边的房间,导演他们在聊工作,我却在痛苦,斌哥怎么成了那个样子,真的好心疼。”电影上映后,赵涛回忆起这一幕依然会流泪。 电影《风流一代》里2001年的李竺斌(上)和2022年的李竺斌(下)。资料图 “用二十多年去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就必须面对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时间的暴力。”贾樟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时间让我们经历那么多困境,还要剥夺我们的容颜、健康。” 潘剑林是《风流一代》的主演之一,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在甘肃县城的老家养病,深居简出。朋友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风流一代》的海报上,便询问他什么时候主演了贾樟柯的电影。“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拍摄《三峡好人》的时候出演了几个镜头,之后没有再关心过这件事。”潘剑林回忆。 《风流一代》中2022年的段落,斌哥去广东找朋友老潘,结果只能和重病卧床的老潘视频“见面”。镜头中的人物状态的确就是潘剑林当时的真实情况。 电影《风流一代》里2006年的潘剑林(上图右)和2022年的潘剑林(下)。资料图 “贾樟柯电影里的很多演员都是我生活中的朋友,像王宏伟、韩三明,在《三峡好人》中扮演矿工的韩三明本身就曾经是矿工。贾樟柯电影内外的人物的命运往往连成一片,这是以生活入诗的典型做法,也是贾樟柯电影的现实主义的保证。”学者王小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潘剑林的眼里,贾樟柯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2023年他来北京办事,贾樟柯一定要组织朋友请他吃饭。“他现在是国际知名导演,平时肯定也很忙,我这个多年前的老朋友来到北京,他还专门拿出时间盛情接待。” 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构成了贾樟柯眼中的“风流一代”。电影上映后,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也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 “不管是哪一个时间节点,渴望改变自己,希望有更多个人自由的一代人,都是‘风流一代’”。2024年12月,贾樟柯在罗永浩的直播间就自己新片做了如上的阐述。当然,有心的观众也会注意到,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Caught By The Tides则透着另外一个含义。 或许“风流一代”的另外一面就是“被潮汐困住”的人,电影没有将一代人过分浪漫化。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时候,贾樟柯也坦然承认,片名所揭示的某种被动性:“外部世界对个体命运的影响非常大。能够在一浪一浪的潮汐里面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一定有他(她)的力量感。” 2024年12月14日,《风流一代》举行告别放映,贾樟柯带领一车媒体人重返大同,向大家回顾这座城市里那些重要的拍摄场地。 在那天的告别放映现场,影片开头在大同儿童公园门房唱歌的几位女士被邀请过来,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已经47岁,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被拍进了电影,重看这部电影,她们也再次唱响当年的歌。 李竺斌也被邀请来到放映现场,在现场交流环节,他刚说了两句话,就已经泣不成声。 拍一种越来越少见的电影 南方周末:《风流一代》在你整个创作序列里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一个时期的总结,还是一个阶段性的作品? 贾樟柯:它是一个阶段性的作品,对我个人的意义是终于完成了一部一直想完成的,跟我其他作品形态不一样的电影。有些形态是比较容易达成的,比如想拍一部黑帮片,是很容易完成的,因为它是类型的,市场又比较好,有人支持。但有一种影片是比较实验的形态,要实现起来就会困难一点。 我想《风流一代》对我来说就是完成了一个心愿,是我第一次完成了一部我最想达到的电影形态。 南方周末:你在很多采访中都提到《风流一代》的缘起是你想要拍摄一部致敬苏联电影大师维尔托夫的电影,最初命名为《持数码摄影机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贾樟柯:当时是2001年,此前我已经拍了两部胶片长片(编者按,指《小武》《站台》),也收到大家很好的反馈和鼓励,可我一直非常渴望拍另外一种形态的电影,就像维尔托夫那个时代,他可以拿着摄影机直接进入生活,和生活直接发生各种关系,最后在剪辑台上形成影片的结构和叙事。 纪录片《持摄影机的人》(1929年)剧照。资料图 我会喜欢这种电影,是因为这种形态本身就是一种非常自由的电影方式,它不去预设任何东西,拿着摄影机去发现和感受,就好像是一次旅行。旅行有一个目的地,但路上看到的风景却是未知的。 但随着电影工业化后,这样形态的电影就越来越少了,电影的生产有了固定的流程。大部分主流电影都是从剧本出发,文字规定好了人物关系,故事的情节线索,甚至空间的安排。 我想只有离开居所,在真实的世界穿行,才能拥有所谓的偶遇,这是在书斋中无法想象的东西。比如伊文思的《雨》,他带着摄影机在阿姆斯特丹的雨中去捕捉,能拍到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最后结构出一部具有诗意的影片。 另外一方面,这种想法和时代也密切相关。新世纪到来时,出现了很多让人兴奋的东西。从大的层面来说,加入WTO、申办奥运会……这些期待如今都已经尘埃落定,但那时候还处在未知当中,所有人都朝着一个目标走,那就是期待变革,期待进入一个更加现代化的社会。 电影《风流一代》中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时人们上街自发庆祝的画面。资料图 那时候的人好像充满了能量,好像人人都有改变自己的勇气和行动,社会弥漫着一种狂欢的感觉,电影里的斌哥想改变命运,也想要离开大同出去闯一闯。我印象中整个大同街头就是一个视听场,卡拉OK在兴起,跳舞毯在流行……到处是音乐、歌唱、嗓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开玩笑说,这个时代好性感,来拍一点东西吧,也就因此决定拍这个“持数码摄影机的人”。 南方周末:你还记得当年拍摄的时候,什么样的场景会让你感动,让你想要拿出摄影机拍摄? 贾樟柯:没有太多的复杂的思考,就是感性上的好看。这种好看不是说一个人的颜值,是我们能够从他(她)的身上感觉到非常多的故事,去想象他们的遭遇。 选择一些空间也是因为它能让我们想到人在其中生活的情况,比如一个残破的工人俱乐部,我特别喜欢。它的座椅都没有了,但空间的结构还在。我坐在那儿的时候,故事就都出来了。那是一个计划经济时代下非常壮美庄严的集会场所,但是如今却冷落衰败成这个样子,其中一定有故事。 故事有时候并不需要一条时间线,很多故事是一眼可见的,完成在我们自身的生命经验中的。比如那个工人俱乐部,它自身就有叙事,包含着由盛转衰的故事,需要用你的经验去激活它,从而让我们感同身受。这样的故事可能是抽象的,但抽象的故事才能脱离具体的日常的琐碎,让我们看到一个真相。 为什么要拍二十年 南方周末: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这部作品当时没有完成?它又是如何变成今天这部《风流一代》的? 贾樟柯:(2001年)我们在大同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拍摄,一开始是纯记录,拍了一阵后,开始有了剧情的想象,于是就把在太原教书的赵涛也找来了。我记得那时候是3月初,春节刚过不久,赵涛请假过来了。我们请她在喜欢的空间里穿行,拍一些类似独角戏的东西,后来又需要一位男演员,正好当时剧组的制片李竺斌是大同人,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外号“大同张国荣”,于是就邀请他做演员,这样就有了男女主角。我们断断续续拍了两年多,中间还拍了《任逍遥》,因为大同这个地方实在可以给人太多故事的想象。 可是就“持数码摄影机的人”来说,我好像没有完成它,即使拍了

十二月 20, 2024 -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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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冒险的旅程:贾樟柯回望《风流一代》
2024-12-20 20:00:00

拍摄电影《风流一代》期间的导演贾樟柯。片方供图

拍摄电影《风流一代》期间的导演贾樟柯。片方供图

“我最初剪辑这部电影的时候,每天都在颤抖。”贾樟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看到那些影像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原来我还拍过这个啊。”

这些让他颤抖的影像总计1000小时,拍摄器材五花八门,包括但不限于DV、阿莱535摄影机、16毫米胶片摄影机、5D单反照相机、VR摄影机……拍摄时间横跨二十二年。

电影的故事线并不复杂,甚至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新千年之后的二十二年里,一对情侣相恋、分手又重逢。

“为什么我们要费尽心思,以这样一种非常规的方式来制作一部电影?”摄影指导余力为得知制作计划后既兴奋又怀疑,他是贾樟柯的老搭档,两人合作时间超过二十二年,他回忆当初的想法,“我们完全可以重新搬演和复制一切:演员、情节、场景……按这样的传统手段来制作一部常规电影。”

贾樟柯此前的剧情片大多采用余力为所说的“传统手段”,也赢得了国际性专业奖项和广泛好评。如果换成新的电影制作方式,工作量暴增,且成片不确定性极大。

剪辑过程中,贾樟柯也问过自己类似的问题,他为此先后否掉了两个正在剪辑的版本,第三版剪完,三年过去了,影片定名《风流一代》。

余力为看了成片,觉得“(推出)这样形态的电影对于当下的市场和观众来说,是一件冒险的事情”,贾樟柯也这么认为。

“他(贾樟柯)不惧怕失败,总是说越是这个时候,就越应该拍更活泼、更大胆的电影。”《风流一代》女主演、贾樟柯的妻子赵涛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赵涛发现疫情后的贾樟柯变得更从容了,他有时间去思考更宏观的问题,尝试用新的视点去看待电影。

他们都不曾预料到的是,影片的第一次遇险,是公映前资源泄露。据贾樟柯团队计算,大约15万人通过下载盗版看了这部电影。贾樟柯在微博呼吁观众将该片的第一次观影体验留给电影院,用“心情沉重复杂”“晴天霹雳”形容当时的感受。

“这就意味着我们最多还能争取到两三万人进入院线观看,大约只能争取80万元票房。”贾樟柯后来回应道。

院线电影发行通常希望公映时间越长越好,但《风流一代》遭遇盗版事件之前就定下计划,只放映22天——这种近乎行为艺术的亮相方式,被动地增加了戏剧性。

影片公映后,贾樟柯和团队在全国“飞奔”——他们在21天时间里走了20个城市,去到67家影城,参加了84场见面会,和17251位观众见面聊天。其间的11月27日,贾樟柯还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聊了将近两个小时。

最终,《风流一代》收获了1031.2万元票房,这意味着有26万人曾经在电影院观看这部影片。贾樟柯在个人微博上写道:“感谢观众,艺术电影大有作为!”

2024年12月14日,在影片公映22天后,《风流一代》在全国举办了886场(谐音“拜拜了”)官方告别放映。贾樟柯在15分钟的独家告别视频中宣布,未来十年将不会在国内做商业放映。

影片如期告别电影院,关于该片的各种不同解读却没有终止。有人质疑它的形式和故事,也有人看得潸然泪下。身处外界臧否的焦点,贾樟柯在意的是,这场漫长的“冒险”完成了他“特别渴望的一种电影形态”。

“时间的暴力”

旅程的起点是2001年的大同。当时已经凭借《小武》《站台》等影片横空出世的贾樟柯,第一次来到这座古城。有朋友建议他去儿童公园看看,一座小小宇航员的雕塑屹立其中。

贾樟柯想起小学一年级开学的第一天,母亲送给自己一块精心准备的手绢,上面的图案就是这个宇航员。那是1970年代末,国家大力提倡“四个现代化”,宇航员的形象寄托了这种美好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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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的小小宇航员雕塑。资料图

时隔二十多年,刚刚迈进新千年的大同“有一种狂欢的感觉”,到处是音乐、歌声和舞动的肢体,贾樟柯决定记录下来。31岁的他想到苏联电影大师维尔托夫的作品《持摄影机的人》,他希望像前辈一样,拿着摄影机和生活直接相遇。

当时新出现的DV(数码摄影机)让这种愿望成为可能,这种拍摄器材比传统摄影机轻便、便宜得多,拍摄中对于灯光的要求也不高,而且可以无限地靠近人,将镜头深入一些此前无法进入的空间。贾樟柯和余力为各持一台DV,一支仅有几人的拍摄团队就地集结。这部电影也顺理成章地有了最初的片名,《持数码摄影机的人》。

从小小宇航员开始,贾樟柯形容,这部影片“像一棵树一样生长”。

贾樟柯创作团队的人员往往保持着长期的合作,在这样稳定的关系里,创作人员的人生变迁也被编织进电影。

男主演李竺斌是大同本地人,在当地是一个可以解决麻烦事的能人。贾樟柯拍摄《任逍遥》时期,李竺斌是剧组的制片,协助解决了不少困难,还饰演巧巧的男友乔三。

此后数年,李竺斌保持着和贾樟柯的合作,他在《三峡好人》中扮演女主角苦苦寻找的丈夫,在《天注定》中成为无良富商的手下,在《山河故人》中则是一个身份不明的江湖人。当他再次出现在《风流一代》中,容颜的改变让人吃惊,因为身体原因,他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沧桑,走路还需要拄拐。

这段2022年的戏份开机前,赵涛和李竺斌多年未见,第一次重逢是在剧组吃午饭。当她开门见到斌哥,意识到他身上发生的变化,愣住了。“我觉得我不能让斌哥看出我的反应,赶紧和他聊起了天。等到我回到旁边的房间,导演他们在聊工作,我却在痛苦,斌哥怎么成了那个样子,真的好心疼。”电影上映后,赵涛回忆起这一幕依然会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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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里2001年的李竺斌(上)和2022年的李竺斌(下)。资料图

“用二十多年去讲述这样一个故事,就必须面对一个很重要的东西——时间的暴力。”贾樟柯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时间让我们经历那么多困境,还要剥夺我们的容颜、健康。”

潘剑林是《风流一代》的主演之一,前些年生了一场大病,在甘肃县城的老家养病,深居简出。朋友看见他的名字出现在《风流一代》的海报上,便询问他什么时候主演了贾樟柯的电影。“我说我也不知道,就是拍摄《三峡好人》的时候出演了几个镜头,之后没有再关心过这件事。”潘剑林回忆。

《风流一代》中2022年的段落,斌哥去广东找朋友老潘,结果只能和重病卧床的老潘视频“见面”。镜头中的人物状态的确就是潘剑林当时的真实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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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里2006年的潘剑林(上图右)和2022年的潘剑林(下)。资料图

“贾樟柯电影里的很多演员都是我生活中的朋友,像王宏伟、韩三明,在《三峡好人》中扮演矿工的韩三明本身就曾经是矿工。贾樟柯电影内外的人物的命运往往连成一片,这是以生活入诗的典型做法,也是贾樟柯电影的现实主义的保证。”学者王小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潘剑林的眼里,贾樟柯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2023年他来北京办事,贾樟柯一定要组织朋友请他吃饭。“他现在是国际知名导演,平时肯定也很忙,我这个多年前的老朋友来到北京,他还专门拿出时间盛情接待。”

就是这些普普通通的人,构成了贾樟柯眼中的“风流一代”。电影上映后,这个词的具体含义也是很多人关心的问题。

“不管是哪一个时间节点,渴望改变自己,希望有更多个人自由的一代人,都是‘风流一代’”。2024年12月,贾樟柯在罗永浩的直播间就自己新片做了如上的阐述。当然,有心的观众也会注意到,这部电影的英文名字Caught By The Tides则透着另外一个含义。

或许“风流一代”的另外一面就是“被潮汐困住”的人,电影没有将一代人过分浪漫化。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的时候,贾樟柯也坦然承认,片名所揭示的某种被动性:“外部世界对个体命运的影响非常大。能够在一浪一浪的潮汐里面挣扎着活下来的人,一定有他(她)的力量感。”

2024年12月14日,《风流一代》举行告别放映,贾樟柯带领一车媒体人重返大同,向大家回顾这座城市里那些重要的拍摄场地。

在那天的告别放映现场,影片开头在大同儿童公园门房唱歌的几位女士被邀请过来,她们当中最年轻的已经47岁,之前并不知道自己被拍进了电影,重看这部电影,她们也再次唱响当年的歌。

李竺斌也被邀请来到放映现场,在现场交流环节,他刚说了两句话,就已经泣不成声。

拍一种越来越少见的电影

南方周末:《风流一代》在你整个创作序列里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是一个时期的总结,还是一个阶段性的作品?

贾樟柯:它是一个阶段性的作品,对我个人的意义是终于完成了一部一直想完成的,跟我其他作品形态不一样的电影。有些形态是比较容易达成的,比如想拍一部黑帮片,是很容易完成的,因为它是类型的,市场又比较好,有人支持。但有一种影片是比较实验的形态,要实现起来就会困难一点。

我想《风流一代》对我来说就是完成了一个心愿,是我第一次完成了一部我最想达到的电影形态。

南方周末:你在很多采访中都提到《风流一代》的缘起是你想要拍摄一部致敬苏联电影大师维尔托夫的电影,最初命名为《持数码摄影机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贾樟柯:当时是2001年,此前我已经拍了两部胶片长片(编者按,指《小武》《站台》),也收到大家很好的反馈和鼓励,可我一直非常渴望拍另外一种形态的电影,就像维尔托夫那个时代,他可以拿着摄影机直接进入生活,和生活直接发生各种关系,最后在剪辑台上形成影片的结构和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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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持摄影机的人》(1929年)剧照。资料图

我会喜欢这种电影,是因为这种形态本身就是一种非常自由的电影方式,它不去预设任何东西,拿着摄影机去发现和感受,就好像是一次旅行。旅行有一个目的地,但路上看到的风景却是未知的。

但随着电影工业化后,这样形态的电影就越来越少了,电影的生产有了固定的流程。大部分主流电影都是从剧本出发,文字规定好了人物关系,故事的情节线索,甚至空间的安排。

我想只有离开居所,在真实的世界穿行,才能拥有所谓的偶遇,这是在书斋中无法想象的东西。比如伊文思的《雨》,他带着摄影机在阿姆斯特丹的雨中去捕捉,能拍到什么他也不知道,但他最后结构出一部具有诗意的影片。

另外一方面,这种想法和时代也密切相关。新世纪到来时,出现了很多让人兴奋的东西。从大的层面来说,加入WTO、申办奥运会……这些期待如今都已经尘埃落定,但那时候还处在未知当中,所有人都朝着一个目标走,那就是期待变革,期待进入一个更加现代化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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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2001年北京申奥成功时人们上街自发庆祝的画面。资料图

那时候的人好像充满了能量,好像人人都有改变自己的勇气和行动,社会弥漫着一种狂欢的感觉,电影里的斌哥想改变命运,也想要离开大同出去闯一闯。我印象中整个大同街头就是一个视听场,卡拉OK在兴起,跳舞毯在流行……到处是音乐、歌唱、嗓音,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开玩笑说,这个时代好性感,来拍一点东西吧,也就因此决定拍这个“持数码摄影机的人”。

南方周末:你还记得当年拍摄的时候,什么样的场景会让你感动,让你想要拿出摄影机拍摄?

贾樟柯:没有太多的复杂的思考,就是感性上的好看。这种好看不是说一个人的颜值,是我们能够从他(她)的身上感觉到非常多的故事,去想象他们的遭遇。

选择一些空间也是因为它能让我们想到人在其中生活的情况,比如一个残破的工人俱乐部,我特别喜欢。它的座椅都没有了,但空间的结构还在。我坐在那儿的时候,故事就都出来了。那是一个计划经济时代下非常壮美庄严的集会场所,但是如今却冷落衰败成这个样子,其中一定有故事。

故事有时候并不需要一条时间线,很多故事是一眼可见的,完成在我们自身的生命经验中的。比如那个工人俱乐部,它自身就有叙事,包含着由盛转衰的故事,需要用你的经验去激活它,从而让我们感同身受。这样的故事可能是抽象的,但抽象的故事才能脱离具体的日常的琐碎,让我们看到一个真相。

为什么要拍二十年

南方周末:因为什么样的原因,这部作品当时没有完成?它又是如何变成今天这部《风流一代》的?

贾樟柯:(2001年)我们在大同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拍摄,一开始是纯记录,拍了一阵后,开始有了剧情的想象,于是就把在太原教书的赵涛也找来了。我记得那时候是3月初,春节刚过不久,赵涛请假过来了。我们请她在喜欢的空间里穿行,拍一些类似独角戏的东西,后来又需要一位男演员,正好当时剧组的制片李竺斌是大同人,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人,外号“大同张国荣”,于是就邀请他做演员,这样就有了男女主角。我们断断续续拍了两年多,中间还拍了《任逍遥》,因为大同这个地方实在可以给人太多故事的想象。

可是就“持数码摄影机的人”来说,我好像没有完成它,即使拍了好几年,一切还是像刚刚开始,因为那种时代氛围还在持续当中,那就干脆慢慢拍吧。我们本来就是一个相对小的团队,也特别灵活,有时候想拍就去拍,变成了一种漫无目的的拍摄。大概到《山河故人》之后就拍得少了一点,我把这部电影拍忘了,就搁在那儿。

2020年疫情暴发,我在家中待了半年,最初还以为会像“非典”那年,一切都会很快过去,但半年后疫情还在。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处在一个历史时刻,此前从来没有体会过这样的生活,一切仿佛戛然而止,手头的事情必须中断。那时候唯一持续的工作就是教学,同时在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和山西电影学院教书,可是一下子变成了网课,面对五六十个学生,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和反应,特别不适应。接下来,国际航线封闭了,航班在熔断,出门变得小心翼翼,在这样的环境中,我感觉到一个节点到来了。

2004年,我拍《世界》的原因是对于全球化的焦虑。有一次我从北京出发去香港,从香港去台北,又从台北去曼谷,一路上特别的迷幻,机场高速两边的广告牌怎么都一模一样?只是从简体字变成繁体字,从中文变成泰文,广告上面卖的产品都一个样。大家越来越趋同,各自的文化传统遭遇了很大的挑战。

等到疫情的时候,我又有了一种全球化要终结的焦虑。不管你如何看待和思考全球化问题,但它始终是一个方向,让人们有一种被世界纳入的快乐。但这种感受马上要终结了。

我当时还给荷兰一家杂志写了一篇文章,我说电影或许会分为疫情前和疫情后,好像第二次世界大战那样。二战后的电影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因为经历了一次巨大的全球性的集体灾难后,社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电影的方法也会改变。尽管当时我在谈论电影,但感觉世界也许也要分为疫情前和疫情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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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男女主角2022年在家乡大同重逢,距离他们上一次相见已过去16年。资料图

我本身就是一个科学迷,在疫情期间主持了一个科学节目《不要回答》,和国内十几位顶级科学家做对谈,结果我发现无论是人工智能、无人驾驶,还是生物工程……这些科学技术并没有因为疫情终止。那个阶段恰恰是科学的活跃期,一切都在迅速变化。

我想等到疫情过去,不论喜欢与否,人类都必须开始面对一个新阶段,这部电影也应该完成了。

这部电影不只是对过往的回顾,一种简单的怀旧,它是一个旅程——从世纪初一路走到今天,我们怎么走到今天,以及人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剪辑完成前面的素材之后,我们又写了当下的剧本,也就是电影中2022年的部分,把叙事延伸到今天,最终形成《风流一代》现在的样子。

“并不时髦的叙事手法”

南方周末:据说影片在剪辑上面花了很长的时间,最终的结构是怎么考虑的?

贾樟柯:整个影片的结构也走过两次弯路,一开始延续之前的工作惯性,第一次剪辑还是沿着男女主角的爱情线,详细地展现了他们爱情的履历、情感的发展过程。但是剪了二十多分钟之后,我发现这不是我要的电影。如果全部的焦点都放在爱情线上,为什么不像《江湖儿女》那样用一两个月的时间拍完呢?我用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背后的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要拍这么多年?当然有体现岁月的痕迹,容颜的改变,但是仅此而已吗?

后来我又改了一个剪法,比较像《美国往事》,剪出一种时代的情绪,比如老年斌哥走上台阶,回想起2001年的巧巧在那儿促销卖酒。这么剪了一点之后,感觉也不太对,只是时空打乱了,多了一些怀旧的气息,但本质没有变化。

我从头又思考了一遍,首先确认时空顺序不要打乱。岁月变迁是我们最真实的生存感受,所以要按照时间顺序发展,尽管这并不是一个时髦的叙事手法。

男女主人公应该生活在他们的年代和环境中,这才是这部电影最重要的地方。剪辑由此变得非常自由,我们一开始看到的是群像,只有先去感受他们生活的那个空间和世界,慢慢才会聚焦到主人公身上。我们跟随着他们的故事往下走,也同步拓展他们周围的生存环境,如此剪辑的方法就变得清晰起来,而这时候我们已经剪辑了三年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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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绿皮火车硬座车厢里的画面。资料图

我在否定一种强情节的叙事。从古希腊时代开始的所谓经典叙事,总是要以幕与场为结构往下走,它要呈现一个清晰的因果关系。很像是万有引力给世界定义的那个运行法则:苹果掉下来,是因为有地心引力。

叙事也要找到这个力,无非物理学是在寻求世界运行的规则,叙事性作品则是在描述情感运行的规则。我们的叙事就是我们对世界认识的方式,因此我们一直在追求所谓的逻辑,要求要描写具体清晰的事件,找到动机是什么,是什么导致了什么。

事实上,我们已经进入到量子物理的时代,它描绘的是一个模糊的、不确定的世界。尽管叙事有非常清晰的因果链,但是日常生活却有太多偶然和不确定。就像量子物理学说的,是很多与你不相干的事情在影响着你。

想通了这一点,我意识到剪辑也应该朝着这个方向走,比如巧巧在街头穿着泳衣走秀,旁边是匆匆而过的人,打IC电话的人;隔壁的KTV里,斌哥和朋友在玩乐……这些场面看似没有情节的联系,实际上都共同构成了他们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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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巧巧在大同的商场门口走泳衣秀。资料图

整部电影按照三个年代去划分,一开始是2001年,后来是2006年,并不是因为2006年是三峡工程的尾声,主要是因为人物的年龄。两个人在大同相恋的时候都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隔了五年,他们要面临谈婚论嫁,进入人生另外一个节点。这是我结构这部影片的基本逻辑,总的来说,我希望自己有条件可以拍一两部活泼一点的电影。

我记得影片刚剪完之后,我的摄影指导余力为就写了一篇文章,名字叫《贾樟柯为什么要冒险》。他跟我的意见一样,认为这样形态的电影对于当下的市场和观众来说,是一件冒险的事情。

“贾导你不要再拍这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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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2006年女主前往奉节寻找男友的场景。资料图

南方周末:你最近的三部剧情片《山河故人》《江湖儿女》和《风流一代》拍摄的主体都是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也都是三段式的结构,为什么会这样?

贾樟柯:最近这三部电影的时间跨度都比较长,所以时间也相对重叠。一方面是因为它们和我个人的经历是重叠的,也可以说这是一个和作者本人比较亲密的时代。

这和年龄有很大的关系。2015年,我拍摄《山河故人》,当时我45岁。我之前大部分电影讲的都是某种处境,比如《小武》的故事发生在春天当中的几天,《三峡好人》是夏天当中的几天。45岁之后,我的人生有了一些阅历,开始比较着迷于人在时间里的处境,从中可以看到一条人如何变化的曲线。

我们的生活已经非常碎片化了,由此有很多焦虑和讨论,但碎片并不可怕,生活就是如此。问题在于我们在碎片化越来越严重的社会中生活,不能缺少历史性,也不能缺少整体性。我们应该对人多种处境的原因有所体察,也应该有深入思考系统性原因的能力。最近几年,这类电影消失得比较多,大家都比较多在拍一时的处境,所以我怀着很浓厚的兴趣做了另外一种影片。

我拍《山河故人》之后决定拍《江湖儿女》,剧本出来之后同事们劝我:“贾导你不要再拍这个了,你上一个电影就是这种叙事线,又来一个,市场不接受的。”我其实被他们说服了,想要放一放,先拍几部别的。但我又想,这是现在的我想要拍的东西,可能再过几年,我又没有兴趣拍这种大跨度的,从历史里看个人生活的电影,最终还是决定要拍。当个人心境消失后,再也拍不出这样的电影。

2023年,主创们在电影《风流一代》摄制现场。片方供图

主创们在电影《风流一代》摄制现场。片方供图

南方周末:我发现你早年的电影都是以男性主角的视角展开的,但渐渐地女性角色变得越来越重要,尤其是从《江湖儿女》开始,你开始书写女性的成长史,这种变化是自觉的还是不自觉的?

贾樟柯:不自觉的,回顾起来从《三峡好人》到《山河故人》,基本男女各半,是一个比较平衡的人物关系。到了《江湖儿女》就比较侧重女性的形象了。我自己是一个男性导演,但因此就会时常反思,对男性的问题观察起来也更加直接。相对来说,我会比较容易注意到女性的优点,包括她们所处的环境,不自觉地就变得对女性角色更为侧重了。我希望可以从女性的角度和方法去感受世界。

有时候我会开玩笑,回顾我54年的生活,伤害过我的都是男性,女性没有伤害过我,反而是我给别人造成过很多伤害。这可能出自一个男性导演对自身问题的观察。我也不知道我笔下的女性人物是不是有点理想化,但这是我看到的,也是我愿意拍的一种人物。

不要惧怕媒介的竞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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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影《风流一代》中的VR镜头画面。资料图

南方周末:你是一个对媒介高度敏感的作者,比如很早就拥抱了DV这种拍摄方式。我们在《风流一代》中可以看到很多种媒介形式,最后一个段落还使用了VR等拍摄手段。另外,你在一些访谈里也谈到这次的拍摄还借鉴了短视频的方式,你的这种敏感性的来源是什么?

贾樟柯:电影本身就是一种媒介,我作为一个使用媒介的人,很自然就会注意到周遭的变化。从电影史来看,这个行业一直如此。

就好像电视时代,戈达尔就很敏感地注意到这种媒介,他的很多政论性的作品,比如《德国玖零》,都是借鉴了电视语言的创作,但是形成了新的电影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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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导演让-吕克·戈达尔电影《德国玖零》(1991年)剧照。资料图

每一种新的媒介产生,都是在新的技术条件下,形成一种新的情感或者传播的渠道,会形成一种新的语言。就像你说的短视频,它就是一种语言。有人说短视频就是电影里的蒙太奇,但电影里的蒙太奇是在影院播映的,是集体观看的。短视频是用蒙太奇的方式产生的,但是它和互联网结合在一起,要考虑到它的播放终端,它的互动性。

电影发展这么多年,就是要学习新东西,包容新语言,电影能够生生不息走下去,就是依靠外部的刺激带来技术和语言的更新。

南方周末:但也有一种声音是说短视频对电影的冲击很大,诸如AI这样的技术可能会葬送电影艺术,因此这几年关于“电影之死”的讨论也很多,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贾樟柯:不要惧怕媒介的竞争,这种竞争一定会在不同的历史阶段给电影带来不同的困境,但我相信全球的电影工作者一定有一种摆脱困境的能力。从历史的角度来看,我们不要太过灰心,要去渡过这个难关。方式不是靠诋毁压抑其他的媒介,而是要重新发现电影,找到电影不可取代的存在理由。

现在最热也最让人焦虑的话题就是AI,我自己也很关注这个领域,还刚刚做完一部6分钟的AI短片,有人说你这样不就是彻底拥抱AI了吗?但我觉得先不着急有自己的态度,都没有用过就去判断它是没有意义的。

我现在有机会就去找世界各地的AI专家聊天,了解AI技术最新的进展,了解AI带来的人性和道德的危机与挑战。其实某一种技术的走向是靠运用来左右的,我们首先还是要去运用。

目前关于AI对电影的影响,主要有三种看法。一种是说AI只是我们的一个工具,这个观点我认为太乐观了,AI绝对不会只是一个工具。

另外一种是,我们会被AI取代。我想我们也不能被AI取代。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或许我们的知识不如AI多,无法和AI的知识储备相比,但我们人类有无法被取代的东西。

第三种看法是,我们应该通过自己的运用,让AI成为合作伙伴,它既不仅仅是工具,也不能替代我们,但可以和我们一起来创作。只有通过大量对AI的应用,给AI提供应用场景,我们才能引导技术往这方面走。

如果我们不去用,技术可能很快就发展到要取代我们的地步,因为没有引导,它会疯狂发展。据说AI的进步是以月来计算的,每隔15天、30天,就会有新的进展。我相信未来的世界,每一个人都会有一个AI合作伙伴。

导演贾樟柯在电影《风流一代》拍摄现场。片方供图

导演贾樟柯在电影《风流一代》拍摄现场。片方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