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的“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文/甘阳】 有一个问题,我想向今天所有参会的各位请教。实际上,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我想,它也不会仅仅是我个人的困惑。 今年“世界古典学大会”期间,我走到会场外,顺便看了下中国古典学研究成果展。首先看到的是《四库全书》,旁边摆着《儒藏》。至于是否还展示了《道藏》和《佛藏》,我没有特别留意。但我想,今天没有人有权利或资格说,只有《儒藏》属于中国古典学,《道藏》不属于。同样,也没有人可以说,只有《儒藏》和《道藏》属于中国古典学,所有佛经都不算。 同样,谁敢说出土文献不是古典学?谁敢说敦煌学不是古典学?谁敢说三星堆刻符不属于古典学?还有中国美术、中国书法,哪个不是中国古典学的范畴呢?这引出了我的问题:什么不是古典学? 这正是我们目前面临的尴尬:古典学成了一个至大无外、囊括天地的概念。严格来说,“中国古典学”现在只是一个代名词,代表了中国传统学问的总和。没有人敢断言,什么不属于中国古典学,因为只要这么说,就会争论不休。 简言之,古典学在中国今天正面临最好的机遇,但同时也面临最大的难题,这个最大难题就是中国所有古典学问都是中国古典学,但问题在于,如果什么都是古典学,也就等于什么都不是古典学。 《四书大全(明内府刻本)》收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 我认为,这实际上体现了过去二十年左右古典学在中国的状态。我把这一阶段称为“以无限开放的态度讨论无限开放的古典学”时代,或者说“跨学科的古典学”时代。如今,这个“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为什么说是“好日子”?因为从前古典学比较好玩,几乎不涉利益,可以无限开放,一应俱收。正因为古典学在中国大学历来不是一个学科或专业,以往十多年的“古典学年会”实际上成为了非常生动活泼的跨学科交流合作平台。 但以“世界古典学大会”的举办为标志,现在大家纷纷开始谈论古典学的学科建设问题,古典学在中国也似乎走向了“学科化的古典学”的第二阶段。 什么是学科建设?学科、专业、院系,都是现代大学制度的产物。一个学科想要成立,首先必须明确界定“自己不是什么”。比如,数学不是物理学不是化学,哲学不是文学不是史学。 尽管一个研究中国哲学的人,一定会阅读大量的中国史学、中国文学,甚至可能会写一些涉及中国文学或史学的文章,但是没有人会说自己的研究领域是“中国哲学加中国文学加中国史学”。各个不同人文学科的边界是相对清晰的。 但现在情况变得模糊起来。我已经注意到,有不少人的简历发生了变化。某某教授、博导,主要研究领域变成了“中国哲学和中国古典学”或“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古典学”。这个后缀其实是含义不清的。 假如开学术会议碰到某个以前从不认识的人,如果他上来对我自我介绍说“我是研究中国哲学的”,我大体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如果他上来就说“我是研究中国古典学的”,我其实压根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很可能是:这是个民科。 以往十多年间,由于古典学在中国的特殊性,我们以无限开放的态度来讨论无限开放的古典学。这种态度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古典学,特别是中国古典学,没有明确的外延,也没有清晰的边际。现在虽然大家都开始在讨论所谓学科,但实际上,基本的态度仍然和以前一样都是无限开放的。 五年前,在第七届全国古典学年会上,我曾说过:无限开放可能会是一个问题,但我当时仍说目前无需在意,大家可以再讨论十年、二十年再说。现在,五年过去了,我想正式提出一个问题:在座的各位,谁能清楚地界定,什么是中国古典学,什么又不是中国古典学? 哲学系的学者在讨论“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时,尽管争论激烈,我说你那个不是哲学,你说我那个不是哲学,但无论如何,彼此仍然清楚对方是在说哲学,因为哲学的边界是相对明确的。如果一个中文系的学者声称自己按中文系规范所写的论文是哲学研究,哲学系的学者多半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不是哲学。” 如果任何研究中国古代学问的学者都能宣称自己在研究中国古典学,这会导致古典学变成一个没有尊严也不受尊重的领域。所谓现在古典学的“好日子”到头了,我想说的是,从前没有利益之争,大家可以无限开放地讨论;现在,尽管实际上仍然没有太多利益可言,最多是得到了国家的一点支持,但已经出现了蜂拥而起的局面,彼此开始相互否定:“你不是古典学,我才是古典学。”如果我们不能厘清学科边界的关系,那么我恐怕古典学迈向学科化的过程,可能会沦为人文学科内部无尽内耗和徒增纷争的过程。 2024年11月7日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在北京开幕 我觉得古典学在中国的问题,放在古今中西的视野下看,涉及的是中国传统学问与现代大学建制之间关系的问题。 过去一百多年来,中国的传统学问大致上被转化为现代大学的人文学科系统,以文、史、哲三系为主要架构。现代大学系统使得传统学问可以在现代大学以现代学术的方式被传授、研究,但与此同时,大学的体制对这些学问也有严格的规约。 传统的书院教育,或者现在民间的一些读书会,可以花十年时间专注于阅读某部经典,深研不辍,无限推演。但大学教育却不允许这样做,一门课程必须在一个学期内讲完,至多延到两个学期,比如“中国古代史”,通常被划分为上下两门课,这是大学的体制性要求。 现在当我们想要界定古典学,追问什么不是古典学时,争议自然不可避免。如果今天有人说“中国哲学不是中国古典学”,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认为这是对哲学的排斥。 因此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具有公心的方式去探讨这个问题。当然,我并不天真,认为可以完全排除利益之争,但我们仍然要讲出一个道理来。 我认为,首先应该确立的第一条是尊重现有学科的边界。如果古典学在中国想要真正成立,就不能随意侵犯其他已经建立起来的学科的领地。古典学不能宣称自己包打天下,这是行不通的,其他学科也不会允许。 反过来说,已经站稳脚跟(well-established)的学科和专业,也没有必要额外再给自己套上一个“古典学”的帽子。例如,中国考古学不是古典学吗?谁敢说不是?中国古文字学不是古典学吗?谁敢说不是?但问题在于,有没有必要把这些成熟的专业加上一顶“古典学”的帽子?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把它们叫做古典学并不会增加它们的学术内涵,反而徒然模糊了它们的学科边界。 假定明天有一个重大考古发现,或者新破解了一个甲骨文,报道说“中国考古学取得重大突破”或“中国古文字学取得重大突破”,我们可以立刻明白大致所指为何;但如果报道说“中国古典学重大发现”,没有人知道说的是什么。 中国哲学的情况同样如此。中国哲学的学术共同体已经非常清楚地界定了中国哲学的范围,如果将中国古代哲学纳入“中国古典学”,只会引发混乱甚至争斗。加一个“中国古典学”的标签,无非是披上一件看似华丽的外衣,并无实质意义。 概言之,过去百余年间已在中国大学中充分体制化的学科,没必要再额外冠以“古典学”的名义,否则不过暴露对本学科的不自信。我们需要用排除法,把这些已有明确边界的领域排除出去。 如果今后真的能够形成一个独立的“中国古典学”学科或院系,它一定不是中国哲学,不是中国文学,不是中国历史学,不是中国考古学,不是中国古文字学,尽管中国古典学可能和所有这些专业都有深刻关系。

1月 5, 2025 - 08:44
 5972
古典学的“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文/甘阳】

有一个问题,我想向今天所有参会的各位请教。实际上,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我想,它也不会仅仅是我个人的困惑。

今年“世界古典学大会”期间,我走到会场外,顺便看了下中国古典学研究成果展。首先看到的是《四库全书》,旁边摆着《儒藏》。至于是否还展示了《道藏》和《佛藏》,我没有特别留意。但我想,今天没有人有权利或资格说,只有《儒藏》属于中国古典学,《道藏》不属于。同样,也没有人可以说,只有《儒藏》和《道藏》属于中国古典学,所有佛经都不算。

同样,谁敢说出土文献不是古典学?谁敢说敦煌学不是古典学?谁敢说三星堆刻符不属于古典学?还有中国美术、中国书法,哪个不是中国古典学的范畴呢?这引出了我的问题:什么不是古典学?

这正是我们目前面临的尴尬:古典学成了一个至大无外、囊括天地的概念。严格来说,“中国古典学”现在只是一个代名词,代表了中国传统学问的总和。没有人敢断言,什么不属于中国古典学,因为只要这么说,就会争论不休。

简言之,古典学在中国今天正面临最好的机遇,但同时也面临最大的难题,这个最大难题就是中国所有古典学问都是中国古典学,但问题在于,如果什么都是古典学,也就等于什么都不是古典学。

《四书大全(明内府刻本)》收藏于北京大学图书馆

我认为,这实际上体现了过去二十年左右古典学在中国的状态。我把这一阶段称为“以无限开放的态度讨论无限开放的古典学”时代,或者说“跨学科的古典学”时代。如今,这个“好日子”似乎到头了。

为什么说是“好日子”?因为从前古典学比较好玩,几乎不涉利益,可以无限开放,一应俱收。正因为古典学在中国大学历来不是一个学科或专业,以往十多年的“古典学年会”实际上成为了非常生动活泼的跨学科交流合作平台。

但以“世界古典学大会”的举办为标志,现在大家纷纷开始谈论古典学的学科建设问题,古典学在中国也似乎走向了“学科化的古典学”的第二阶段。

什么是学科建设?学科、专业、院系,都是现代大学制度的产物。一个学科想要成立,首先必须明确界定“自己不是什么”。比如,数学不是物理学不是化学,哲学不是文学不是史学。

尽管一个研究中国哲学的人,一定会阅读大量的中国史学、中国文学,甚至可能会写一些涉及中国文学或史学的文章,但是没有人会说自己的研究领域是“中国哲学加中国文学加中国史学”。各个不同人文学科的边界是相对清晰的。

但现在情况变得模糊起来。我已经注意到,有不少人的简历发生了变化。某某教授、博导,主要研究领域变成了“中国哲学和中国古典学”或“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古典学”。这个后缀其实是含义不清的。

假如开学术会议碰到某个以前从不认识的人,如果他上来对我自我介绍说“我是研究中国哲学的”,我大体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但如果他上来就说“我是研究中国古典学的”,我其实压根不知道他具体做什么,我的第一个反应很可能是:这是个民科。

以往十多年间,由于古典学在中国的特殊性,我们以无限开放的态度来讨论无限开放的古典学。这种态度带来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古典学,特别是中国古典学,没有明确的外延,也没有清晰的边际。现在虽然大家都开始在讨论所谓学科,但实际上,基本的态度仍然和以前一样都是无限开放的。

五年前,在第七届全国古典学年会上,我曾说过:无限开放可能会是一个问题,但我当时仍说目前无需在意,大家可以再讨论十年、二十年再说。现在,五年过去了,我想正式提出一个问题:在座的各位,谁能清楚地界定,什么是中国古典学,什么又不是中国古典学?

哲学系的学者在讨论“什么是哲学”这个问题时,尽管争论激烈,我说你那个不是哲学,你说我那个不是哲学,但无论如何,彼此仍然清楚对方是在说哲学,因为哲学的边界是相对明确的。如果一个中文系的学者声称自己按中文系规范所写的论文是哲学研究,哲学系的学者多半会理直气壮地告诉他:“这不是哲学。”

如果任何研究中国古代学问的学者都能宣称自己在研究中国古典学,这会导致古典学变成一个没有尊严也不受尊重的领域。所谓现在古典学的“好日子”到头了,我想说的是,从前没有利益之争,大家可以无限开放地讨论;现在,尽管实际上仍然没有太多利益可言,最多是得到了国家的一点支持,但已经出现了蜂拥而起的局面,彼此开始相互否定:“你不是古典学,我才是古典学。”如果我们不能厘清学科边界的关系,那么我恐怕古典学迈向学科化的过程,可能会沦为人文学科内部无尽内耗和徒增纷争的过程。

2024年11月7日首届世界古典学大会在北京开幕

我觉得古典学在中国的问题,放在古今中西的视野下看,涉及的是中国传统学问与现代大学建制之间关系的问题。

过去一百多年来,中国的传统学问大致上被转化为现代大学的人文学科系统,以文、史、哲三系为主要架构。现代大学系统使得传统学问可以在现代大学以现代学术的方式被传授、研究,但与此同时,大学的体制对这些学问也有严格的规约。

传统的书院教育,或者现在民间的一些读书会,可以花十年时间专注于阅读某部经典,深研不辍,无限推演。但大学教育却不允许这样做,一门课程必须在一个学期内讲完,至多延到两个学期,比如“中国古代史”,通常被划分为上下两门课,这是大学的体制性要求。

现在当我们想要界定古典学,追问什么不是古典学时,争议自然不可避免。如果今天有人说“中国哲学不是中国古典学”,一定会有人站出来反对,认为这是对哲学的排斥。

因此我们必须找到一种具有公心的方式去探讨这个问题。当然,我并不天真,认为可以完全排除利益之争,但我们仍然要讲出一个道理来。

我认为,首先应该确立的第一条是尊重现有学科的边界。如果古典学在中国想要真正成立,就不能随意侵犯其他已经建立起来的学科的领地。古典学不能宣称自己包打天下,这是行不通的,其他学科也不会允许。

反过来说,已经站稳脚跟(well-established)的学科和专业,也没有必要额外再给自己套上一个“古典学”的帽子。例如,中国考古学不是古典学吗?谁敢说不是?中国古文字学不是古典学吗?谁敢说不是?但问题在于,有没有必要把这些成熟的专业加上一顶“古典学”的帽子?没有必要,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把它们叫做古典学并不会增加它们的学术内涵,反而徒然模糊了它们的学科边界。

假定明天有一个重大考古发现,或者新破解了一个甲骨文,报道说“中国考古学取得重大突破”或“中国古文字学取得重大突破”,我们可以立刻明白大致所指为何;但如果报道说“中国古典学重大发现”,没有人知道说的是什么。

中国哲学的情况同样如此。中国哲学的学术共同体已经非常清楚地界定了中国哲学的范围,如果将中国古代哲学纳入“中国古典学”,只会引发混乱甚至争斗。加一个“中国古典学”的标签,无非是披上一件看似华丽的外衣,并无实质意义。

概言之,过去百余年间已在中国大学中充分体制化的学科,没必要再额外冠以“古典学”的名义,否则不过暴露对本学科的不自信。我们需要用排除法,把这些已有明确边界的领域排除出去。

如果今后真的能够形成一个独立的“中国古典学”学科或院系,它一定不是中国哲学,不是中国文学,不是中国历史学,不是中国考古学,不是中国古文字学,尽管中国古典学可能和所有这些专业都有深刻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