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督师之路:袁崇焕鲜为人知的旅程
2024-12-18 16:00:00松川君今年夏天刚读完《袁崇焕评传》。当他得知我要专程去趟辽西探访袁崇焕之路后很是诧异:金庸不都已经说得很详细了吗,你还准备写点啥? 那我就写几段查先生没有详细叙述的袁督师之路吧。 国考之路 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中提到:“袁崇焕,广东东莞人,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明史·袁崇焕列传》的说法是“袁崇焕,字元素,东莞人”,而明代档案《万历己未科进士履历便览》则说他是“藤县籍东莞人”。三者乍看说法相近,却构成了广西藤县(还有广西平南)与广东东莞争夺袁崇焕祖籍地的一桩公案,迄今未有公论。 譬如今天若有一对藤县夫妇在广东东莞定居,开枝散叶,那么他们的儿女就是“藤县籍东莞人”。但在古代这种情况相当罕见,除了做官经商或者遭受天灾兵祸而被迫迁徙之外,汉人安土重迁,很少会离开世代居住的家乡。而广西藤县与广东东莞之间相距超过七百里,袁家是出于什么原因搬迁了这么远呢?从地图上看,藤县位于西江两岸,东莞则位于东江南岸,东西两江均系珠江的三大支流之一,这与袁家的搬迁有没有关系呢? 2020年上半年机票与酒店均极便宜的时候,我曾周游岭南,其间也到东莞水南村拜谒过袁崇焕纪念园——那是围绕供奉袁崇焕神位的三界古庙而兴建的一座大型纪念园林。水南三界庙五开三进,前庙后祠,是我国最早纪念袁崇焕的祠堂,早在崇祯朝廷碎割其身、京城百姓生啖其肉之惨剧发生后不久,东莞老百姓就开始在这座由袁家人主持修建的三界庙里凭吊拜祭这位当时声名狼藉的袁督师——袁家人与三界庙渊源很深,连续三代斥资兴建、扩建,袁崇焕本人也曾于天启七年辞官还乡期间出资修缮过三界庙,还写过一篇《重建三界神庙疏》。 东莞石碣镇袁崇焕祠 视觉中国 图 奇怪的是,水南村的袁氏宗族并不接纳袁崇焕这一支,说他是民族英雄不假,但并非本村的袁家人,而是“疍家佬”——听到这里,就可以解释袁崇焕的籍贯之争了。 “疍(念“蛋”)家佬”是对疍民的俗称,而疍民就是生活在华南的船民,他们以船为家,以渔为业,常年在江海上漂泊,因此又可细分为淡水疍民和咸水疍民。在袁崇焕身处的明代,老百姓主要分为三类:民户、军户和匠户,首先根据职业确定属于哪一“户”,再根据定居地域确定“籍”,这便是“户籍”的由来。但疍民既不属于三户中的任何一类,也没有固定居住地,因此是没有户籍的,与同样居无定所的优伶、娼妓等辈构成明代社会的贱民阶层。尽管他们同样也要向朝廷纳税,但由于疍民漂泊不定,政府无法向他们征发徭役、兵役,不能像压榨农户、军户那样轻松拿捏,因此被朝廷视为异类,彻底剥夺了他们购买田地从事农业或者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资格,连上岸定居都不受许可,只有死后才可以安葬在陆地上。 袁崇焕家就是珠江上的一户淡水疍民,他家的主业是贩运木材,把木排从广西沿西江顺流而下运到珠江口出售,以此积累了一笔财富,“洗脚上岸”。上面提到的三界庙就是袁家为了祈祷水运平安而从广西“舶来”的一尊保佑船户之神——在其故土广西,三界庙更有名的身份是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时的指挥所。 受制于疍民出身,立志考取功名经世致用的“富三代”袁崇焕根本没有资格报名参加相当于今日国考的科举考试,也就没有正当途径可以进入明朝的公务员体系。为此,袁家不得不采用“冒籍”的方式,通过“不正当手段”来帮助袁崇焕获得户籍,从而取得考试资格——这就是为什么《万历己未科进士履历便览》说他是“藤县籍东莞人”,这个说法与现代的用法存在很大差异,相当于说袁崇焕的籍贯是广东东莞,但户口在广西藤县,作为藤县生源参加科举考试。 那么袁崇焕为什么不在本地冒籍,而要舍近求远去外地考试呢?这就类似于今天的高考移民:首先是由于当时广西与广东相比经济文化水平相对滞后,在广西参加科举考试的竞争压力更小;更重要的是,作为贱民阶层的疍民去外地冒籍的难度更低——袁崇焕是在东莞长大的商人之子,本地官府也好,保甲也好,都对他知根知底,不会轻易允许他加入本地户籍与本地人竞争有限的官场资源,因此袁崇焕需要长途跋涉去七百里外人生地不熟的藤县,作为外地客商子女而非疍民子弟来获得学籍。 综上所述,金庸先生所说的袁崇焕“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可能并不符合史实,藤县只是袁崇焕“高考移民”的跳板,并非其祖籍地。可以想象,青少年时代的袁崇焕坐着江船从东莞出发,出东江、入西江前往广西梧州,由一个没有居民户籍没有基本权利的“三无人员”通过冒籍手段在藤县参加县试,考上秀才,走上了科举之路;然后从州城梧州沿桂江上溯至省城桂林,在那里参加广西乡试,考中举人;再回到故乡东莞,走北江翻越梅岭,再沿赣江经长江而纵贯京杭大运河抵达京城,参加会试、殿试,最终获得进士头衔,被任命为武夷山东麓邵武县城的县令——袁崇焕就这样完成了从一介贱民到国家基层干部的逆袭之旅。 然而,这还只是他壮烈人生的开端。 匹马巡辽 袁崇焕考取进士那年是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这年初春,因国家财政吃紧而被兵部催促尽快出兵速战速决的四路明军合计约十二万人(含朝鲜、女真盟军)在部队训练不足、磨合不足、道路积雪未化的不利态势下贸然进军,在短短五天内被机动灵活战力强悍的六万后金八旗兵各个击破,大败亏输,那便是扭转辽东战场格局,迫使明军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的萨尔浒之战。 袁崇焕此时刚刚完成会试和殿试,正在京城等待分配工作,想必听说了不少惨败前后的奇闻轶事,什么主帅杨镐公报私仇把已经退休的老将刘铤送上孤军绝路,什么明军杀牛祭旗时砍了三刀才勉强把牛砍死,什么北路军主将马林扔下两个奋力苦斗直至战死的儿子独自逃回开原……但以他当时的身份,自然还无从知晓这场溃败对于大明王朝意味着什么,毕竟这次令人难堪的失利讨伐发生在东北边陲向未听闻之地,距离明朝全力固守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尚有千里之遥。 可是仅仅三年后,在他被擢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相当于国防部文职参谋,乃是入门级的中层干部)时,位于明代“九边”东端的辽东镇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山海关外那一千里的层层设防地带已经损失殆尽,明朝丧城失地的速度甚至快到了敌军来不及也不敢出兵占领的荒诞程度。 造成这个局面的祸首,叫做王化贞。 王化贞是那种恨不辞世盛名时的人物。他是东林党魁叶向高的门生,人设是扎根边疆、忠君爱国的楷模,长期镇守广宁(今辽宁北镇市)——这是辽东镇巡抚和总兵的驻地,也是明朝与察哈尔蒙古的边境重镇,今天从北镇市出发,沿奈营高速北行不到30公里就可以进入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的丘陵地带。蒙古人自明朝开国以来就是北方边境的心腹之患,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天子守国门”抵御蒙古边患的目的,将辽东镇的首府设在广宁也是这个原因。然而此时的蒙古已与大明同步走向衰落,加上王化贞采用绥靖安抚手段,启奏朝廷在广宁与蒙古人开边通商,与最后一任蒙古大汗——统治察哈尔的林丹汗建立了比较融洽的关系,辽东镇自肇建以来所面临的蒙古边患已然化于无形,明朝和察哈尔蒙古还成了共同对付后金的同盟军。 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都被我搞定了,还怕你小小的女真建奴吗?尽管“建奴”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了辽河以东地区,明朝的“辽东镇”已经只剩下了辽西部分,严格说来应该改名为“辽西镇”,但王化贞却坚定不移地秉持了对后金的战略藐视态度。他的定国安边之策可以提炼为两点:第一,林丹汗是我们的好盟友,麾下有雄兵四十万愿意供我驱策,明军只要有六万人就足以“一举荡平”后金;第二,当年在抚顺投降建奴的李永芳身在后金心在明,在我的感召之下决定弃暗投明,到时候明军和蒙古骑兵并辔跨过辽河,兵力分散的后金军势必全面收缩,向北逃回其巢穴,我军在其归路上邀击痛剿,再加上李永芳出其不意反戈一击,后金的乌合之众就会土崩瓦解全线崩溃,上一年失陷的辽阳、沈阳均可一鼓而复…… 王化贞梦里谈兵不要紧,关键是他的这套梦呓对于朝廷来说非常受用——毕竟,代表当时明军战斗力峰值的浙西戚家军、川东白杆兵等部队都已经在一年前的辽沈之战中被后金围歼,输了本钱的赌棍对于有望借用别人的赌本翻盘总是很愉悦的。于是,朝廷对于王化贞寄予厚望,将辽东镇的部队几乎全都交给这位辽东巡抚来指挥。 然而,蒙古人的强大盟军迟迟不见动静,后金军却攻上了门来。王化贞心心念念策反的李永芳并没有赤心归汉,倒是努尔哈赤把王化贞的参谋长——中军孙得功给策反了。统率部队的孙得功在前线叛变投敌,失去指挥的明军一哄而散,成为精通围猎之术的八旗劲旅的绝佳猎物。这还不算完,汉奸孙得功大摇大摆地回到固若金汤的广宁开城迎敌,可惜这座城墙高达近12米、宽6米、周长14里,五座城门均设有瓮城的广宁要塞,未经一战就归了后金,以至于熟读《三国》的努尔哈赤担心这是明军的空城计,迟迟不敢入城受降…… 孙得功献城投降时,刚起床开始办公的爱国志士、谈笑间光复全辽的儒将典范王化贞吓得手足无措,颤颤巍巍地被手下扶上了马,一路狂奔五百多里逃回山海关。此后他放弃了东林党人的高尚人设,投靠魏忠贤加入阉党,这才暂时保住项上人头没有为这场大溃败担责。 明朝在上一年失陷辽东之后,又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整个辽西。时值早春,难民在寒风中颤抖,府库在冰雪间燃烧…… 广宁崇兴寺双塔 摄影 王在田 袁崇焕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 他当“最美逆行者”去了——当时溃军和难民都在向山海关奔逃,明朝两百多年来在关外苦心经营的纵深防御体系:卫所、要塞、军械、粮仓……那些向全国百姓横征暴敛而来,再征发各地徭役长途运输而至的宝贵物资给养,此时都被弃若敝屣。而刚刚调入兵部没多久、说话满口方言没几个人听得懂的南蛮袁主事,却单人独马踏雪出关侦察敌情去了。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袁崇焕此行勘查了哪些地方,理论上他既有可能远至广宁,也有可能连山海关都没出。根据笔者推测,第一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当时广宁仍在后金军的控制之下,袁没有必要跑到敌军阵地前抵近侦察——直到两年后的天启四年,他在宁远站稳脚跟后才率领一万两千步骑巡视已被后金弃守的广宁城;第二种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因为不久后他被兵部派往山海关担任兵备佥事,山海关的领导又派他去八十里外的前屯卫(今辽宁省绥中县前卫镇)救助难民,结果袁崇焕连夜出发,凌晨赶到。在当时的基建条件下,我相信他在匹马巡辽时是走过这段路的,因此才有底气星夜赶路。 那么他究竟到了哪儿呢?结合当时后金的兵力部署,我倾向于推测袁主事至少到过宁远、觉华岛一线,更大的可能是抵达小凌河一线,实地探查了锦州及其周边堡垒,也有可能进一步北上至大凌河一线——当时后金根本没有料想到仅仅在大明辽东镇看似光鲜宏伟的大宅墙角踢了一脚,整个纸糊的房子就轰然倒塌了,因此只顾把肉眼所及的战利品运回辽东救济可怕的灾荒。上一年刚刚占领的整个辽河以东的广袤土地都还来不及消化,此时的后金根本没有余力对明军仓皇撤离后的辽西实施有效统治,因此除了派出轻骑追击溃逃明军,派出小股斥候对沿途一片死寂的明军堡垒实施哨探以外,其主力并未越过大凌河扩大战果。 后金在广宁之战获得的空前胜利太过轻松,使其在无意之间错过了提前二十年占领整条辽西走廊的黄金机遇,今后要付出一位大汗以及无数八旗勇士的生命,还有大明的若干战略级错误为代价才能勉强且侥幸地再次入手。 而明朝这位刚刚投笔从戎的岭南书生则在匹马巡辽之后欣喜地发现:局势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军一溃千里所放弃的战略要地,后金并没有能力全盘收入囊中,只要明朝今后少犯些王化贞级别的错误,边事尚有可为。因此,袁主事回到北京后对兵部慷慨陈词:“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意思是虽然明军退出了整个辽西,山海关外尚有至少四百里缓冲地带未被后金占据,只要给我提供资源,我就能守住山海关。 于是,京官袁主事被外放到了辽东担任兵备佥事,随即又被派往宁远负责防务——这是他从民政转向军界迈出的坚实一步。 觉华烽火 袁崇焕在宁远的官衔叫做宁前兵备佥事,“宁”就是宁远卫,位于今天的辽宁兴城,“前”则是上文提到过的前屯卫。整个辽西走廊从山海关到锦州将近四百里,宁远卫位于距山海关约二百里的中间位置,前屯卫则位于约八十里的位置。 为了规复辽西走廊,袁崇焕和他的领导孙承宗意见一致,那就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首先依托前屯卫作为山海关的前沿阵地,在辽西走廊中部构建一处防御支撑点;待该处城防巩固后,再向北收复塔山、杏山、松山等要塞直至光复锦州,将其构建为辽西走廊东大门,
松川君今年夏天刚读完《袁崇焕评传》。当他得知我要专程去趟辽西探访袁崇焕之路后很是诧异:金庸不都已经说得很详细了吗,你还准备写点啥?
那我就写几段查先生没有详细叙述的袁督师之路吧。
国考之路
金庸在《袁崇焕评传》中提到:“袁崇焕,广东东莞人,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明史·袁崇焕列传》的说法是“袁崇焕,字元素,东莞人”,而明代档案《万历己未科进士履历便览》则说他是“藤县籍东莞人”。三者乍看说法相近,却构成了广西藤县(还有广西平南)与广东东莞争夺袁崇焕祖籍地的一桩公案,迄今未有公论。
譬如今天若有一对藤县夫妇在广东东莞定居,开枝散叶,那么他们的儿女就是“藤县籍东莞人”。但在古代这种情况相当罕见,除了做官经商或者遭受天灾兵祸而被迫迁徙之外,汉人安土重迁,很少会离开世代居住的家乡。而广西藤县与广东东莞之间相距超过七百里,袁家是出于什么原因搬迁了这么远呢?从地图上看,藤县位于西江两岸,东莞则位于东江南岸,东西两江均系珠江的三大支流之一,这与袁家的搬迁有没有关系呢?
2020年上半年机票与酒店均极便宜的时候,我曾周游岭南,其间也到东莞水南村拜谒过袁崇焕纪念园——那是围绕供奉袁崇焕神位的三界古庙而兴建的一座大型纪念园林。水南三界庙五开三进,前庙后祠,是我国最早纪念袁崇焕的祠堂,早在崇祯朝廷碎割其身、京城百姓生啖其肉之惨剧发生后不久,东莞老百姓就开始在这座由袁家人主持修建的三界庙里凭吊拜祭这位当时声名狼藉的袁督师——袁家人与三界庙渊源很深,连续三代斥资兴建、扩建,袁崇焕本人也曾于天启七年辞官还乡期间出资修缮过三界庙,还写过一篇《重建三界神庙疏》。
东莞石碣镇袁崇焕祠 视觉中国 图
奇怪的是,水南村的袁氏宗族并不接纳袁崇焕这一支,说他是民族英雄不假,但并非本村的袁家人,而是“疍家佬”——听到这里,就可以解释袁崇焕的籍贯之争了。
“疍(念“蛋”)家佬”是对疍民的俗称,而疍民就是生活在华南的船民,他们以船为家,以渔为业,常年在江海上漂泊,因此又可细分为淡水疍民和咸水疍民。在袁崇焕身处的明代,老百姓主要分为三类:民户、军户和匠户,首先根据职业确定属于哪一“户”,再根据定居地域确定“籍”,这便是“户籍”的由来。但疍民既不属于三户中的任何一类,也没有固定居住地,因此是没有户籍的,与同样居无定所的优伶、娼妓等辈构成明代社会的贱民阶层。尽管他们同样也要向朝廷纳税,但由于疍民漂泊不定,政府无法向他们征发徭役、兵役,不能像压榨农户、军户那样轻松拿捏,因此被朝廷视为异类,彻底剥夺了他们购买田地从事农业或者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资格,连上岸定居都不受许可,只有死后才可以安葬在陆地上。
袁崇焕家就是珠江上的一户淡水疍民,他家的主业是贩运木材,把木排从广西沿西江顺流而下运到珠江口出售,以此积累了一笔财富,“洗脚上岸”。上面提到的三界庙就是袁家为了祈祷水运平安而从广西“舶来”的一尊保佑船户之神——在其故土广西,三界庙更有名的身份是太平天国金田起义时的指挥所。
受制于疍民出身,立志考取功名经世致用的“富三代”袁崇焕根本没有资格报名参加相当于今日国考的科举考试,也就没有正当途径可以进入明朝的公务员体系。为此,袁家不得不采用“冒籍”的方式,通过“不正当手段”来帮助袁崇焕获得户籍,从而取得考试资格——这就是为什么《万历己未科进士履历便览》说他是“藤县籍东莞人”,这个说法与现代的用法存在很大差异,相当于说袁崇焕的籍贯是广东东莞,但户口在广西藤县,作为藤县生源参加科举考试。
那么袁崇焕为什么不在本地冒籍,而要舍近求远去外地考试呢?这就类似于今天的高考移民:首先是由于当时广西与广东相比经济文化水平相对滞后,在广西参加科举考试的竞争压力更小;更重要的是,作为贱民阶层的疍民去外地冒籍的难度更低——袁崇焕是在东莞长大的商人之子,本地官府也好,保甲也好,都对他知根知底,不会轻易允许他加入本地户籍与本地人竞争有限的官场资源,因此袁崇焕需要长途跋涉去七百里外人生地不熟的藤县,作为外地客商子女而非疍民子弟来获得学籍。
综上所述,金庸先生所说的袁崇焕“祖上原籍广西梧州藤县”可能并不符合史实,藤县只是袁崇焕“高考移民”的跳板,并非其祖籍地。可以想象,青少年时代的袁崇焕坐着江船从东莞出发,出东江、入西江前往广西梧州,由一个没有居民户籍没有基本权利的“三无人员”通过冒籍手段在藤县参加县试,考上秀才,走上了科举之路;然后从州城梧州沿桂江上溯至省城桂林,在那里参加广西乡试,考中举人;再回到故乡东莞,走北江翻越梅岭,再沿赣江经长江而纵贯京杭大运河抵达京城,参加会试、殿试,最终获得进士头衔,被任命为武夷山东麓邵武县城的县令——袁崇焕就这样完成了从一介贱民到国家基层干部的逆袭之旅。
然而,这还只是他壮烈人生的开端。
匹马巡辽
袁崇焕考取进士那年是万历四十七年,公元1619年。这年初春,因国家财政吃紧而被兵部催促尽快出兵速战速决的四路明军合计约十二万人(含朝鲜、女真盟军)在部队训练不足、磨合不足、道路积雪未化的不利态势下贸然进军,在短短五天内被机动灵活战力强悍的六万后金八旗兵各个击破,大败亏输,那便是扭转辽东战场格局,迫使明军由战略进攻转入战略防御的萨尔浒之战。
袁崇焕此时刚刚完成会试和殿试,正在京城等待分配工作,想必听说了不少惨败前后的奇闻轶事,什么主帅杨镐公报私仇把已经退休的老将刘铤送上孤军绝路,什么明军杀牛祭旗时砍了三刀才勉强把牛砍死,什么北路军主将马林扔下两个奋力苦斗直至战死的儿子独自逃回开原……但以他当时的身份,自然还无从知晓这场溃败对于大明王朝意味着什么,毕竟这次令人难堪的失利讨伐发生在东北边陲向未听闻之地,距离明朝全力固守的“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尚有千里之遥。
可是仅仅三年后,在他被擢升为兵部职方司主事(相当于国防部文职参谋,乃是入门级的中层干部)时,位于明代“九边”东端的辽东镇形势已经急转直下,山海关外那一千里的层层设防地带已经损失殆尽,明朝丧城失地的速度甚至快到了敌军来不及也不敢出兵占领的荒诞程度。
造成这个局面的祸首,叫做王化贞。
王化贞是那种恨不辞世盛名时的人物。他是东林党魁叶向高的门生,人设是扎根边疆、忠君爱国的楷模,长期镇守广宁(今辽宁北镇市)——这是辽东镇巡抚和总兵的驻地,也是明朝与察哈尔蒙古的边境重镇,今天从北镇市出发,沿奈营高速北行不到30公里就可以进入阜新蒙古族自治县的丘陵地带。蒙古人自明朝开国以来就是北方边境的心腹之患,明成祖朱棣迁都北京,很大程度上就是出于“天子守国门”抵御蒙古边患的目的,将辽东镇的首府设在广宁也是这个原因。然而此时的蒙古已与大明同步走向衰落,加上王化贞采用绥靖安抚手段,启奏朝廷在广宁与蒙古人开边通商,与最后一任蒙古大汗——统治察哈尔的林丹汗建立了比较融洽的关系,辽东镇自肇建以来所面临的蒙古边患已然化于无形,明朝和察哈尔蒙古还成了共同对付后金的同盟军。
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都被我搞定了,还怕你小小的女真建奴吗?尽管“建奴”此时已经完全控制了辽河以东地区,明朝的“辽东镇”已经只剩下了辽西部分,严格说来应该改名为“辽西镇”,但王化贞却坚定不移地秉持了对后金的战略藐视态度。他的定国安边之策可以提炼为两点:第一,林丹汗是我们的好盟友,麾下有雄兵四十万愿意供我驱策,明军只要有六万人就足以“一举荡平”后金;第二,当年在抚顺投降建奴的李永芳身在后金心在明,在我的感召之下决定弃暗投明,到时候明军和蒙古骑兵并辔跨过辽河,兵力分散的后金军势必全面收缩,向北逃回其巢穴,我军在其归路上邀击痛剿,再加上李永芳出其不意反戈一击,后金的乌合之众就会土崩瓦解全线崩溃,上一年失陷的辽阳、沈阳均可一鼓而复……
王化贞梦里谈兵不要紧,关键是他的这套梦呓对于朝廷来说非常受用——毕竟,代表当时明军战斗力峰值的浙西戚家军、川东白杆兵等部队都已经在一年前的辽沈之战中被后金围歼,输了本钱的赌棍对于有望借用别人的赌本翻盘总是很愉悦的。于是,朝廷对于王化贞寄予厚望,将辽东镇的部队几乎全都交给这位辽东巡抚来指挥。
然而,蒙古人的强大盟军迟迟不见动静,后金军却攻上了门来。王化贞心心念念策反的李永芳并没有赤心归汉,倒是努尔哈赤把王化贞的参谋长——中军孙得功给策反了。统率部队的孙得功在前线叛变投敌,失去指挥的明军一哄而散,成为精通围猎之术的八旗劲旅的绝佳猎物。这还不算完,汉奸孙得功大摇大摆地回到固若金汤的广宁开城迎敌,可惜这座城墙高达近12米、宽6米、周长14里,五座城门均设有瓮城的广宁要塞,未经一战就归了后金,以至于熟读《三国》的努尔哈赤担心这是明军的空城计,迟迟不敢入城受降……
孙得功献城投降时,刚起床开始办公的爱国志士、谈笑间光复全辽的儒将典范王化贞吓得手足无措,颤颤巍巍地被手下扶上了马,一路狂奔五百多里逃回山海关。此后他放弃了东林党人的高尚人设,投靠魏忠贤加入阉党,这才暂时保住项上人头没有为这场大溃败担责。
明朝在上一年失陷辽东之后,又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整个辽西。时值早春,难民在寒风中颤抖,府库在冰雪间燃烧……
广宁崇兴寺双塔 摄影 王在田
袁崇焕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了。
他当“最美逆行者”去了——当时溃军和难民都在向山海关奔逃,明朝两百多年来在关外苦心经营的纵深防御体系:卫所、要塞、军械、粮仓……那些向全国百姓横征暴敛而来,再征发各地徭役长途运输而至的宝贵物资给养,此时都被弃若敝屣。而刚刚调入兵部没多久、说话满口方言没几个人听得懂的南蛮袁主事,却单人独马踏雪出关侦察敌情去了。
史书上并没有记载袁崇焕此行勘查了哪些地方,理论上他既有可能远至广宁,也有可能连山海关都没出。根据笔者推测,第一种可能性非常小,因为当时广宁仍在后金军的控制之下,袁没有必要跑到敌军阵地前抵近侦察——直到两年后的天启四年,他在宁远站稳脚跟后才率领一万两千步骑巡视已被后金弃守的广宁城;第二种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因为不久后他被兵部派往山海关担任兵备佥事,山海关的领导又派他去八十里外的前屯卫(今辽宁省绥中县前卫镇)救助难民,结果袁崇焕连夜出发,凌晨赶到。在当时的基建条件下,我相信他在匹马巡辽时是走过这段路的,因此才有底气星夜赶路。
那么他究竟到了哪儿呢?结合当时后金的兵力部署,我倾向于推测袁主事至少到过宁远、觉华岛一线,更大的可能是抵达小凌河一线,实地探查了锦州及其周边堡垒,也有可能进一步北上至大凌河一线——当时后金根本没有料想到仅仅在大明辽东镇看似光鲜宏伟的大宅墙角踢了一脚,整个纸糊的房子就轰然倒塌了,因此只顾把肉眼所及的战利品运回辽东救济可怕的灾荒。上一年刚刚占领的整个辽河以东的广袤土地都还来不及消化,此时的后金根本没有余力对明军仓皇撤离后的辽西实施有效统治,因此除了派出轻骑追击溃逃明军,派出小股斥候对沿途一片死寂的明军堡垒实施哨探以外,其主力并未越过大凌河扩大战果。
后金在广宁之战获得的空前胜利太过轻松,使其在无意之间错过了提前二十年占领整条辽西走廊的黄金机遇,今后要付出一位大汗以及无数八旗勇士的生命,还有大明的若干战略级错误为代价才能勉强且侥幸地再次入手。
而明朝这位刚刚投笔从戎的岭南书生则在匹马巡辽之后欣喜地发现:局势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明军一溃千里所放弃的战略要地,后金并没有能力全盘收入囊中,只要明朝今后少犯些王化贞级别的错误,边事尚有可为。因此,袁主事回到北京后对兵部慷慨陈词:“予我军马钱谷,我一人足守此”,意思是虽然明军退出了整个辽西,山海关外尚有至少四百里缓冲地带未被后金占据,只要给我提供资源,我就能守住山海关。
于是,京官袁主事被外放到了辽东担任兵备佥事,随即又被派往宁远负责防务——这是他从民政转向军界迈出的坚实一步。
觉华烽火
袁崇焕在宁远的官衔叫做宁前兵备佥事,“宁”就是宁远卫,位于今天的辽宁兴城,“前”则是上文提到过的前屯卫。整个辽西走廊从山海关到锦州将近四百里,宁远卫位于距山海关约二百里的中间位置,前屯卫则位于约八十里的位置。
为了规复辽西走廊,袁崇焕和他的领导孙承宗意见一致,那就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首先依托前屯卫作为山海关的前沿阵地,在辽西走廊中部构建一处防御支撑点;待该处城防巩固后,再向北收复塔山、杏山、松山等要塞直至光复锦州,将其构建为辽西走廊东大门,并进一步在其东侧构筑大凌河、右屯等据点,退可以拱卫锦州,进可以窥探辽河、广宁一线。
那么辽西走廊中部的防御支撑点选在哪里呢?今天的我们自然知道是宁远卫,可在当时却曾引发好一番争论:由于宁远卫并无城垣,一种意见是从零开始在此筑城,另一种意见则是反正都要建城,不如依托觉华岛,修筑海上堡垒。
宁远卫位于渤海之滨,而觉华岛则位于宁远卫东南方向的连山湾海面上。议者认为后金骑兵天下无双,明军难以抗衡,在陆地上绝不是八旗兵的对手;但后金没有水师更没有海军,因此如果把要塞建在海岛上,就可立于不败之地。这一派意见的首领是后来做过蓟辽总督兼任兵部尚书的阎鸣泰,此公和王化贞一样,也是个只擅纸上谈兵的文人——而且后来也像王化贞一样投靠了阉党。他无法解释的是,如果后金大举进攻辽西,孤悬海外的觉华岛如何阻挡其攻势,难道就靠海上游击队骚扰其后勤补给线吗?况且,躲在岛上就真的安全了吗?
宁远拐子城 摄影 王在田
坚持在宁远卫筑城的袁佥事最终说服了督师孙承宗,建成了冷兵器时代辽西走廊上最后一座大城。直到明朝灭亡,宁远城从未被攻破。时至今日,这座四四方方的城池(今称“兴城古城”)及其罕见的弧形瓮城在落日的余晖下依然绽放着雄浑清峻的光辉。
尽管袁崇焕选择在海岸线上筑城以卡住后金骑兵的去路,但他并未全盘否定觉华岛的战略意义,只是要分清孰主孰次:该岛易守难攻,但无法直接影响辽西走廊的陆战格局,因此它的正确定位应该是宁远卫的后勤配套基地,为宁远要塞提供安全而稳定的粮草补给。为此,袁佥事在觉华岛上建起了一座囤粮城,将他招募的广东水师部署在这座天然良港暨粮仓。我国古代的“水师”相当于运输船队,功能是利用水路向战场运送兵员和给养。袁崇焕向兵部自告奋勇驻守辽西前线后就迅速从广东招募了一支由三千名水手组成的水师,目的就在于规避当时受到后金与蒙古流寇威胁的陆路运输通道,利用风平浪静的辽东湾向前线运送补给,其中觉华岛是辽西防御体系中最大的物流中转枢纽,此后再通过今天锦州港以北的笔架山潮汐岛向辽西走廊东口的锦州一线提供军需给养。
笔架山 摄影 王在田
我在一个铅云低垂的初冬早晨踏上了从兴城前往觉华岛的渡轮。觉华岛位于兴城码头以南约十公里的海中,是一个形状不规则的海岛,北洋时期这里被张作霖改名为“菊花岛”,取其菊花遍野之意,但2009年又被改回了觉华岛的原名,如今主要以佛寺、海滩和海鲜吸引夏季前来避暑的游客与信众。觉华岛的客轮码头位于岛屿北端,乃是该岛传统港口,古名靺鞨口,囤粮城则位于岛屿西北角,形似小丘,仅通过一条被称为“龙脖”的沙洲与主岛相连——靺鞨口便是囤粮城小丘与主岛围成的一片宁静海湾,故而成港。站在渡轮船头,沿着囤粮城下的海岸线逐渐驶入靺鞨口,我不禁将自己代入到近四百年前的那批广东水师,那其中也许就有与袁崇焕同样出身的疍民水手:他们在靺鞨口卸下由天津转运而来的漕粮,随即沿“龙脖”运往囤粮城入库储存,这座渤海小岛的储运条件真是得天独厚,与宁远坚城乃是天作之合。
下了渡轮,其他游客都被开着电动三轮车的岛民招揽走了,只有我独自步行前往囤粮城小丘,环绕它逆时针走了一圈,沿途只见到一位坐在岩石上海钓的渔翁,没有其他游客来此凭吊怀古。小丘东部是近十米高的石崖,难以攀越,北部和西部的地势相对平坦,但还是不适合卸货装运,运粮船只必在靺鞨口下锚无疑,即便是后金骑兵也得绕道“龙脖”攻上此岛。
什么……后金骑兵攻上此岛……他们是飞过大海的吗?
你没有看错,后金骑兵确实攻破了觉华岛。袁佥事在此囤粮是看中了它的地利,但遗憾的是,天时在后金那边。
从十六世纪到十九世纪初,地球处于小冰期,形成了持续数百年的寒冷气候。明朝之亡,最大的外因便可归咎于小冰期:气温骤降,粮食减产,谷价飞涨,饥荒频仍,瘟疫相继,流民四起,财政崩溃,天下大乱……明朝亡于民穷财尽,而民穷财尽的外部肇因恰恰就是严寒气候。同时,严寒也带来草场退化、牲畜冻馁,这一方面削弱了游牧民族蒙古,另一方面也刺激了渔猎民族女真向南掠夺生存空间,最终与内地流民共同促成了大明王朝的破产和灭亡。
而在觉华岛保卫战中,小冰期也作为“上帝之手”向岛上的广东水师伸出了朝下的拇指。
觉华岛囤粮城遥瞰 摄影 王在田
天启六年(1626),王化贞弃守辽西四年后,袁佥事收复辽西走廊泰半,坚守新筑的宁远要塞,击退了后金十三万大军的连番猛攻——此时的后金已经统一女真诸部,又收纳了蒙古多部,军事实力倍增,已非昔日区区六万八旗兵。但就是这冷兵器时代的最后一支骑射劲旅,顿兵于宁远坚城之下,在守军耗尽其火药以前就耗尽了残存的攻坚意志,不得不黯然撤军。
但努尔哈赤在撤军前下令发动了最后一次攻击:荡平明军在觉华岛的囤粮基地。由于小冰期的严寒,辽东湾冻得严严实实,使得骑兵穿过冰面直接攻击海岛成为可能——上回发生这种事还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小冰期,前燕的慕容皝从辽西踏冰跨海,奇袭辽东半岛擒斩其弟慕容仁。不过可能是可能,执行起来还是很困难的。我曾在冬季访问过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和西藏的普莫雍错,两地均以冰上交通闻名,为了避免马匹滑倒受伤,牧民要么牵着马匹而行,要么学习藏民,预先在冰上铺撒炉灰以增加冰面的摩擦系数。虽然没有史料记载后金军如何解决防滑问题,有一点是确定的:这些骑兵无法直接从海岸纵马驰骋到海岛,而是需要牵马步行,靠近觉华岛后再上马发动攻击。
大凌河冬景 视觉中国 图
觉华岛守军以从事运输的水师为主,“既无盔甲、兵械,又系水手,不能耐战”(《三朝辽事实录》),加上又是广东兵,对于东北冰天雪地的气候环境难以适应,原本就相当有限的战斗力到了冬季更要大打折扣。一旦被后金军抢滩登岛,囤粮城守军势必一败涂地,因此袁佥事早已向守军指示方略,做好了防御预案,那就是“凿冰为壕”,组织水手沿觉华岛周围凿开了一条长达15里的冰上堑壕,以此阻断后金军的冰上进攻通道;再将战车连成环形工事,作为保卫觉华岛的最后一道屏障。
不幸的是,尽管水手们“日夜穿冰,兵皆堕指”,可惜天不佑觉华,恰逢整夜大雪纷飞,凿开的冰面再次冻结合拢。后金军顺利通过冰面,在靺鞨口登岸,随即攻入囤粮城,将此处囤积的八万二千余石粮食、草料付之一炬,又将岛上七千军民全部屠戮殆尽。
当时袁佥事还在宁远城内固守,遥望觉华岛熊熊火起,却不能出兵予以援手,心情之沉痛可想而知。战后他亲撰了一篇《祭觉华岛阵亡兵将文》,结尾写道:“在生之志,借死以伸,则虽死之日,犹生之年也,尔其勉之。不腆之奠,涕与俱之。”读来令人动容。
离开囤粮城小丘之前,我站在“龙脖”上再次回望小丘,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这座小丘周围皆是石崖,显然是一座礁石岛屿,为什么中间却是一座土黄色的山丘?岛上有一块辽宁省级文物保护碑,上写“营城子城迹”,那么这座古城遗址又在哪里?我不太甘心,于是放飞无人机绕囤粮城上空转了一圈,这才看出原委:原来那土黄色山丘并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夯筑的一圈城墙,加以树木葱茏,远看恍若小丘,那便是“营城子城迹”。后来我又查了史料,得知这圈城墙并非袁崇焕所筑,而是他的后任范志完所修建。也就是说经历了天启六年囤粮城的陷落和屠杀,又经历了崇祯三年袁崇焕的贬官和处决,继任守将再次重建了觉华岛这座军用物资储运库,还给它配上了城墙修得更为坚固——这不也再次印证了袁佥事对于觉华岛战略地位的正确规划吗?
觉华岛囤粮城遗址 摄影 王在田
经过宁远保卫战,袁崇焕一手重建的(山海)关宁(远)防御体系经受了战火的考验,第一次与战无不胜的后金劲旅打了个平手——守住了宁远城但陷落了囤粮城,为大明王朝尤其是辽东军民重新鼓起了奋力拼搏的雄心。这次战役在军事上的胜利相当有限,但标志着明军在辽西走廊重新站住了脚,揭开了未来的无限可能。努尔哈赤在战后不久就去世了,虽然没有证据表明他在这次攻坚战中受过致命伤,但后金由此进入战略收缩与调整则是不争的事实。
袁佥事因宁远之战而被擢升为辽东巡抚,相当于从守卫一城的处级干部提拔到管理整个辽东镇的厅级干部;又加兵部右侍郎,这是个虚衔,在兵部仅次于尚书和左侍郎。这意味着袁崇焕作为明朝的国防部副部长,即将掌握更多的资源在辽西放手大干。
宁锦之战
相信绝大部分读者景仰袁崇焕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爱国热忱与虽千万人吾往矣的抗争勇气,但无论是在他无辜丧生的明季还是近四百年后的今天,都有愚夫愚妇将他视如寇仇,区别仅在于明末百姓认定他就是引敌入京的汉奸,而今天的“民科”史学家们则指责他断送了辽西的“大好形势”——仿佛一溃千里放弃辽西的不是王化贞而是两度死守宁远的袁崇焕。他们声称《明史》系大明王朝的对手女真人组织编纂,因此这本书里对于袁崇焕的褒扬之辞都作不得数,反而是他里通外国的证据;反倒是袁崇焕的阉党政敌们对他的恶毒评价乃至污蔑中伤方可作为未经污染的真实史料值得采信。在这样的悖乱逻辑之下,袁崇焕在辽西的功绩被这些戴着有色眼镜的“史家”们千方百计予以否定,尤其是宁远之战次年爆发的宁锦之战,成了袁崇焕怯懦畏战坐视锦州遭到围困而不予援救的铁证。
“宁锦之战”就是宁远和锦州保卫战,主要战场依次是锦州—宁远—锦州,这场战争与宁远之战可谓一脉相承。宁远之战失利后半年,努尔哈赤病死在返回首都沈阳的路上,他的第八子皇太极被八旗贝勒们推举继位。皇太极在努尔哈赤生前册封的四大贝勒之中年纪最小,资历最浅,排位最末,但因得到注定无法继位的大贝勒代善的支持而上位,亟需通过一场军事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君主地位。其父努尔哈赤在这一年兵败辽西,但随即轻取北方的喀尔喀蒙古,留给皇太极的便只剩下东方的李氏朝鲜。加上后金攻打宁远时,后方曾遭到驻扎于皮岛(现属朝鲜)的明军袭扰,故此皇太极于1627年春挥师东进,意图讨伐朝鲜立威,将朝鲜变为后金藩属,再征用朝鲜水军打击皮岛,扫平今后与明朝再次开战的后方隐患。
与此同时,袁崇焕也在积极寻求休兵止战,趁皇太极东征之机赢得宝贵的时间以巩固辽西防务。为此,双方名义上展开和谈,私下里各自紧锣密鼓。对袁崇焕来说,最迫切的任务就是将防线北移至小凌河一线,营建辽西门户锦州,将关宁防御体系扩充为(山海)关宁(远)锦(州)防御体系,使得宁远不再直接暴露于后金的兵锋之下;此后再谋求进一步将防线东移至大凌河一线,以此蚕食战术逐步收复辽西失地。
今天的锦州得名于辽代,因辽军屡次进犯河北,将当时盛产丝绸的定州农户和匠人掳掠迁徙至辽西的大小凌河流域,以养蚕种桑纺织丝绸为业,逐渐形成大辽王朝的丝绸产业中心,故称“锦州”——锦州古城的地标乃是广济寺旁建于1057年的密檐宝塔,那就是辽代遗存。
锦州广济寺 摄影 王在田
锦州城位于小凌河北岸,很容易受到后金军攻击,加上其南岸南侧还有一条小凌河的支流女儿河,由南而来的明军为了补给或者增援锦州需要连续渡过两条大河,在战时十分不便,因此袁崇焕一方面要在女儿河南岸构筑一系列要塞以确保锦州的供应线,另一方面需要在小凌河北岸乃至大凌河西岸修建防御工事,将大凌河变成锦州的东方屏障——他所修建的大凌河要塞,便是今天凌海市的缘起。
后金侵略朝鲜的丁卯之役前后打了四个月,以朝鲜屈服,被迫与后金“结盟”告终。作战期间,坐镇沈阳的皇太极探听到袁崇焕正在大凌河修工事,深知一旦被他筑成另一座宁远城,后金就再也别想打通辽西走廊了,因此决定立刻从朝鲜召回部队。八旗兵班师后仅休整了十几天就再次出阵,由皇太极御驾亲征,日夜兼程近五百里赶赴辽西救火,意图先破坏大凌河建筑工地,再攻下锦州城,将明军赶出小凌河流域,宁锦之战就此爆发。
这次探访辽西古战场,我同后金军一样向西渡过大凌河进入凌海。一直很喜爱大凌河的宽广与宁静,每次经过都会把车停在河边,享受“一条大河波浪宽”的中国式审美。这回在凌海,我把车停在河西的水上公园,在一座缩微版“埃菲尔铁塔”下放飞无人机,从空中俯瞰不疾不徐的大凌河静静流淌,水波不兴。顺着水势由北而南,依次可以看到沈山铁路桥上的绿皮车、102国道公路桥上的货车、京沈高铁特大桥上的“子弹头”,还有远方京哈高速因道路扩建而形成的漫长车龙……紧密连接东北与中原的四条交通大动脉在大凌河凌海段密集穿过,让我短暂忘怀了就在四百年前,东北与中原的两大政权曾经在这里殊死搏斗,反复交锋。
大凌河凌海段,远方可见京沈高铁乃至京沈高速。 摄影 王在田
动工不久的大凌河要塞自然遭到了后金军的无情破坏——大凌河是后金与大明争夺辽西战争中势在必争的底线,明军两次修筑大凌河要塞,都在完工前遭到后金军全力猛攻而宣告失败,这回是第一次,四年后的第二次将更为惨烈,容后另文详述;但皇太极每次都能拿下大凌河,却每次都在锦州城碰壁,这回也是第一次。
守锦州的是袁崇焕部将赵率教,此人出身于军人世家,大半生可算是福将一枚:前文提到过的汉奸孙得功当参谋长(中军)以前,他就是明军辽东部队的参谋长,结果在辽沈之战中,主帅袁应泰自杀殉国,他却安然无恙地溜到了辽西,遭到革职查办;在上一年结束的宁远之战中,他是前屯卫守将,没有经历残酷的战斗;这回袁崇焕把他推到了锦州,让他独当一面把守辽西走廊东大门,他顶住后金军主力部队前后两轮猛攻,死守锦州二十五天,“大胜三捷,小战二十五日,无日不战”(《明季北略》),最后力保锦州不失;可是两年后,他率部驰援遵化,三昼夜急行军三百五十里,结果在未获补给不得休息的情况下被后金军主力包围,中箭阵亡,全军覆没,那年刚好六十岁,算是应验了福将难免阵前亡的谶语。
《袁崇焕评传》盛赞袁崇焕的领导才能,说他能用好赵率教这种老兵油子,“时时勉以忠义”,把他由见到打仗躲着走的懦夫激发为悍不畏死的勇将。我倒是觉得袁崇焕的领导才能体现在知人善任,他看到赵率教军旅经验丰富,善于治军安民,善于训练新兵,善于防守城池,因此把他放到最适合他的岗位上,先在前屯卫练兵,后在锦州城固守,让他建功立业,一路升迁至平辽将军。最后赵率教在他并不擅长的野战中阵亡,算得上是为国捐躯,千古流芳,相信在弥留的瞬间,他不会悔恨自己跟着袁督师一路走上了殉国之路。
再说皇太极在锦州城下没有占到便宜,便决定挖一个围城打援的陷阱,一方面从沈阳调来援军继续围困锦州,一方面将主力转移到宁远与锦州之间,利用后金骑兵强大的机动性来捕捉战机,围歼明朝援军。他在写给赵率教的信中说:“我今驻军于此,岂仅为围此一城?正欲俟尔国救援兵众齐集,我可聚而歼之,不烦再举耳!”(《清太宗文皇帝实录》)——这封劝降信充满了夸张与欺骗,但这段话倒确实反映了皇太极打的如意算盘。
明军获悉锦州被围,自然十分重视。当时山海关外的明军由辽东巡抚袁崇焕指挥,关内明军则由那位力主守岛的蓟辽总督阎鸣泰节制,但关内外明军的司令官都是驻守山海关的大将满桂(蒙古人),他必须听命于这两位文官领导。北京的兵部和山海关的阎鸣泰都认为锦州危在旦夕,必须发兵援救;而驻守宁远的袁崇焕则深知明军不堪野战,离开火炮和要塞之后绝不是八旗劲旅的对手,如果在增援途中陷入后金包围将十分凶险;而后金军缺乏攻城手段,势必想尽办法诱使明军出城野战。他拒绝落入皇太极的陷阱,坚信赵率教能够守住锦州——即便守不住,派出援军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只会自投罗网。
双方各持一端,兵部和阎鸣泰政治正确,而袁崇焕坚持原则:守住锦州不是目的,守住辽西才是目的——他知道八年前辽东主帅杨镐被兵部催促进军,最后惨败于萨尔浒;他当然无从知道,十五年后在几乎同样的形势下,辽东主帅洪承畴又被兵部催促援锦,结果陷入皇太极围城打援的包围圈,迅速全军覆没,明军尸体漂满了锦州湾。
而在这次宁锦之战中,兵部还是催促援锦,命令满桂率军出关。幸运的是,这时候的皇太极还不是挖陷阱高手,而满桂也没有一头扎进去,只是其前锋部队被后金军包围在笊篱山——这个名字令人过目难忘的地方至今犹在,如果走228国道的话还能看到公路边的“笊篱村”,不过它并没有把明军像饺子一样兜在笊篱里,满桂与袁崇焕派出的援军一起奋勇作战救出了被围部队,然后回撤到附近的宁远,这反而增强了袁崇焕守卫宁远的兵力。
皇太极见围城打援之计落空,便移师来攻宁远。他先以诈败之计引诱明军离城野战,明军不上当;他又与明军在城下鏖战,明军打不过就退回城内。后金军对于宁远坚城有一年前形成的心理阴影,毕竟不敢攻城——一生未尝败绩仅在宁远吃了大亏的努尔哈赤临终前曾发出遗训,“至于攻城,当观其势,势可下,则令兵攻之,否则勿攻。倘攻之不拔而回,反损名矣!”心里没底的皇太极一定念叨了几遍父亲这句遗言,一无所获地率军撤离宁远,再次回到锦州城下,可还是攻不下来。拿鲁国人曹刿的话来说,首攻锦州是一鼓作气,继攻宁远是再而衰,再攻锦州则是三而竭。
后金军自从正月以来连续在朝鲜和辽西作战已近半年,特别是在锦州与宁远之间往返徒劳,一无所获,后勤补给还不断遭到袁崇焕派出的游击队骚扰,天气也日渐炎热,只得退回辽东休整。宁锦之战以明军挫败后金攻势,守住新开辟的锦州一线而告终。
小凌河畔锦州城 摄影 王在田
历数大明与后金的九番大战,袁崇焕从军之前的抚顺、萨尔浒、辽沈与广宁之战以及在他伏法之后的大凌河、松锦与山海关之战,后金都稳稳地控制了战场主动——即便在最后一场大战中联手关宁铁骑击溃闯军,清军也是静待明军与闯军两败俱伤后才轻松入局稳操胜券。唯有袁崇焕主导的宁远之战和宁锦之战,明军夺回了战场主动,牵着后金军的鼻子走,尤其是在宁锦之战中,袁崇焕展现了清晰的大局观和强大的战略定力,拿查先生的话来说就是“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冈,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只要宁远不失,你倒是飞过去让我看看呀?!
皇太极飞不过去。所以他从此放弃了打通辽西走廊的奢望,转而借道蒙古,从燕山诸口迂回穿插进入华北。大明与后金的战争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尾声
如果在一个正常的王朝,写到这里袁巡抚就该升任袁督师,本文就可以顺利杀青了。但令人扼腕的是,1627年的明朝正处于最后的疯狂之中,宁锦之战的胜利只是让它具备了继续疯狂下去的条件。由于袁崇焕没有出兵援锦,政治不正确,经过几轮政坛角力,他最终在阉党的压力下辞职罢官,将完好的关宁锦防御体系交给政治正确的阎鸣泰,黯然回到东莞老家,拿出积蓄重修三界庙去了。
让袁崇焕最终当上督师的偶然触发事件是天启皇帝朱由校在今天的北海公园嬉乐时落水成疾,不满22周岁就死了——此时距离袁崇焕罢官还乡只过了一个月。设想朱由校能长命一些的话,袁崇焕或许可以在岭南安享天年,当然更大的可能是组织义勇军抗清,最后像老督师孙承宗那样以卵击石战死沙场壮烈殉国。
朱由校早早死了,他的弟弟朱由检即位,那便是崇祯皇帝。崇祯扳倒魏忠贤以后,将返乡未满一年的袁崇焕召回北京,授予他“督师”称号,全权委派他收复辽东——此时距离他含冤身死还剩两年一个月的时间。
疍民出身、草根逆袭的袁督师,即将在熊熊战火中燃尽自己,沉入大明王朝的一片灰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