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凌晨四点街头,我看到了另一个上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叫卢俊 (ID:zhenjiaolujun0426),作者:巧克丽丽,题图来自:作者拍摄凌晨四点我们在干嘛?物流司机在开车送货、环卫工人正准备出门工作、菜市场摊贩在进货……这些都是城市的另一面,也是我们能想象到的。对于大多数的我们而言,凌晨四点正是好睡的时候。这也是为什么我同事发来这条视频的时候我看楞了。她跟我说这是上海凌晨四点的零工市场,很难想象这是上海。这群人是谁?他们又在做着什么?带着好奇,我去了趟这里:上海最大的零工市场,新桥零工驿站。在距离上海市中心快30公里的松江新桥镇陈春公路上。1月19日那天我第一次去这里,虽然我在心里对现场已经有了预期,但下车的第一眼我永远忘不了。一在凌晨4:35分的街道,彻底破防。陈春公路几乎每隔五十米就有处路灯。但凌晨四点还是深夜,所以路灯以外的地方还是显得异常寂静。这条路向前走到818号,是这片寂静黑夜断开的地方。图片中的昏暗光线里,大约站着几百号零工人群,他们身后是郊区经常能碰到的那种独栋民房。面向的地方就是松江区新桥镇的零工驿站。凌晨四点半,我在梦里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却在这个十字路口见到了。当我走过人群,几乎被所有人注视。不仅因为我脸生,更因为这些都是我父辈,甚至祖辈那个年纪的人。三十多岁的我显得和人群格格不入。穿过人群,我听到最多的不是寒暄,而是咳嗽。接近零度的气温里,父辈年纪的人更容易咯痰。这里的老人告诉我,新桥零工驿站开了将近三四年。因为临近春节,这里的人少了很多。平时这里都是以千人计的现场,在夏季高峰期,这里凌晨三点就可以站满三千人。千人、凌晨三四点、腊月里的冷,这画面让人难以想象。尤其当我看到,人群里还站着几位七八十岁老大爷,还有几位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还在等一个零工机会的时候……我在这个腊月寒冬里彻底破防。二车窗摇下来那一刻,也决定了今天有没有活儿。人群里,大家热络地聊着:“昨天那活不错,280元/天”“那个老板好几天都没来了,估计是回家过年了”“我这两天腿病又犯了所以没来”……但只要有车经过,所有人都会放慢说话,然后盯着车。不管是面包车还是小轿车,甚至有时候,招工的人也是骑着电动车来的。车停下来的时候会和人群简单聊两句:多少钱、做多久。谈拢上车,或者定好开工时间,待会回来接他们。车里的人往往来自苗圃基地或者建筑工地,也是这一天零工们的“老板”。所以车窗摇下来的那一刻也决定了今天有没有活儿。清晨6点前后,过来一辆银色面包车,车刚停稳就围过去不少人。人群外的一位大爷因为腿脚不利索,没能挤进去,失去了一次工作机会。活少人多是腊月里的常态。我去的第一天是1月19日,待了将近2小时,这期间的工作机会不太多。最多的苗圃类的工作也不过招了二十多人。但19号这天的凌晨,街头至少站了两三百人。这里零工经验丰富的大爷说,找到工作和找不到工作的差不多二八分,所以“淘汰”是这里的日常。最先找到活儿的往往是五十出头的大爷大妈。哪怕不得不选到都是六七十岁老人,也得选体格更大、身体更结实的那个。而被选中的这20%也不见得赚得多。不管是苗圃还是建筑或者其他工作,180~280元是这里的薪资波动范围。这个工资在上海并不算高。而且能在30天里做满20天的也是零工人群里的佼佼者。以230元/天的平均工资计算,如果每月找满20天的活儿,最终收入会在4600元左右。在我采访过的4~5位零工里,他们的房租在980~1600元/月。4600元的收入再除去房租+水电+日常吃食后,能攒下来的不算多。即便如此不容易,他们有时候也会遇到工资拖欠的情况。1月21日,我第二次去往这里,有位河南六十多岁的大爷问我该怎么办。他跟我说,两个月前做的活儿到现在还没拿到钱。我把仲裁机构的电话告诉他,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算了。也许是觉得电话麻烦,也许是担心以后别的工作机会。而我也从这份忍耐里,看到了零工人群的弱势和无奈。三这是最底部的劳工市场。我试图追溯零工市场背后更完整的画面,比如离开驿站后,他们下一站去了哪里。招工的地方多半是苗圃基地、建筑工地、物流仓储、饭店酒店……于是零工工种也多半是种树栽苗、工地零工、物流零工、饭店保洁……而这些工种往往是用工链条里的最底层。以苗圃基地为例,零工驿站附近的苗圃基地经常会去招零工。他们的下游在哪?可以去看招来的零工往哪送。一类是这种路边绿化的施工现场:2024年年底招工工头手机里的零工栽树画面另一类是开发商项目里的绿化工程,日常我们踩盘看到的这种绿化就来自零工。1月21日拍摄的包工头群聊里的苗圃零工负责的绿化铺设这些苗圃基地没有自己的员工么?长期工肯定是有的,但遇到赶工期的时候就需要招零工。但即便不赶工期,他们也更喜欢空出零工的岗位,因为零工的用工成本确实更低。于是就有了这种用工链条,零工就是这链条里的最末端。我同事moon学的是园林景观,以前她在项目上做得最多一件事,就是去城市周边的苗圃基地去“号苗”,为项目找树。而不管是在苗圃还是项目里,种树栽苗的都是五六十岁的零工:“没有年轻人会做这个”。总之可以做各类工种的零工,也往往是这些工种里的最末端那环。我在网上也搜索了所谓的零工市场,但跳出来的零工市场跟今天的零工市场还不是一回事。那类似今天松江新桥这类零工驿站在上海还有多少?我没有找到相关统计数据,但可以确定两件事:首先,松江新桥的零工驿站是上海规模最大的零工市场。除此之外,在浦东三林、嘉定、青浦都有这类零工市场。我画了张简易地图:不同规格的市场共同承载了这个城市最基层的用工需求。四而他们又为什么来到这里?1月21日,当我再次去零工驿站,这里的零工看我不再陌生。而当我走进这群人,也感受到了更多细节,看到了更有温度的画面。河南周口的一位看着只有五六十岁的大爷是最先找我攀谈的人。他不仅年龄相对年轻,还有瓦工技术傍身,属于零工市场佼佼者。他常年在外务工,每年春天把河南老家庄稼种好就出门。今年他已经去过北京和厦门两个城市,在厦门主要做市政道路贴砖的活儿,每天能有四五百元的收入。但他今年满了60岁,这活就干不了。工地上超过60周岁就没人用了,于是辗转来到上海这里的零工市场。来自河南洛阳的大娘今年五十多岁。大儿子在老家务工,大孙子有人帮带。小儿子到现在还没结婚,所以大娘也没有帮带孙子的任务,于是跟随家人出来务工。丈夫最近找到了电焊工类的技术活、小儿子自己在带装修队。大娘因为文化程度有限,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进入零工市场。还有位来自安徽芜湖的大伯让我印象深刻。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他,四点不到就骑着电动车从闵行莘庄骑到松江新桥。他很自豪地跟我说他和儿子儿媳住一起,儿子早在十多年前就在上海定居了。他自己日常在家附近农贸市场做保洁。因为做一休一,所以他每隔一天就会来零工市场找活。对他来说有事做、能赚点钱贴补家用就是他最大的价值。让我有点心酸的是位东北大爷,他来自吉林,而这也成了他口中不回家的理由,他说老家太远。但我想,他过年不回家更多是出于经济原因。而且哪怕不回去,他在这的工作机会也并不多,年龄偏大、体格瘦小的他并不能常常拿到工作机会。在这里你会发现,各色各样的零工人群,背后其实有着某种类似的底色。60多岁的务工人群、文化程度有限、无特定技术。这个时候的他们还可以工作、也需要工作,但文化程度和技工水平相对缺乏,难以胜任一些长期工作,于是下沉到新桥这样的零工市场。这才是零工市场背后更真实的底色。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突然有点泪目。你会发现,这群人跟三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外出务工人群几乎是同一批人。上世纪九零年代,只有二三十岁的他们加入外出打工潮,跟随着时代的沉浮,有了各自的人生起伏。你说他们带着家庭的担子也好、带着这个时代的印记也好。总之最终,他们跟我们一道,成为这个时代下一代又一代的人。五最后我想放张图片,请允许我不打马赛克。这是我穿行零工市场时看到的一幕:我想让各位看到他们脸上的沧桑,也看到这个时代下更为鲜活的个体。今天的文字不是用来煽情,也不是用来诉苦,不管你从今天文字里看到什么,都请记得珍惜你现在的生活,然后好好工作和生活。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叫卢俊 (ID:zhenjiaolujun0426),作者:巧克丽丽

1月 26, 2025 - 1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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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凌晨四点街头,我看到了另一个上海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叫卢俊 (ID:zhenjiaolujun0426),作者:巧克丽丽,题图来自:作者拍摄


凌晨四点我们在干嘛?


物流司机在开车送货、环卫工人正准备出门工作、菜市场摊贩在进货……


这些都是城市的另一面,也是我们能想象到的。


对于大多数的我们而言,凌晨四点正是好睡的时候。


这也是为什么我同事发来这条视频的时候我看楞了。



她跟我说这是上海凌晨四点的零工市场,很难想象这是上海。


这群人是谁?他们又在做着什么?


带着好奇,我去了趟这里:上海最大的零工市场,新桥零工驿站。在距离上海市中心快30公里的松江新桥镇陈春公路上。



1月19日那天我第一次去这里,虽然我在心里对现场已经有了预期,但下车的第一眼我永远忘不了。



在凌晨4:35分的街道,彻底破防。


陈春公路几乎每隔五十米就有处路灯。但凌晨四点还是深夜,所以路灯以外的地方还是显得异常寂静。



这条路向前走到818号,是这片寂静黑夜断开的地方。



图片中的昏暗光线里,大约站着几百号零工人群,他们身后是郊区经常能碰到的那种独栋民房。



面向的地方就是松江区新桥镇的零工驿站。



凌晨四点半,我在梦里都没见过这么多人,却在这个十字路口见到了。


当我走过人群,几乎被所有人注视。不仅因为我脸生,更因为这些都是我父辈,甚至祖辈那个年纪的人。


三十多岁的我显得和人群格格不入。



穿过人群,我听到最多的不是寒暄,而是咳嗽。


接近零度的气温里,父辈年纪的人更容易咯痰。这里的老人告诉我,新桥零工驿站开了将近三四年。


因为临近春节,这里的人少了很多。


平时这里都是以千人计的现场,在夏季高峰期,这里凌晨三点就可以站满三千人。


千人、凌晨三四点、腊月里的冷,这画面让人难以想象。


尤其当我看到,人群里还站着几位七八十岁老大爷,还有几位腿脚不便,走路一瘸一拐还在等一个零工机会的时候……我在这个腊月寒冬里彻底破防。



车窗摇下来那一刻,也决定了今天有没有活儿。


人群里,大家热络地聊着:


“昨天那活不错,280元/天”“那个老板好几天都没来了,估计是回家过年了”“我这两天腿病又犯了所以没来”……


但只要有车经过,所有人都会放慢说话,然后盯着车。


不管是面包车还是小轿车,甚至有时候,招工的人也是骑着电动车来的。



车停下来的时候会和人群简单聊两句:多少钱、做多久。谈拢上车,或者定好开工时间,待会回来接他们。


车里的人往往来自苗圃基地或者建筑工地,也是这一天零工们的“老板”。


所以车窗摇下来的那一刻也决定了今天有没有活儿。


清晨6点前后,过来一辆银色面包车,车刚停稳就围过去不少人。


人群外的一位大爷因为腿脚不利索,没能挤进去,失去了一次工作机会。



活少人多是腊月里的常态。


我去的第一天是1月19日,待了将近2小时,这期间的工作机会不太多。


最多的苗圃类的工作也不过招了二十多人。



但19号这天的凌晨,街头至少站了两三百人。


这里零工经验丰富的大爷说,找到工作和找不到工作的差不多二八分,所以“淘汰”是这里的日常。


最先找到活儿的往往是五十出头的大爷大妈。


哪怕不得不选到都是六七十岁老人,也得选体格更大、身体更结实的那个。


而被选中的这20%也不见得赚得多。不管是苗圃还是建筑或者其他工作,180~280元是这里的薪资波动范围。



这个工资在上海并不算高。


而且能在30天里做满20天的也是零工人群里的佼佼者。以230元/天的平均工资计算,如果每月找满20天的活儿,最终收入会在4600元左右。


在我采访过的4~5位零工里,他们的房租在980~1600元/月。4600元的收入再除去房租+水电+日常吃食后,能攒下来的不算多。


即便如此不容易,他们有时候也会遇到工资拖欠的情况。


1月21日,我第二次去往这里,有位河南六十多岁的大爷问我该怎么办。他跟我说,两个月前做的活儿到现在还没拿到钱。


我把仲裁机构的电话告诉他,他犹豫了一会还是说算了。也许是觉得电话麻烦,也许是担心以后别的工作机会。


而我也从这份忍耐里,看到了零工人群的弱势和无奈。



这是最底部的劳工市场。


我试图追溯零工市场背后更完整的画面,比如离开驿站后,他们下一站去了哪里。招工的地方多半是苗圃基地、建筑工地、物流仓储、饭店酒店……


于是零工工种也多半是种树栽苗、工地零工、物流零工、饭店保洁……


而这些工种往往是用工链条里的最底层。


以苗圃基地为例,零工驿站附近的苗圃基地经常会去招零工。


他们的下游在哪?可以去看招来的零工往哪送。


一类是这种路边绿化的施工现场:


2024年年底招工工头手机里的零工栽树画面


另一类是开发商项目里的绿化工程,日常我们踩盘看到的这种绿化就来自零工。


1月21日拍摄的包工头群聊里的苗圃零工负责的绿化铺设


这些苗圃基地没有自己的员工么?长期工肯定是有的,但遇到赶工期的时候就需要招零工。


但即便不赶工期,他们也更喜欢空出零工的岗位,因为零工的用工成本确实更低。


于是就有了这种用工链条,零工就是这链条里的最末端。



我同事moon学的是园林景观,以前她在项目上做得最多一件事,就是去城市周边的苗圃基地去“号苗”,为项目找树。


而不管是在苗圃还是项目里,种树栽苗的都是五六十岁的零工:“没有年轻人会做这个”。


总之可以做各类工种的零工,也往往是这些工种里的最末端那环。


我在网上也搜索了所谓的零工市场,但跳出来的零工市场跟今天的零工市场还不是一回事。


那类似今天松江新桥这类零工驿站在上海还有多少?我没有找到相关统计数据,但可以确定两件事:


首先,松江新桥的零工驿站是上海规模最大的零工市场。除此之外,在浦东三林、嘉定、青浦都有这类零工市场。


我画了张简易地图:



不同规格的市场共同承载了这个城市最基层的用工需求。



而他们又为什么来到这里?


1月21日,当我再次去零工驿站,这里的零工看我不再陌生。


而当我走进这群人,也感受到了更多细节,看到了更有温度的画面。


河南周口的一位看着只有五六十岁的大爷是最先找我攀谈的人。他不仅年龄相对年轻,还有瓦工技术傍身,属于零工市场佼佼者。



他常年在外务工,每年春天把河南老家庄稼种好就出门。


今年他已经去过北京和厦门两个城市,在厦门主要做市政道路贴砖的活儿,每天能有四五百元的收入。


但他今年满了60岁,这活就干不了。工地上超过60周岁就没人用了,于是辗转来到上海这里的零工市场。


来自河南洛阳的大娘今年五十多岁。大儿子在老家务工,大孙子有人帮带。


小儿子到现在还没结婚,所以大娘也没有帮带孙子的任务,于是跟随家人出来务工。


丈夫最近找到了电焊工类的技术活、小儿子自己在带装修队。


大娘因为文化程度有限,也没有一技之长,只能进入零工市场。


还有位来自安徽芜湖的大伯让我印象深刻。戴着白色安全帽的他,四点不到就骑着电动车从闵行莘庄骑到松江新桥。



他很自豪地跟我说他和儿子儿媳住一起,儿子早在十多年前就在上海定居了。


他自己日常在家附近农贸市场做保洁。因为做一休一,所以他每隔一天就会来零工市场找活。


对他来说有事做、能赚点钱贴补家用就是他最大的价值。


让我有点心酸的是位东北大爷,他来自吉林,而这也成了他口中不回家的理由,他说老家太远。但我想,他过年不回家更多是出于经济原因。


而且哪怕不回去,他在这的工作机会也并不多,年龄偏大、体格瘦小的他并不能常常拿到工作机会。


在这里你会发现,各色各样的零工人群,背后其实有着某种类似的底色。


60多岁的务工人群、文化程度有限、无特定技术。


这个时候的他们还可以工作、也需要工作,但文化程度和技工水平相对缺乏,难以胜任一些长期工作,于是下沉到新桥这样的零工市场。


这才是零工市场背后更真实的底色。当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也突然有点泪目。


你会发现,这群人跟三十年前改革开放初期外出务工人群几乎是同一批人。


上世纪九零年代,只有二三十岁的他们加入外出打工潮,跟随着时代的沉浮,有了各自的人生起伏。


你说他们带着家庭的担子也好、带着这个时代的印记也好。总之最终,他们跟我们一道,成为这个时代下一代又一代的人。



最后我想放张图片,请允许我不打马赛克。这是我穿行零工市场时看到的一幕:



我想让各位看到他们脸上的沧桑,也看到这个时代下更为鲜活的个体。


今天的文字不是用来煽情,也不是用来诉苦,不管你从今天文字里看到什么,都请记得珍惜你现在的生活,然后好好工作和生活。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真叫卢俊 (ID:zhenjiaolujun0426),作者:巧克丽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