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礼孩:诗歌的“独唱演员”
2024-11-19 15:00:00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夜风吹乱芦苇,白衣演员衣袍飞扬,站在台阶上,他像看见了大海。“一把琴,只是沧海一粟/而我的心大于音乐/万物无法再沉默不语/神性与人性走向同一音调”。这是青年伯牙顿悟的时刻。伯牙跟随师父成连出海,被独自留在荒芜的海岛上,悟出了高山流水的境界。 黄礼孩在诗剧《成连与伯牙》中追寻伯牙成为一代琴仙的心路历程。伯牙困扰于现实难题,面临世俗之道与永恒之路的选择。黄礼孩借剧中人挫败他、诱惑他、磨砺他,剧终时,让他在天人合一的氛围中成就自我。 演出场地在广州市白云区图书馆的露天台阶上,除了灯光、音响、几丛芦苇和几块如同破碎镜片般的屏幕,舞台空无一物。简约的装置、影像、灯光和声响设计,诗性的语言和现代舞的肢体动作,配合南方初秋的风,完成了一次独特的舞台实验。这场诗剧是公益性的,同样的阵容和场地只演一场,而在黄礼孩看来,诗剧的特性就是尝试的、即兴的、无法预知的。 演出结束后,许多观众找黄礼孩合影,他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认出来:一副典型的南方人面孔,身形微胖,烫着短卷发,白衬衫搭黑西裤,面带微笑。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对黄礼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微笑,他形容那是一种快乐的、友好的微笑,既不像政客为获取民心的微笑,不像大众文化明星的微笑,也不像路人一闪而过的微笑。 那是不仰赖他人评判者的笑容。黄礼孩心里清楚,“这个世界不需要我去做一本诗刊,不需要我去做一个奖项或一场诗剧,首先是我自己需要,好让我不断地跟世界产生连接,一层一层剥开我对世界的看法。” 颤抖的时刻 黄礼孩的诗歌很少涉及古典题材,第一次写诗剧却将背景置于两千年前的春秋时期,他将此解释为偶然。他偶然读到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基尼亚尔的短篇小说《成连最后的音乐课》,在这篇小说中,帕斯卡拓展了伯牙向成连学琴的传奇故事,尤其着迷于成连最后将伯牙独自留在海岛的做法,大肆渲染了一番。 黄礼孩感到意外。提起伯牙,大多数人都会想到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却很少知道成连这个人物。在遇见钟子期之前,伯牙是如何成为伯牙的?“那个年代能够弹奏瑶琴的人不多,都是士大夫阶层,伯牙能与钟子期做知音,碰撞出火花,肯定不是眼睛往上看的那种人。虽然社会环境变了许多,但人所面临的选择相似,我觉得伯牙也有过困惑和迷茫,比如要不要去当官。” 吸引黄礼孩的还有《高山流水》这首古琴曲。1977年美国发往太空的宇宙飞船上带有一张镀金激光唱片,唱片上刻录了90分钟不同文化的歌曲,其中伯牙的《流水》占了七分半钟。“这首曲子穿越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来到今天,甚至被选中送上太空,成为人类文明的代表,它一定包含强烈的时代性和人性,关于爱和友谊。” 爱是黄礼孩写作的一个原点。他早年受过基督教文化的熏陶,写过一些追求纯粹的爱的诗,后来即使写得不那么明亮、温暖、喜悦,但依然执着于爱。“始终还是希望从黑暗里面走出来,走向一个光亮的地方,希望在每一天里面有所感悟,遇上一些更美好的心灵。” 对伯牙的想象也构成了一次对自己人生的回望。1992年,17岁的黄礼孩考入广州艺术学校,读戏剧创作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广州歌舞团做编剧。他写诗,喜爱摄影,有过很多机会去其他单位任职,如某大学宣传部、某刊物编辑部,最终都没去。他一边在歌舞团任职,一边将《诗歌与人》办成了影响力巨大的民间诗刊。 在《成连与伯牙》中,伯牙迷茫于人生的交叉口:是成为物质的影子,还是在精神上发光?剧中人点化他,“总有一个颤抖的时刻来临。”对于黄礼孩来说,1999年开始做《诗歌与人》,就是那个颤抖的时刻,“感觉到与生俱来的热爱。”黄礼孩提出过一个概念——“70后诗歌”。他觉得生于70后的这一代诗人,也许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庞大的群体,一是与中国人口结构有关,二是在娱乐和诱惑越来越多的现实境况下,他们竟然将诗歌看作“一份荣誉,一种表达”。 黄礼孩办诗刊,出钱出力,策划、组稿、编辑、装帧设计,全都自己干。广州歌舞团的工作只需完成创作任务,不用每天上班,他有一份基本工资,有自己的时间,还有一间宿舍,“有了生存的基本保障,如果没有那么多欲望的话,你就可以慢慢做点喜欢的事情。” 诗剧《成连与伯牙》剧照(受访者提供/图) 温和与敏感 在诗剧《成连与伯牙》中,黄礼孩借伯牙之口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有时候黄昏,外婆带我去另一个村庄 穿过沟壑旷野,经过秋天的大地 风吹过稻浪,在暮色里发出声音 还夹着小动物的鸣叫 我的心不知道为何就孤独起来 …… 有时候,外婆在稻田上走 她的身影像一个行吟诗人 我突然兴奋起来,身上有了乐感 黄礼孩的家乡在湛江徐闻,中国大陆最南端,温暖湿润,植被茂密,田地里生长着成片的水稻、甘蔗和菠萝,正是这样一种迥异于江南和北方的风貌,构成了黄礼孩诗歌中最初的意象群。他的诗中有飞鸟、昆虫、海棠树、苔藓、星星和闪电,充盈着各种自然的声音——雨声、风雪声、树叶的婆娑声,他用自己的生命感受其他的生命,“树叶在飞扬/在散发着新的气息/我不能飞扬/我对命运所知甚少/常常忘掉一切”(《飞扬》)。 从徐闻来到广州后,他的诗歌里增加了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痕迹,“泥沙俱下的现代性事物”。1998年,黄礼孩在《谁跑得比闪电还快》一诗中抓住了一股来自南方的世纪末的躁动,“人生像一次闪电一样短/我还没来得及悲伤/生活又催促我去奔跑”。他主动降速,像一只停留在城市水域的飞鸟,“珠江新城,一个兴奋的动词/我对应不上这般喧哗,/只留在白鸟与灰鸟的空隙/留在枯水的寂灭里”(《留在白鸟与灰鸟之间》)。 扎加耶夫斯基评价,黄礼孩是一个杰出的观察家,“正是这种敏感才是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他还发现,黄礼孩观察和记录世界,但并不尝试给出复杂的反应,“既是在观察,也是在承受痛苦的人,他很无助,与我们一样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但他是一个见证人,将现实留给评判者去评判,如果某天出现这类评判者的话。” 语气内敛、行文精致,西川将此归结为黄礼孩的温和,“他的谦逊表现为不让所谓的疯狂到来,不进入到一个大喊大叫的疯狂状态;当他表述一个事物或者书写一种情感的时候,他不把它写到百分百,他把它写到某一个阶段,然后戛然而止,他不是不能发出高音,他暗示这高音的可能性,但不让它到来,不让他的声音大到尖锐刺耳的状态,从而也防止了声音的破裂。” “诗人行动家” 黄礼孩想过换个地方生活,但始终没走。西川说他能从广州连接世界,“从徐闻走到广州,下一步可以从这里直飞巴黎、伦敦、东京、纽约,而且都是直飞。” 1990年代后,黄礼孩常去街上淘打口碟,看了上万部欧美电影,在他供职的歌舞团接触到现代舞、音乐剧和舞剧,又认识了一批年轻艺术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作品。他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这好奇所产生的丰富的精神养分,后来都用在了做诗刊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业余的事业也从诗刊逐渐向外扩展,每隔几年,他都会进行新的尝试,因此得来“诗人行动家”的名号。2005年,黄礼孩设立“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想要发现和推出在漫长岁月中坚持创作并源源不断写出光辉诗篇的诗人。评委只有黄礼孩一个人,获奖者有葡萄牙诗人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中国“七月派”最后一位诗人彭燕郊、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等著名诗人。 美国诗人盖瑞·斯奈德在答谢词中感慨,“这个奖项会帮助我们说出一些更加深刻的真理,找到更多共同的语言,来帮助我们一起和谐共存于当今这个复杂的世界。” 2008年,黄礼孩开始做一年一度的广州新年诗会,场地在高校、艺术空间和图书馆之间流动,一年一个主题,除了读诗,也融入不同的艺术形式。2017年的新年诗会主题是爱情,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用交叉演绎的方式将两人的创作结合呈现。2020年的新年诗会上演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剧《伊美尔唯一的嫉妒》,由此黄礼孩又将兴趣转向了诗剧。 黄礼孩将公共活动视为他与世界产生关联的途径,就像通过一本书去找到另一本书,通过一位朋友去结识另一位朋友,借助旧的经验召唤新的经验,他需要不断地与事物连接,来获取新的可能。有一次黄礼孩办诗会,在现场竖了九根台柱,彼此独立,表演时将台柱的围合面打开,它们又连接为一个整体。 独唱者 黄礼孩的工作室在广州老城区荔湾,工作室门外的墙壁上贴着新年诗会的海报,屋里除了靠窗的一面,其他墙壁都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他的办公桌就在书架的包围之中,他历年编印的《诗歌与人》《中西诗歌》等刊物整齐地陈列在书架上。 维持工作室运转,以及多年来出版诗刊、举办活动的资金,都是黄礼孩个人努力筹措。诗人翟永明透露,黄礼孩的钱是通过业余时间帮别人写音乐短剧、歌词、主持人串词等方式挣来的,感动于他庞大的投入和持久的激情。2014年黄礼孩将“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授予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奖金、接待、诗集出版一共需要十来万,他去买了张彩票碰运气,后来还是靠企业和朋友援助才凑齐的。 为保持一份独立和纯粹,黄礼孩尽量让这些活动避免商业化。他面对过很多诱惑,“做国际诗歌奖的时候,一些人找我,说能不能把奖颁给他,要多少钱都行。我花那么多钱做这件事,再给我钱没意义。” 2023年,黄礼孩将蓝蓝的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搬上舞台。策划初期,他的困难还是缺钱,一个朋友率先赞助5000元,让他看到了希望。通过公益筹款,诗剧得以顺利地在白云区图书馆演出,让大众免费观摩。后来有剧院想排这部剧的商业演出,黄礼孩拒绝了,“商演是另一个系统,虽然让更多观众看到是有价值的,但我做不了,我不是为赚钱排诗剧。” 黄礼孩想在诗歌中获取的是让自身变得完整的力量,“驱使内心的黑暗,弥补世界的破碎感。”生命中有很多时刻让黄礼孩感觉到黑暗,最刺痛他的是母亲亡故的时候,他后来在诗中反复书写母亲,填补生离死别后内心的虚空,“我在海棠花下祈祷/渴望被遗忘的天赋又回来/带回一颗微弱的行星/领着我从黑暗中到达天穹/我知道母亲仍然在某处”。 完整性是对失去的抵抗,“做人是很难的事,要对社会和人类有感知和思考的能力,有自己的认知和行动。有的人活在世上,不明白自己是谁,没有判断能力。对于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我们都处于迷茫之中,但有所思考就不至于把自己弄丢了。” 对黄礼孩来说,诗歌就是思考的方式,他在诗歌中寻找慰藉和答案,“社会上的声音鱼龙混杂,有时候你不能混在合唱里,你是一个独唱演员。” 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大食/图)
夜风吹乱芦苇,白衣演员衣袍飞扬,站在台阶上,他像看见了大海。“一把琴,只是沧海一粟/而我的心大于音乐/万物无法再沉默不语/神性与人性走向同一音调”。这是青年伯牙顿悟的时刻。伯牙跟随师父成连出海,被独自留在荒芜的海岛上,悟出了高山流水的境界。
黄礼孩在诗剧《成连与伯牙》中追寻伯牙成为一代琴仙的心路历程。伯牙困扰于现实难题,面临世俗之道与永恒之路的选择。黄礼孩借剧中人挫败他、诱惑他、磨砺他,剧终时,让他在天人合一的氛围中成就自我。
演出场地在广州市白云区图书馆的露天台阶上,除了灯光、音响、几丛芦苇和几块如同破碎镜片般的屏幕,舞台空无一物。简约的装置、影像、灯光和声响设计,诗性的语言和现代舞的肢体动作,配合南方初秋的风,完成了一次独特的舞台实验。这场诗剧是公益性的,同样的阵容和场地只演一场,而在黄礼孩看来,诗剧的特性就是尝试的、即兴的、无法预知的。
演出结束后,许多观众找黄礼孩合影,他在人群中很容易被认出来:一副典型的南方人面孔,身形微胖,烫着短卷发,白衬衫搭黑西裤,面带微笑。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对黄礼孩印象最深的就是他的微笑,他形容那是一种快乐的、友好的微笑,既不像政客为获取民心的微笑,不像大众文化明星的微笑,也不像路人一闪而过的微笑。
那是不仰赖他人评判者的笑容。黄礼孩心里清楚,“这个世界不需要我去做一本诗刊,不需要我去做一个奖项或一场诗剧,首先是我自己需要,好让我不断地跟世界产生连接,一层一层剥开我对世界的看法。”
颤抖的时刻
黄礼孩的诗歌很少涉及古典题材,第一次写诗剧却将背景置于两千年前的春秋时期,他将此解释为偶然。他偶然读到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基尼亚尔的短篇小说《成连最后的音乐课》,在这篇小说中,帕斯卡拓展了伯牙向成连学琴的传奇故事,尤其着迷于成连最后将伯牙独自留在海岛的做法,大肆渲染了一番。
黄礼孩感到意外。提起伯牙,大多数人都会想到伯牙与子期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却很少知道成连这个人物。在遇见钟子期之前,伯牙是如何成为伯牙的?“那个年代能够弹奏瑶琴的人不多,都是士大夫阶层,伯牙能与钟子期做知音,碰撞出火花,肯定不是眼睛往上看的那种人。虽然社会环境变了许多,但人所面临的选择相似,我觉得伯牙也有过困惑和迷茫,比如要不要去当官。”
吸引黄礼孩的还有《高山流水》这首古琴曲。1977年美国发往太空的宇宙飞船上带有一张镀金激光唱片,唱片上刻录了90分钟不同文化的歌曲,其中伯牙的《流水》占了七分半钟。“这首曲子穿越了那么漫长的时间来到今天,甚至被选中送上太空,成为人类文明的代表,它一定包含强烈的时代性和人性,关于爱和友谊。”
爱是黄礼孩写作的一个原点。他早年受过基督教文化的熏陶,写过一些追求纯粹的爱的诗,后来即使写得不那么明亮、温暖、喜悦,但依然执着于爱。“始终还是希望从黑暗里面走出来,走向一个光亮的地方,希望在每一天里面有所感悟,遇上一些更美好的心灵。”
对伯牙的想象也构成了一次对自己人生的回望。1992年,17岁的黄礼孩考入广州艺术学校,读戏剧创作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广州歌舞团做编剧。他写诗,喜爱摄影,有过很多机会去其他单位任职,如某大学宣传部、某刊物编辑部,最终都没去。他一边在歌舞团任职,一边将《诗歌与人》办成了影响力巨大的民间诗刊。
在《成连与伯牙》中,伯牙迷茫于人生的交叉口:是成为物质的影子,还是在精神上发光?剧中人点化他,“总有一个颤抖的时刻来临。”对于黄礼孩来说,1999年开始做《诗歌与人》,就是那个颤抖的时刻,“感觉到与生俱来的热爱。”黄礼孩提出过一个概念——“70后诗歌”。他觉得生于70后的这一代诗人,也许是中国诗歌史上最庞大的群体,一是与中国人口结构有关,二是在娱乐和诱惑越来越多的现实境况下,他们竟然将诗歌看作“一份荣誉,一种表达”。
黄礼孩办诗刊,出钱出力,策划、组稿、编辑、装帧设计,全都自己干。广州歌舞团的工作只需完成创作任务,不用每天上班,他有一份基本工资,有自己的时间,还有一间宿舍,“有了生存的基本保障,如果没有那么多欲望的话,你就可以慢慢做点喜欢的事情。”
诗剧《成连与伯牙》剧照(受访者提供/图)
温和与敏感
在诗剧《成连与伯牙》中,黄礼孩借伯牙之口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有时候黄昏,外婆带我去另一个村庄
穿过沟壑旷野,经过秋天的大地
风吹过稻浪,在暮色里发出声音
还夹着小动物的鸣叫
我的心不知道为何就孤独起来
……
有时候,外婆在稻田上走
她的身影像一个行吟诗人
我突然兴奋起来,身上有了乐感
黄礼孩的家乡在湛江徐闻,中国大陆最南端,温暖湿润,植被茂密,田地里生长着成片的水稻、甘蔗和菠萝,正是这样一种迥异于江南和北方的风貌,构成了黄礼孩诗歌中最初的意象群。他的诗中有飞鸟、昆虫、海棠树、苔藓、星星和闪电,充盈着各种自然的声音——雨声、风雪声、树叶的婆娑声,他用自己的生命感受其他的生命,“树叶在飞扬/在散发着新的气息/我不能飞扬/我对命运所知甚少/常常忘掉一切”(《飞扬》)。
从徐闻来到广州后,他的诗歌里增加了工业文明和城市文明的痕迹,“泥沙俱下的现代性事物”。1998年,黄礼孩在《谁跑得比闪电还快》一诗中抓住了一股来自南方的世纪末的躁动,“人生像一次闪电一样短/我还没来得及悲伤/生活又催促我去奔跑”。他主动降速,像一只停留在城市水域的飞鸟,“珠江新城,一个兴奋的动词/我对应不上这般喧哗,/只留在白鸟与灰鸟的空隙/留在枯水的寂灭里”(《留在白鸟与灰鸟之间》)。
扎加耶夫斯基评价,黄礼孩是一个杰出的观察家,“正是这种敏感才是最弥足珍贵的东西”。他还发现,黄礼孩观察和记录世界,但并不尝试给出复杂的反应,“既是在观察,也是在承受痛苦的人,他很无助,与我们一样无法改变残酷的现实,但他是一个见证人,将现实留给评判者去评判,如果某天出现这类评判者的话。”
语气内敛、行文精致,西川将此归结为黄礼孩的温和,“他的谦逊表现为不让所谓的疯狂到来,不进入到一个大喊大叫的疯狂状态;当他表述一个事物或者书写一种情感的时候,他不把它写到百分百,他把它写到某一个阶段,然后戛然而止,他不是不能发出高音,他暗示这高音的可能性,但不让它到来,不让他的声音大到尖锐刺耳的状态,从而也防止了声音的破裂。”
“诗人行动家”
黄礼孩想过换个地方生活,但始终没走。西川说他能从广州连接世界,“从徐闻走到广州,下一步可以从这里直飞巴黎、伦敦、东京、纽约,而且都是直飞。”
1990年代后,黄礼孩常去街上淘打口碟,看了上万部欧美电影,在他供职的歌舞团接触到现代舞、音乐剧和舞剧,又认识了一批年轻艺术家,接触到形形色色的作品。他对许多事物都感到好奇,这好奇所产生的丰富的精神养分,后来都用在了做诗刊上。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业余的事业也从诗刊逐渐向外扩展,每隔几年,他都会进行新的尝试,因此得来“诗人行动家”的名号。2005年,黄礼孩设立“诗歌与人·国际诗歌奖”,想要发现和推出在漫长岁月中坚持创作并源源不断写出光辉诗篇的诗人。评委只有黄礼孩一个人,获奖者有葡萄牙诗人埃乌热尼奥·德·安德拉德、中国“七月派”最后一位诗人彭燕郊、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等著名诗人。
美国诗人盖瑞·斯奈德在答谢词中感慨,“这个奖项会帮助我们说出一些更加深刻的真理,找到更多共同的语言,来帮助我们一起和谐共存于当今这个复杂的世界。”
2008年,黄礼孩开始做一年一度的广州新年诗会,场地在高校、艺术空间和图书馆之间流动,一年一个主题,除了读诗,也融入不同的艺术形式。2017年的新年诗会主题是爱情,纪念汤显祖和莎士比亚逝世400周年,用交叉演绎的方式将两人的创作结合呈现。2020年的新年诗会上演了爱尔兰诗人叶芝的诗剧《伊美尔唯一的嫉妒》,由此黄礼孩又将兴趣转向了诗剧。
黄礼孩将公共活动视为他与世界产生关联的途径,就像通过一本书去找到另一本书,通过一位朋友去结识另一位朋友,借助旧的经验召唤新的经验,他需要不断地与事物连接,来获取新的可能。有一次黄礼孩办诗会,在现场竖了九根台柱,彼此独立,表演时将台柱的围合面打开,它们又连接为一个整体。
独唱者
黄礼孩的工作室在广州老城区荔湾,工作室门外的墙壁上贴着新年诗会的海报,屋里除了靠窗的一面,其他墙壁都是直达天花板的书架,他的办公桌就在书架的包围之中,他历年编印的《诗歌与人》《中西诗歌》等刊物整齐地陈列在书架上。
维持工作室运转,以及多年来出版诗刊、举办活动的资金,都是黄礼孩个人努力筹措。诗人翟永明透露,黄礼孩的钱是通过业余时间帮别人写音乐短剧、歌词、主持人串词等方式挣来的,感动于他庞大的投入和持久的激情。2014年黄礼孩将“诗歌与人·国际诗人奖”授予亚当·扎加耶夫斯基,奖金、接待、诗集出版一共需要十来万,他去买了张彩票碰运气,后来还是靠企业和朋友援助才凑齐的。
为保持一份独立和纯粹,黄礼孩尽量让这些活动避免商业化。他面对过很多诱惑,“做国际诗歌奖的时候,一些人找我,说能不能把奖颁给他,要多少钱都行。我花那么多钱做这件事,再给我钱没意义。”
2023年,黄礼孩将蓝蓝的诗剧《阿基琉斯的花冠》搬上舞台。策划初期,他的困难还是缺钱,一个朋友率先赞助5000元,让他看到了希望。通过公益筹款,诗剧得以顺利地在白云区图书馆演出,让大众免费观摩。后来有剧院想排这部剧的商业演出,黄礼孩拒绝了,“商演是另一个系统,虽然让更多观众看到是有价值的,但我做不了,我不是为赚钱排诗剧。”
黄礼孩想在诗歌中获取的是让自身变得完整的力量,“驱使内心的黑暗,弥补世界的破碎感。”生命中有很多时刻让黄礼孩感觉到黑暗,最刺痛他的是母亲亡故的时候,他后来在诗中反复书写母亲,填补生离死别后内心的虚空,“我在海棠花下祈祷/渴望被遗忘的天赋又回来/带回一颗微弱的行星/领着我从黑暗中到达天穹/我知道母亲仍然在某处”。
完整性是对失去的抵抗,“做人是很难的事,要对社会和人类有感知和思考的能力,有自己的认知和行动。有的人活在世上,不明白自己是谁,没有判断能力。对于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问题,我们都处于迷茫之中,但有所思考就不至于把自己弄丢了。”
对黄礼孩来说,诗歌就是思考的方式,他在诗歌中寻找慰藉和答案,“社会上的声音鱼龙混杂,有时候你不能混在合唱里,你是一个独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