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诗骚李杜魂

  前几天,还在电视上重看《掬水月在手》(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今天(11月24日),竟传来了叶先生百岁仙逝的噩耗。几乎是在一瞬间,满屏满网,贴满了追悼缅怀的帖子。我翻看着各地网友新发的视频,追索着铭记心底的往事,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二年前,那个难忘的南开之夜,那次无比珍贵的一夕之谈。  一  20世纪80年代初,我正在天津师范大学新闻班进修,听说相邻的南开大学请来一位加拿大女学者,能把中国古典诗词讲得出神入化。于是,我便“伙同”几位南开的朋友,近水楼台地混进人头攒动的大教室。  叶先生当时所讲的内容,我如今已然淡忘。但是,那么多美妙辞章,她随口诵出,宛如流水潺潺,沁人心脾。那情形,使我依稀想见唐宋文人俯仰吟哦的诗意生活。随后,我在《光明日报》上又追读了她的专栏“迦陵随笔”。实在说,我对古典诗词的兴趣逐渐浓厚起来,与那时亲聆叶先生的诗教,不无关系。  1986年,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组织了一次系列讲座,叶嘉莹教授应邀前来演讲。当时,正值“西方文化热”席卷中国之际,国内有些学人对中国传统文化贬斥甚烈,这种气氛也被部分青年学子带进了会场。叶嘉莹教授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氛围。  她在演讲一开始就引用了两句古诗,来点明这种微妙的变化,她说,80年代初,我第一次回国讲学,一进课堂就感受到一种热切期待的目光。我引用了一句屈原《九歌》的诗句来形容当时遇到的这种目光,那真是“满堂兮美人,与余兮目成”。可是今天,当我再次来到这个会场,我发现大家的目光中已经有些生疏和疑惑。这使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叫做:“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你们对我所讲的这些东西,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诗词,是不是“眼相猜”呢?台下拂过一阵轻松的笑声。  当时,我已担任天津日报政教部主任,立即就产生了约访叶嘉莹先生的冲动,并向主办这次系列讲座的东艺系主任范曾教授转达了我的约访意愿。可是,当晚就接到范先生的回应:叶嘉莹先生的日程排得很紧,明早就要离津了。初次约访未能如愿。这一拖就拖到了90年代。1992年,我应邀参加一个电台的访谈节目《诗词五人谈》,偶然听一位诗友讲起叶嘉莹教授又来南开讲学了,当即再次萌生了拜访这位诗词名家的念头。这次,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二  那是一个六月的夜晚,我在南开大学东艺系房阑凝教授的陪同下,在南开园的专家楼里,见到了这位儒雅谦和的女学者。  几乎没有什么寒暄,坐定之后,我就讲起了十年前曾在南开“蹭”课的经历,当时的热烈场面,还历历在目。我问叶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您这次来讲学又有什么新的感受?  叶先生轻声慢语地回答,其实,我每次来大陆讲学,感受都会有些不同。这次回来,我本来以为,既然是客座教授,只来讲一段时间的课,就应当多讲一点比较新的研究成果和一些独到的见解。至于那些古典诗词的基本知识,就不必由我来讲了,他们的中学老师应该早就讲过了。可是,学校安排我教的是本科生,年龄普遍很小。上了几次课我就发现,他们的诗词根底太浅了。譬如,我讲的比较词学,可能是因为比较偏重于理论吧,他们就好像跟不上。这一点和80年代初的学生相比,就有了很大的差距。  “这是不是说明,一些本来应当在中学阶段就学会的知识,他们没有学会,结果到了大学,还要补课?”我向叶先生发问。  叶先生摇摇头,说:“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仅仅归罪于中学或者小学教育,而是说明了一种文化传统的失落——具体说来,就是绵延几千年的传统诗教的失落。我认为这是最令人惋惜的。”叶先生的回答,立即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因为我当时正准备出版一本文化随笔集《东方既白》,主旨就是探讨中华传统文化的失落与拯救。因此,我请叶先生就此话题深入谈下去。  显然,这个话题对叶先生而言,也是正中下怀。她说,其实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正想写一篇文章,今天正好你问到了,我就先跟你讲一讲: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人之所以对中国古典、特别是古典诗歌根底这么浅,其根源就是从小丢掉了我们中国的一个古老传统。  叶先生接着说,诗教。诗教是什么?说的具体点,就是从小吟诵古诗的习惯。如果你没有经过这种背诵、吟诵的过程,到了大学再勉强地学写诗,就算平仄、押韵都学会了,可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那种韵味,你还是表达不出来。这是因为诗的语言跟日常的语言不同,而语言的学习一定要多背多用,才能熟悉。既然这是另外一种语言,就跟学习外语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你学习外语,如果只是把文法、动词变化等等都学了,可是你从来也不张口去说,你的外语肯定也学不好。况且,语言从来就不是死板板的,它是千变万化的。你要想得心应手地使用它,就不能只记一些死板的法则。你光记得平仄、押韵,光记得格律和一些韵字,那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烂熟于胸才行。怎么才能做到这个样子呢?只有从小就让小孩子背诵。这一点也和学外语相似。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教育子孙后代的,这才使得我们的中华文化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叶先生的这段话,是讲在三十多年前,如今重温,依旧是那样振聋发聩。我在彼时彼刻,正为如何对自己六岁的小女儿进行类似的“诗教”而感到苦恼,甚至有些疑惑。于是,我把自己的困惑也抛给了叶嘉莹先生:“在许多家长看来,让小孩子从小背诵古诗古文,是很落伍的教育方式。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只有那些能让儿童马上理解的东西,才能教给他。古诗词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深奥了呢?”  “ No,No,”叶先生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  叶先生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一个小孩学说话,并不是先明白了意思再学发音的。学古诗也是一样,你可以不懂它的深意,但是先背诵下来,储存在记忆里。儿童时期的理解能力差,但记忆力很强,让他从小记住有用的东西,等于是提前进行智力储存。等到他长大了,就会豁然开朗,受益终身。在我看来,对儿童记忆力的浪费,是最可惋惜的!  我对叶先生说,现在的年轻家长很重视孩子的智力开发,很早就让孩子学外语,也舍得花钱买钢琴、把孩子送到各种培训班里去。可是,许多人却认为,让孩子背古诗用处不大,将来也不想让孩子去做诗人。  我的这个问题,显然有些直率甚至有些唐突,让叶先生一时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道,当然,不可能人人都去做诗人,诗教的目的也并不在此。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中国是诗的王国,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不了解自己的文化传统,不知道本民族的优秀诗歌,岂不是很难堪的事情吗?  说到这里,叶先生显然有些动情了。我也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叶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讲道:其实,中国的诗教,核心是陶冶人的情操,教你怎样做人。再有,就是培养一种直觉的联想式的思维方式。诗歌本身就具有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你如果从小养成这种思维习惯,就算你将来学理科,你也会比别人多一种创造性思维。前几天,杨振宁先生来我这里聊天,在闲谈中就顺口背出了几首唐诗。他讲道,儿时背的许多古诗,对他后来的发明创造,有相当大的好处。他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他的演讲集,另一本是他的《读书教学四十年》。我发现他在书中写了一段话,很有道理——他说有一种学习叫做“渗透性学习”,许多人以为小孩子不懂的东西,就不应该让他学,其实不然。有些东西当时不用叫他完全懂,但是到了他日后能懂的时候,就会发现很有用处。杨先生认为这种学习方法非常有用、非常重要。  叶先生真不愧是第一流的教育家,一番话就把我满脑子的疑虑全都打消了,我笑道,您讲的这些道理,已经把我说服了。我回家以后,马上就让我的小女儿学背唐诗宋词!叶先生闻言,朗声大笑。  三  眼看着,夜色已然深沉,一直在旁边陪同的房阑凝教授,悄悄给我打个手势,意思我当然明白。可是,叶先生似乎谈兴正浓,我也听得过瘾,怎么忍心半途中断呢?趁着谈话的间隙,我拿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叶先生的著作《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征询可否请她签个名。她一见此书,有些惊讶:“呦,这本书应该是十年前出版的,书店里已很少见到了,你还留着呢?”我有些得意地告诉叶先生,这本书是1982年在广东出版的,还是繁体竖排版,我一直视若珍宝——您看,已经翻得有些旧了。叶先生说,嗯,这说明你翻过不止一次了。我说,是啊,这是我的诗词启蒙书啊。  说话间,叶先生在扉页上题写了“侯军先生惠存,叶嘉莹,九二年六月”。我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采访本,想请叶先生题写几句勉励的话,她沉吟片刻,挥笔题写了两句她的自作诗:“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写罢,她对我说,这两句诗正是在她第一次来南开讲学前后写成的,“你刚才说,你那时听过我的课,应该更能理解我这句诗的意思了!”  四  我们得知,叶嘉莹教授第二天早就要飞回加拿大,这次尽兴的畅谈,只能告一段落了。  就在送我们出门的当儿,她叫我们稍等一下,又转回屋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卡片盒子。她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既然你是做报纸的,我想借助你们的版面,再提一个建议:能不能在幼儿园里,开设一门唱诗课?日本人就是这样做的——你看,这就是一套儿童诗歌卡片,画着图,每张卡片上有一首日本古代的和歌,一共100张,这叫“百人百首”。每个日本孩子都要把它背下来。教师就用这种游戏的方式来教,比如,老师把卡片散放开,他先念一首诗的上句,孩子谁会背下句,就把这张诗卡抢到手,最后评比,谁得的卡片多,谁就赢了。然后还有班与班的比赛、校与校的比赛,全国还有大奖赛,都有奖品。这种方法,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引进”一下呢?  我顺手接过那个绿色卡片盒子,只翻看了一下。叶先生又连忙要了回去:“这个卡片我只带来这么一盒,还要留着研究一下。”说完,她先笑了起来,“我猜呀,这种卡片肯定不光是供小孩子读的,一定要吟唱出来——我们的老祖宗教小孩背诗,都是采用吟唱的方式。我所说的复兴诗教,就包括恢复诗歌的吟唱呀——现在再不设法挽救,吟诗的传统恐怕就要失传了……”  夜幕沉沉中,四围都已陷入昏暗。我们回望叶先生的那扇窗,灯光显得分外耀眼。这灯光,在南开、在各大高校、在中华大地上,闪耀了数十年,启迪着一代代青年学子的学诗之路,也牵引着中华诗教的悠悠文脉——如今,斯人已去,而灯光不泯。  我们或许可以告慰这位百岁老人,您在多年前发出的呼吁,如今已演化成各种“诗词大会”“诗歌擂台”等等新的形式;城乡各地的孩子们都在吟诵着千古名篇;中华文化的“诗教”传统,正在逐渐复兴、延展和弘扬。  叶嘉莹教授,您的“诗魂”,当可含笑九泉矣!  (2024年11月24日夜,草于北京寄荃斋)

十二月 1, 2024 - 09: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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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忘诗骚李杜魂

  前几天,还在电视上重看《掬水月在手》(关于叶嘉莹先生的纪录片)。今天(11月24日),竟传来了叶先生百岁仙逝的噩耗。几乎是在一瞬间,满屏满网,贴满了追悼缅怀的帖子。我翻看着各地网友新发的视频,追索着铭记心底的往事,仿佛又回到了三十二年前,那个难忘的南开之夜,那次无比珍贵的一夕之谈。

  一

  20世纪80年代初,我正在天津师范大学新闻班进修,听说相邻的南开大学请来一位加拿大女学者,能把中国古典诗词讲得出神入化。于是,我便“伙同”几位南开的朋友,近水楼台地混进人头攒动的大教室。

  叶先生当时所讲的内容,我如今已然淡忘。但是,那么多美妙辞章,她随口诵出,宛如流水潺潺,沁人心脾。那情形,使我依稀想见唐宋文人俯仰吟哦的诗意生活。随后,我在《光明日报》上又追读了她的专栏“迦陵随笔”。实在说,我对古典诗词的兴趣逐渐浓厚起来,与那时亲聆叶先生的诗教,不无关系。

  1986年,南开大学东方艺术系组织了一次系列讲座,叶嘉莹教授应邀前来演讲。当时,正值“西方文化热”席卷中国之际,国内有些学人对中国传统文化贬斥甚烈,这种气氛也被部分青年学子带进了会场。叶嘉莹教授显然感受到了这种异样的氛围。

  她在演讲一开始就引用了两句古诗,来点明这种微妙的变化,她说,80年代初,我第一次回国讲学,一进课堂就感受到一种热切期待的目光。我引用了一句屈原《九歌》的诗句来形容当时遇到的这种目光,那真是“满堂兮美人,与余兮目成”。可是今天,当我再次来到这个会场,我发现大家的目光中已经有些生疏和疑惑。这使我想起了杜甫的一句诗,叫做:“门外鸬鹚去不来,沙头忽见眼相猜。”你们对我所讲的这些东西,对中国传统文化和古典诗词,是不是“眼相猜”呢?台下拂过一阵轻松的笑声。

  当时,我已担任天津日报政教部主任,立即就产生了约访叶嘉莹先生的冲动,并向主办这次系列讲座的东艺系主任范曾教授转达了我的约访意愿。可是,当晚就接到范先生的回应:叶嘉莹先生的日程排得很紧,明早就要离津了。初次约访未能如愿。这一拖就拖到了90年代。1992年,我应邀参加一个电台的访谈节目《诗词五人谈》,偶然听一位诗友讲起叶嘉莹教授又来南开讲学了,当即再次萌生了拜访这位诗词名家的念头。这次,我终于如愿以偿了。

  二

  那是一个六月的夜晚,我在南开大学东艺系房阑凝教授的陪同下,在南开园的专家楼里,见到了这位儒雅谦和的女学者。

  几乎没有什么寒暄,坐定之后,我就讲起了十年前曾在南开“蹭”课的经历,当时的热烈场面,还历历在目。我问叶先生,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知您这次来讲学又有什么新的感受?

  叶先生轻声慢语地回答,其实,我每次来大陆讲学,感受都会有些不同。这次回来,我本来以为,既然是客座教授,只来讲一段时间的课,就应当多讲一点比较新的研究成果和一些独到的见解。至于那些古典诗词的基本知识,就不必由我来讲了,他们的中学老师应该早就讲过了。可是,学校安排我教的是本科生,年龄普遍很小。上了几次课我就发现,他们的诗词根底太浅了。譬如,我讲的比较词学,可能是因为比较偏重于理论吧,他们就好像跟不上。这一点和80年代初的学生相比,就有了很大的差距。

  “这是不是说明,一些本来应当在中学阶段就学会的知识,他们没有学会,结果到了大学,还要补课?”我向叶先生发问。

  叶先生摇摇头,说:“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仅仅归罪于中学或者小学教育,而是说明了一种文化传统的失落——具体说来,就是绵延几千年的传统诗教的失落。我认为这是最令人惋惜的。”叶先生的回答,立即引起了我的浓厚兴趣。因为我当时正准备出版一本文化随笔集《东方既白》,主旨就是探讨中华传统文化的失落与拯救。因此,我请叶先生就此话题深入谈下去。

  显然,这个话题对叶先生而言,也是正中下怀。她说,其实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一个问题,正想写一篇文章,今天正好你问到了,我就先跟你讲一讲:我觉得现在的青年人之所以对中国古典、特别是古典诗歌根底这么浅,其根源就是从小丢掉了我们中国的一个古老传统。

  叶先生接着说,诗教。诗教是什么?说的具体点,就是从小吟诵古诗的习惯。如果你没有经过这种背诵、吟诵的过程,到了大学再勉强地学写诗,就算平仄、押韵都学会了,可是中国古典诗歌的那种韵味,你还是表达不出来。这是因为诗的语言跟日常的语言不同,而语言的学习一定要多背多用,才能熟悉。既然这是另外一种语言,就跟学习外语有某种相似的地方。你学习外语,如果只是把文法、动词变化等等都学了,可是你从来也不张口去说,你的外语肯定也学不好。况且,语言从来就不是死板板的,它是千变万化的。你要想得心应手地使用它,就不能只记一些死板的法则。你光记得平仄、押韵,光记得格律和一些韵字,那是远远不够的。你必须烂熟于胸才行。怎么才能做到这个样子呢?只有从小就让小孩子背诵。这一点也和学外语相似。我们中国人几千年来就是这样教育子孙后代的,这才使得我们的中华文化薪火相传,绵延不绝。

  叶先生的这段话,是讲在三十多年前,如今重温,依旧是那样振聋发聩。我在彼时彼刻,正为如何对自己六岁的小女儿进行类似的“诗教”而感到苦恼,甚至有些疑惑。于是,我把自己的困惑也抛给了叶嘉莹先生:“在许多家长看来,让小孩子从小背诵古诗古文,是很落伍的教育方式。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只有那些能让儿童马上理解的东西,才能教给他。古诗词对一个小孩子来说,是不是太深奥了呢?”

  “ No,No,”叶先生伸出一个手指摇了摇。

  叶先生说,我不同意这种看法。一个小孩学说话,并不是先明白了意思再学发音的。学古诗也是一样,你可以不懂它的深意,但是先背诵下来,储存在记忆里。儿童时期的理解能力差,但记忆力很强,让他从小记住有用的东西,等于是提前进行智力储存。等到他长大了,就会豁然开朗,受益终身。在我看来,对儿童记忆力的浪费,是最可惋惜的!

  我对叶先生说,现在的年轻家长很重视孩子的智力开发,很早就让孩子学外语,也舍得花钱买钢琴、把孩子送到各种培训班里去。可是,许多人却认为,让孩子背古诗用处不大,将来也不想让孩子去做诗人。

  我的这个问题,显然有些直率甚至有些唐突,让叶先生一时间陷入了沉思。过了一会儿,她才缓缓地说道,当然,不可能人人都去做诗人,诗教的目的也并不在此。我们不能忘记的是,中国是诗的王国,作为一个中国人如果不了解自己的文化传统,不知道本民族的优秀诗歌,岂不是很难堪的事情吗?

  说到这里,叶先生显然有些动情了。我也沉默着,不知如何回答。叶先生叹了一口气,继续讲道:其实,中国的诗教,核心是陶冶人的情操,教你怎样做人。再有,就是培养一种直觉的联想式的思维方式。诗歌本身就具有一种兴发感动的作用。你如果从小养成这种思维习惯,就算你将来学理科,你也会比别人多一种创造性思维。前几天,杨振宁先生来我这里聊天,在闲谈中就顺口背出了几首唐诗。他讲道,儿时背的许多古诗,对他后来的发明创造,有相当大的好处。他送给我两本书,一本是他的演讲集,另一本是他的《读书教学四十年》。我发现他在书中写了一段话,很有道理——他说有一种学习叫做“渗透性学习”,许多人以为小孩子不懂的东西,就不应该让他学,其实不然。有些东西当时不用叫他完全懂,但是到了他日后能懂的时候,就会发现很有用处。杨先生认为这种学习方法非常有用、非常重要。

  叶先生真不愧是第一流的教育家,一番话就把我满脑子的疑虑全都打消了,我笑道,您讲的这些道理,已经把我说服了。我回家以后,马上就让我的小女儿学背唐诗宋词!叶先生闻言,朗声大笑。

  三

  眼看着,夜色已然深沉,一直在旁边陪同的房阑凝教授,悄悄给我打个手势,意思我当然明白。可是,叶先生似乎谈兴正浓,我也听得过瘾,怎么忍心半途中断呢?趁着谈话的间隙,我拿出一本事先准备好的叶先生的著作《中国古典诗歌评论集》,征询可否请她签个名。她一见此书,有些惊讶:“呦,这本书应该是十年前出版的,书店里已很少见到了,你还留着呢?”我有些得意地告诉叶先生,这本书是1982年在广东出版的,还是繁体竖排版,我一直视若珍宝——您看,已经翻得有些旧了。叶先生说,嗯,这说明你翻过不止一次了。我说,是啊,这是我的诗词启蒙书啊。

  说话间,叶先生在扉页上题写了“侯军先生惠存,叶嘉莹,九二年六月”。我又从书包里摸出一个采访本,想请叶先生题写几句勉励的话,她沉吟片刻,挥笔题写了两句她的自作诗:“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写罢,她对我说,这两句诗正是在她第一次来南开讲学前后写成的,“你刚才说,你那时听过我的课,应该更能理解我这句诗的意思了!”

  四

  我们得知,叶嘉莹教授第二天早就要飞回加拿大,这次尽兴的畅谈,只能告一段落了。

  就在送我们出门的当儿,她叫我们稍等一下,又转回屋子里,取出一个绿色的小卡片盒子。她说,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既然你是做报纸的,我想借助你们的版面,再提一个建议:能不能在幼儿园里,开设一门唱诗课?日本人就是这样做的——你看,这就是一套儿童诗歌卡片,画着图,每张卡片上有一首日本古代的和歌,一共100张,这叫“百人百首”。每个日本孩子都要把它背下来。教师就用这种游戏的方式来教,比如,老师把卡片散放开,他先念一首诗的上句,孩子谁会背下句,就把这张诗卡抢到手,最后评比,谁得的卡片多,谁就赢了。然后还有班与班的比赛、校与校的比赛,全国还有大奖赛,都有奖品。这种方法,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引进”一下呢?

  我顺手接过那个绿色卡片盒子,只翻看了一下。叶先生又连忙要了回去:“这个卡片我只带来这么一盒,还要留着研究一下。”说完,她先笑了起来,“我猜呀,这种卡片肯定不光是供小孩子读的,一定要吟唱出来——我们的老祖宗教小孩背诗,都是采用吟唱的方式。我所说的复兴诗教,就包括恢复诗歌的吟唱呀——现在再不设法挽救,吟诗的传统恐怕就要失传了……”

  夜幕沉沉中,四围都已陷入昏暗。我们回望叶先生的那扇窗,灯光显得分外耀眼。这灯光,在南开、在各大高校、在中华大地上,闪耀了数十年,启迪着一代代青年学子的学诗之路,也牵引着中华诗教的悠悠文脉——如今,斯人已去,而灯光不泯。

  我们或许可以告慰这位百岁老人,您在多年前发出的呼吁,如今已演化成各种“诗词大会”“诗歌擂台”等等新的形式;城乡各地的孩子们都在吟诵着千古名篇;中华文化的“诗教”传统,正在逐渐复兴、延展和弘扬。

  叶嘉莹教授,您的“诗魂”,当可含笑九泉矣!

  (2024年11月24日夜,草于北京寄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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