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代年轻人太脆弱了?或许我们需要“成熟的自恋”
2024-12-23 10:00:00“希望世界毁灭的人,祈愿的往往是自身的毁灭。” 日本学者斋藤环写下这句话。在对日本的系列社会恶性伤人事件的观察中,作为临床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斋藤环注意到,人们把这些犯罪分子归为“非自愿独身者(Incel)”,采取报复社会的无差别伤人是因为“厌女”,但他认为,对女性的仇恨只是他们心中仇恨的一小部分,更大的还是对社会的憎恶、对自身的厌恶。 作为精神科医生、精神分析学者和大学教授,斋藤环也是非常活跃的文化批评家,他的书《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文版于2024年10月出版。1990年代以来,心理学在日本社会开始受到空前关注,这也是全球性趋势。斋藤环观察到,“新型抑郁症”是当代特有的现象。“难活”,这个词在日本社交网络上很常见,在中文社会语境中所对应的或许是“内耗”。 在便捷的现代社会,生活水平比起斋藤环出生的1968年已有大幅提升。但渗入社会的却是一种难以清晰归因、难以量化、难以诉诸旁人的折磨,或许不能直接等同于“痛苦”,幸福感却由此被磨损,并持续而缓慢地降低。 《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图:受访者提供) “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太脆弱了”,这是社会通行的声音。 斋藤环却带着真切关怀、甚至怀着几分焦虑和痛心地写下,“与我40年前的学生时代相比,他们(现在的学生)在经历何等严酷的生存竞争。”斋藤环设想,如果1961年出生的他,身处今日的学校环境,大概率会被归为“社交障碍”等,总之是按照社会预期的标准来说有所欠缺、不合格的人。 “我还是消失了为好,反正没人在意。”进入2000年后,在斋藤环的临床接诊中说这种话的患者越来越多。他认为这可称为“自我伤害式自恋”:自我珍惜是本来目的,但采取的却是自我伤害的方式。这一群体往往深信“自己不可能被别人视为重要的人”“自己不可能被爱”。因此,在与他人交往时往往表现得过于卑微。虽然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但往往被旁人误解为内向而畏缩不前。 1990年代以来,与年轻人相关的许多流行词汇包括“御宅”、“飞特族”、“尼特族”、“家里蹲”、“食草男”、“穷忙族”等,指的都是难以融入社会的年轻人。斋藤环认为,这组关键词象征了年轻人的非社会化。许多人凭着琐碎因素而自认难以社会化,自认弱者,却不太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也没有反抗和不甘心。他认为导致这种情况的理由之一是,现代社会里的“敌人”是无形的,已经不像资本家和政客那样拥有明确的面孔。青年头脑中只有一种模糊的意象,而导致他们痛苦的元凶是整个“新自由主义”的制度结构,这种结构提出了压迫人的行为规范:“责任在你自己,你痛苦是因为你自己不行。” 在斋藤环看来,“责任在你自己”的逻辑被日本年轻人心甘情愿地内化,从内心深处折磨着他们。“他们自认是低劣的存在,无法履行责任,徒给社会添麻烦,这使他们无法以受害者自居,以为自己便是施害人。无论他们受到怎样的剥削压迫,都不会去游行,也很难产生改变社会的想法,这是因为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是受害者。” 日本东京,涩谷涂鸦墙前的年轻人(图:视觉中国) 在自查精神疾病的年代,自伤自恋是时代病吗? 南方人物周刊:比起自伤自恋,中国社会讨论度更高的是NPD(自恋型人格障碍),但大多讨论都聚焦在鉴定他人行为“是否为NPD”,这背后是唯恐成为其受害者的恐惧,却很少有人说“我是NPD”。日本对NPD也有如此高的警惕吗,自恋是一种需要严格遏制的性格特征吗? 斋藤环:在日本,“自恋”一词常与“自我中心”相混淆,但NPD这一诊断概念并不常用。相反,精神科医生等专业人士在面对棘手的患者时,往往会带着负面情绪地频繁使用这一诊断。而对于缺乏共情能力并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常会听到诸如“反社会人格(Psychopath)”之类的表述。 不过,作为临床医生,我几乎没有遇到过符合NPD诊断标准的日本人。这是因为日本社会的同调压力(指要求个体与群体保持一致的社会压力)非常大,比中国还要更强调“枪打出头鸟”,所以具备NPD特征的人往往难以融入社会。 南方人物周刊:“情绪价值”、“讨好型人格”也是中国社会如今流行的热词,人们越来越警觉被情感剥削,希望能更节省、更具回报比地在人际交往中调配和使用个人的情感和精力,日本有这类现象吗? 斋藤环:以年轻人为主体的群体中,追求效率的倾向日益明显。在人际交往方面,出现了“沟通成本”这样的表达,人们用“性价比低”或“时间成本高”来表达对效率的追求。从这一点来看,日本社会也确实存在一些相近的理念。只不过,“情绪价值”这一表达尚未广为人知。 南方人物周刊:无论是NPD还是自伤自恋,在中国的社会讨论中大多以“施害方”的形象出现,但你在书中提出另一种视角,自伤自恋人群自身也是精神和情感的受害者,NPD与自恋自伤的主要区别在哪里? 斋藤环:NPD患者的行为通常显得以自我为中心,甚至是旁若无人的倾向。他们往往表现出一种理应被视为重要人物的态度。然而,自伤式自恋并不存在这种意义上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特点。恰恰相反,这一群体往往深信“自己不可能被别人视为重要的人”“自己不可能被爱”。因此,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他们往往表现得过于卑微。虽然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但往往被旁人误解为内向而畏缩不前。 日本东京,年轻人在新宿街头游荡(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自伤自恋引起你这么大的关注和书写动力,你是文化批评家,也是拥有丰富临床经验的精神科医生,你对此有哪些临床接诊经历? 斋藤环:我的研究领域是“家里蹲”(ひきこもり)。我听说中国和韩国也有相似的情况(据说中国有个类似的称呼叫“啃老族”)。与这些人在临床中接触时,我发现他们大多以否定的方式表达自己。他们一方面如此彻底地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却对家人提出了非常自我的要求——这种看似自我矛盾的行为让我不禁思考:或许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想要好好珍视自己,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如此强烈地否定自我。 像这样的自我否定式的自恋情结虽然非常普遍,但现实却是,从日本到全球都找不到相关文献,临床医生对此也几乎一无所知。我认为,如果这些自我否定的当事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自恋,便有可能直面那个真实的自我。因此,我意识到,必须由我自己来撰写关于“自伤式自恋”的书。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人们会像自查感冒一样,在情绪波动时自查心理疾病,但缺少科学指导的自我问诊也有引导甚至误导的效果。例如在中国,ADHD(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等心理疾病在社交网络上几乎成了“时尚单品”,不少人未经医学检验而自称“ADHD”。你在临床接诊时遇到过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的自诊情况吗,这种心理自查的常见误区是什么? 斋藤环:心理自查在日本并不流行。相反,人们似乎更在意自己在周围人眼中的“人设”。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会用网上的自测工具,但在门诊中,其实这样的情况并不算常见。不过,“发育障碍过热”(注:ADHD也被认为是一种发育障碍)对专业人士的影响非常大。不少人在学校或医院被确诊为发育障碍后,来找我就诊。然而,经过实际诊察后发现,其中一半以上是误诊,我认为,这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意义的贴标签行为。 斋藤环(图:受访者提供) “人设成瘾”和“连接成瘾”背后的同化压力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书中说到对“自我认同”流行程度的惊讶,在中国与之对应的或许是“爱自己”。在以年轻人为主的社交网络上,比起“理解和接纳自己”,似乎更重要的是肯定和积极化一切,“爱自己”几乎成了具有隐形压力的忠告。你怎么看这类现象,与自己的性格特质相处是难以实现的吗? 斋藤环:如果去日本的书店的话,会发现非常多以“提高自我肯定感”为主题的书。过去不常使用的“自我肯定感”,如今却广泛传播,背后反映了许多人正被自我否定所深切困扰。我想,中国现在流行强调“爱自己”可能也有类似的原因。 然而,无论是单纯的自我肯定,还是自我否定,两者都未能真正做到与自我对话。如果没有充分认识自己,仅仅追求提高自我肯定感,并没有多大意义。 我认为,与其努力提升“自我肯定感”,不如把形成“成熟的自恋”作为目标——包含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在内。形成“成熟的自恋”,不仅需要重新审视自我,还需要与各种各样的人建立深入的联系。这虽然困难,而且需要时间,但我认为,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可能实现的。 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南方人物周刊:以往社会强调人在学业和职场上的表现,如今对性格也有了一套通行的期待:外向、开朗才是更为合格的社会人,内向的人早年还被形容为褒义的“文静”,如今却被略带贬义的“社恐”用来自嘲和互称。如何看待这种更推崇“外向型人格”的倾向? 斋藤环:这一趋势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 80 年代美国“百忧解”(Prozac,一种抗抑郁药)大热的时期。自那时起,美国将内向或腼腆视为可治愈的疾病,否定了内向型性格本身的价值。90年代之后,日本也随之迅速发展出“内向和孤立是不好的,或是某种问题的表现”这一认知。此外,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风气,即相较于学习成绩和艺术才华,更加注重“沟通能力”的倾向。在求职活动中被称为“人间力”,实际上强调的是社交能力和沟通能力。 南方人物周刊:这几年中国社交网络很流行 MBTI 的鉴定,除了社交名片属性,很多人还借助星座和MBTI来理解和解释自身行为,以知晓“我到底是谁”。人们既有自我认知的需求,也有难以实现自我的恐慌,为何认知“自我”在当下变得如此艰难?是一直如此吗,还是这个时代让它变得更艰难了? 斋藤环:我认为通过扮演某个“人设”而得以更流畅地沟通、从而强化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似乎已经成为年轻人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正如我在书中所提到的,这样的“人设”并不是由自己来主动扮演的,而是一种面具——由沟通和交流现场的特点氛围所赋予,这个“人设”既与真实的自己相似,但又并不完全一致。 如果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人设”,也许能够获得某种心理安慰。即便受到批评,也可以认为“被批评的是这个人设,而不是我自己”。但是,如果过于习惯扮演某种“人设”,我想人会逐渐变得难以直面真正的自我。 南方人物周刊:通信环境在过去20年的革命性变化改变了人与人的连接方式,物理空间不再是障碍,连接随时随地发生,高频社交依赖人设,人们难以接受失联和孤独,人为什么如此渴望“被理解”和“被重视”? 斋藤环:在我看来,渴望被认同本来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特质。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网络的普及以及社交媒体的广泛应用,我们发现通过这些平台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大量的“认同”(例如点赞)。这种便利进一步强化和放大了我们内心原本就存在的认同需求。这是我的理解。 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还是以前的年轻人太压抑自我? 南方人物周刊:在日本,心理学从何时受到空前关注,后(新冠)疫情时代是否发生变化?令和时代的代表性疾病是什么? 斋藤环:关于战后精神史的内容,详细内容请参阅拙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日本精神史》,特别是自我意识的演变史。如果以非常粗略的概括来看的话,我认为,战后的国民精神史可以分为五个时期: 20世纪60年代:神经症时代。 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精神分裂症时代。 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边缘型人格时代。 90年代后期到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中期:解离的时代。 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后期至今:发育障碍的时代。 社会学家大泽真幸将1970年代之前的时代称为“匮乏的时代”。他认为直至进入70年代初之前,驱动日本人向前的力量,是物质上的匮乏和经济上的落后。那时的人们毫不怀疑欲望的自明性,通过追求物质充实,来达成理想中的自我。正是这种欲望支撑了日本当年那个特异的经济高度发展期。 1990年代以来,心理学在日本社会开始受到空前的关注。这种现象也可以说是一种全球性的趋势。我在另一部著作《心理学化的社会》中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在后疫情时代和令和时代,我认为“发育障碍”依然是最具代表性的疾病。这一现象甚至可能对当前的AI热潮产生了影响。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提到“新型抑郁症”是当代特有的现象,在原子化社会和长期高压的工作环境中,年轻人都经历着情绪困扰,许多人和媒体却总结为“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了”,你对此的临床经验和社会观察有哪些? 斋藤环:我认为,无论是“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了”,还是“新型抑郁症”这些现象变得越来越普遍,都根源自整个
“希望世界毁灭的人,祈愿的往往是自身的毁灭。”
日本学者斋藤环写下这句话。在对日本的系列社会恶性伤人事件的观察中,作为临床经验丰富的精神科医生,斋藤环注意到,人们把这些犯罪分子归为“非自愿独身者(Incel)”,采取报复社会的无差别伤人是因为“厌女”,但他认为,对女性的仇恨只是他们心中仇恨的一小部分,更大的还是对社会的憎恶、对自身的厌恶。
作为精神科医生、精神分析学者和大学教授,斋藤环也是非常活跃的文化批评家,他的书《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中文版于2024年10月出版。1990年代以来,心理学在日本社会开始受到空前关注,这也是全球性趋势。斋藤环观察到,“新型抑郁症”是当代特有的现象。“难活”,这个词在日本社交网络上很常见,在中文社会语境中所对应的或许是“内耗”。
在便捷的现代社会,生活水平比起斋藤环出生的1968年已有大幅提升。但渗入社会的却是一种难以清晰归因、难以量化、难以诉诸旁人的折磨,或许不能直接等同于“痛苦”,幸福感却由此被磨损,并持续而缓慢地降低。
《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图:受访者提供)
“现在的年轻人实在太脆弱了”,这是社会通行的声音。
斋藤环却带着真切关怀、甚至怀着几分焦虑和痛心地写下,“与我40年前的学生时代相比,他们(现在的学生)在经历何等严酷的生存竞争。”斋藤环设想,如果1961年出生的他,身处今日的学校环境,大概率会被归为“社交障碍”等,总之是按照社会预期的标准来说有所欠缺、不合格的人。
“我还是消失了为好,反正没人在意。”进入2000年后,在斋藤环的临床接诊中说这种话的患者越来越多。他认为这可称为“自我伤害式自恋”:自我珍惜是本来目的,但采取的却是自我伤害的方式。这一群体往往深信“自己不可能被别人视为重要的人”“自己不可能被爱”。因此,在与他人交往时往往表现得过于卑微。虽然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但往往被旁人误解为内向而畏缩不前。
1990年代以来,与年轻人相关的许多流行词汇包括“御宅”、“飞特族”、“尼特族”、“家里蹲”、“食草男”、“穷忙族”等,指的都是难以融入社会的年轻人。斋藤环认为,这组关键词象征了年轻人的非社会化。许多人凭着琐碎因素而自认难以社会化,自认弱者,却不太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也没有反抗和不甘心。他认为导致这种情况的理由之一是,现代社会里的“敌人”是无形的,已经不像资本家和政客那样拥有明确的面孔。青年头脑中只有一种模糊的意象,而导致他们痛苦的元凶是整个“新自由主义”的制度结构,这种结构提出了压迫人的行为规范:“责任在你自己,你痛苦是因为你自己不行。”
在斋藤环看来,“责任在你自己”的逻辑被日本年轻人心甘情愿地内化,从内心深处折磨着他们。“他们自认是低劣的存在,无法履行责任,徒给社会添麻烦,这使他们无法以受害者自居,以为自己便是施害人。无论他们受到怎样的剥削压迫,都不会去游行,也很难产生改变社会的想法,这是因为他们意识不到自己是受害者。”
日本东京,涩谷涂鸦墙前的年轻人(图:视觉中国)
在自查精神疾病的年代,自伤自恋是时代病吗?
南方人物周刊:比起自伤自恋,中国社会讨论度更高的是NPD(自恋型人格障碍),但大多讨论都聚焦在鉴定他人行为“是否为NPD”,这背后是唯恐成为其受害者的恐惧,却很少有人说“我是NPD”。日本对NPD也有如此高的警惕吗,自恋是一种需要严格遏制的性格特征吗?
斋藤环:在日本,“自恋”一词常与“自我中心”相混淆,但NPD这一诊断概念并不常用。相反,精神科医生等专业人士在面对棘手的患者时,往往会带着负面情绪地频繁使用这一诊断。而对于缺乏共情能力并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常会听到诸如“反社会人格(Psychopath)”之类的表述。
不过,作为临床医生,我几乎没有遇到过符合NPD诊断标准的日本人。这是因为日本社会的同调压力(指要求个体与群体保持一致的社会压力)非常大,比中国还要更强调“枪打出头鸟”,所以具备NPD特征的人往往难以融入社会。
南方人物周刊:“情绪价值”、“讨好型人格”也是中国社会如今流行的热词,人们越来越警觉被情感剥削,希望能更节省、更具回报比地在人际交往中调配和使用个人的情感和精力,日本有这类现象吗?
斋藤环:以年轻人为主体的群体中,追求效率的倾向日益明显。在人际交往方面,出现了“沟通成本”这样的表达,人们用“性价比低”或“时间成本高”来表达对效率的追求。从这一点来看,日本社会也确实存在一些相近的理念。只不过,“情绪价值”这一表达尚未广为人知。
南方人物周刊:无论是NPD还是自伤自恋,在中国的社会讨论中大多以“施害方”的形象出现,但你在书中提出另一种视角,自伤自恋人群自身也是精神和情感的受害者,NPD与自恋自伤的主要区别在哪里?
斋藤环:NPD患者的行为通常显得以自我为中心,甚至是旁若无人的倾向。他们往往表现出一种理应被视为重要人物的态度。然而,自伤式自恋并不存在这种意义上的以自我为中心的特点。恰恰相反,这一群体往往深信“自己不可能被别人视为重要的人”“自己不可能被爱”。因此,在与他人的交往中,他们往往表现得过于卑微。虽然这是一种自我防御机制,但往往被旁人误解为内向而畏缩不前。
日本东京,年轻人在新宿街头游荡(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为什么自伤自恋引起你这么大的关注和书写动力,你是文化批评家,也是拥有丰富临床经验的精神科医生,你对此有哪些临床接诊经历?
斋藤环:我的研究领域是“家里蹲”(ひきこもり)。我听说中国和韩国也有相似的情况(据说中国有个类似的称呼叫“啃老族”)。与这些人在临床中接触时,我发现他们大多以否定的方式表达自己。他们一方面如此彻底地否定自己,另一方面却对家人提出了非常自我的要求——这种看似自我矛盾的行为让我不禁思考:或许他们的内心深处其实想要好好珍视自己,而正是因为如此,他们才如此强烈地否定自我。
像这样的自我否定式的自恋情结虽然非常普遍,但现实却是,从日本到全球都找不到相关文献,临床医生对此也几乎一无所知。我认为,如果这些自我否定的当事人能够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自恋,便有可能直面那个真实的自我。因此,我意识到,必须由我自己来撰写关于“自伤式自恋”的书。
南方人物周刊:如今人们会像自查感冒一样,在情绪波动时自查心理疾病,但缺少科学指导的自我问诊也有引导甚至误导的效果。例如在中国,ADHD(注意缺陷与多动障碍)等心理疾病在社交网络上几乎成了“时尚单品”,不少人未经医学检验而自称“ADHD”。你在临床接诊时遇到过与真实情况大相径庭的自诊情况吗,这种心理自查的常见误区是什么?
斋藤环:心理自查在日本并不流行。相反,人们似乎更在意自己在周围人眼中的“人设”。当然,也有一部分人会用网上的自测工具,但在门诊中,其实这样的情况并不算常见。不过,“发育障碍过热”(注:ADHD也被认为是一种发育障碍)对专业人士的影响非常大。不少人在学校或医院被确诊为发育障碍后,来找我就诊。然而,经过实际诊察后发现,其中一半以上是误诊,我认为,这已经变成了一种无意义的贴标签行为。
斋藤环(图:受访者提供)
“人设成瘾”和“连接成瘾”背后的同化压力
南方人物周刊:你在书中说到对“自我认同”流行程度的惊讶,在中国与之对应的或许是“爱自己”。在以年轻人为主的社交网络上,比起“理解和接纳自己”,似乎更重要的是肯定和积极化一切,“爱自己”几乎成了具有隐形压力的忠告。你怎么看这类现象,与自己的性格特质相处是难以实现的吗?
斋藤环:如果去日本的书店的话,会发现非常多以“提高自我肯定感”为主题的书。过去不常使用的“自我肯定感”,如今却广泛传播,背后反映了许多人正被自我否定所深切困扰。我想,中国现在流行强调“爱自己”可能也有类似的原因。
然而,无论是单纯的自我肯定,还是自我否定,两者都未能真正做到与自我对话。如果没有充分认识自己,仅仅追求提高自我肯定感,并没有多大意义。
我认为,与其努力提升“自我肯定感”,不如把形成“成熟的自恋”作为目标——包含自我批判和自我否定在内。形成“成熟的自恋”,不仅需要重新审视自我,还需要与各种各样的人建立深入的联系。这虽然困难,而且需要时间,但我认为,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可能实现的。
日剧《逃避虽可耻但有用》剧照
南方人物周刊:以往社会强调人在学业和职场上的表现,如今对性格也有了一套通行的期待:外向、开朗才是更为合格的社会人,内向的人早年还被形容为褒义的“文静”,如今却被略带贬义的“社恐”用来自嘲和互称。如何看待这种更推崇“外向型人格”的倾向?
斋藤环:这一趋势可以追溯到 20 世纪 80 年代美国“百忧解”(Prozac,一种抗抑郁药)大热的时期。自那时起,美国将内向或腼腆视为可治愈的疾病,否定了内向型性格本身的价值。90年代之后,日本也随之迅速发展出“内向和孤立是不好的,或是某种问题的表现”这一认知。此外,这一时期还出现了一种新的社会风气,即相较于学习成绩和艺术才华,更加注重“沟通能力”的倾向。在求职活动中被称为“人间力”,实际上强调的是社交能力和沟通能力。
南方人物周刊:这几年中国社交网络很流行 MBTI 的鉴定,除了社交名片属性,很多人还借助星座和MBTI来理解和解释自身行为,以知晓“我到底是谁”。人们既有自我认知的需求,也有难以实现自我的恐慌,为何认知“自我”在当下变得如此艰难?是一直如此吗,还是这个时代让它变得更艰难了?
斋藤环:我认为通过扮演某个“人设”而得以更流畅地沟通、从而强化人与人之间的“连接”,似乎已经成为年轻人最重要的目标之一。正如我在书中所提到的,这样的“人设”并不是由自己来主动扮演的,而是一种面具——由沟通和交流现场的特点氛围所赋予,这个“人设”既与真实的自己相似,但又并不完全一致。
如果意识到自己是在扮演某种“人设”,也许能够获得某种心理安慰。即便受到批评,也可以认为“被批评的是这个人设,而不是我自己”。但是,如果过于习惯扮演某种“人设”,我想人会逐渐变得难以直面真正的自我。
南方人物周刊:通信环境在过去20年的革命性变化改变了人与人的连接方式,物理空间不再是障碍,连接随时随地发生,高频社交依赖人设,人们难以接受失联和孤独,人为什么如此渴望“被理解”和“被重视”?
斋藤环:在我看来,渴望被认同本来就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特质。1990年代中期以来,随着网络的普及以及社交媒体的广泛应用,我们发现通过这些平台能够轻而易举地获得大量的“认同”(例如点赞)。这种便利进一步强化和放大了我们内心原本就存在的认同需求。这是我的理解。
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还是以前的年轻人太压抑自我?
南方人物周刊:在日本,心理学从何时受到空前关注,后(新冠)疫情时代是否发生变化?令和时代的代表性疾病是什么?
斋藤环:关于战后精神史的内容,详细内容请参阅拙著《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日本精神史》,特别是自我意识的演变史。如果以非常粗略的概括来看的话,我认为,战后的国民精神史可以分为五个时期:
20世纪60年代:神经症时代。
70年代到80年代中期:精神分裂症时代。
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初:边缘型人格时代。
90年代后期到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中期:解离的时代。
21世纪第一个10年的后期至今:发育障碍的时代。
社会学家大泽真幸将1970年代之前的时代称为“匮乏的时代”。他认为直至进入70年代初之前,驱动日本人向前的力量,是物质上的匮乏和经济上的落后。那时的人们毫不怀疑欲望的自明性,通过追求物质充实,来达成理想中的自我。正是这种欲望支撑了日本当年那个特异的经济高度发展期。
1990年代以来,心理学在日本社会开始受到空前的关注。这种现象也可以说是一种全球性的趋势。我在另一部著作《心理学化的社会》中对此进行了深入探讨。在后疫情时代和令和时代,我认为“发育障碍”依然是最具代表性的疾病。这一现象甚至可能对当前的AI热潮产生了影响。
南方人物周刊:你曾提到“新型抑郁症”是当代特有的现象,在原子化社会和长期高压的工作环境中,年轻人都经历着情绪困扰,许多人和媒体却总结为“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了”,你对此的临床经验和社会观察有哪些?
斋藤环:我认为,无论是“现在的年轻人太脆弱了”,还是“新型抑郁症”这些现象变得越来越普遍,都根源自整个社会越来越强调“沟通能力”和“认同(连接)成瘾”的倾向。当代社会往往把“孤独”和“孤立”视作令人羞耻的,甚至是某种心理或行为上的障碍。这一现象与社会整体趋势密切相关。这种趋势,不仅带来了经济上的不平等,也导致了社会认同上的分裂,进一步加剧了人与人之间的孤立。
日本东京,深夜,一名男子在自动售货机旁抽烟(图:视觉中国)
南方人物周刊:人人都说面对情绪,要放下“我执”,其实我读这本书时能感受到你作为医生、学者的一种带着焦虑、痛心的珍惜和关怀,但我没想到你却在书中坦言其实自己也没法放下“我执”,所谓“放下”和“调整”,如何才能适宜呢?
斋藤环:“舍弃我执”原本是上座部佛教的教义,这无疑意味着从烦恼和痛苦中解脱出来,但这并非人人皆可施行的。就像我在前面所说的,我所提倡的,还是一种促进“自恋”的成熟(科胡特意义上的“自恋”)。我确实相信,人通过与他人的交往,让自恋逐渐成熟,形成一种更为复杂的心理结构,让整个人变得更加稳定,从而可以缓解生活中遇到和将要遇到的种种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