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砺锋 | 我为母校写碑文
2024-12-02 23:00:00 苏州中学百廿纪念碑。 最近母校苏州中学在校园内竖立“苏中百廿纪念碑”，其实也是重新竖立“文革”中惨遭砸毁的“苏中创校纪念碑”，故两碑的形制体积完全一致。我奉卫新校长之命撰写碑文，作为五十八年前毕业于母校的一九六六届之一员，回忆当年此碑遭毁的旧事，百感交集。当年的我身为“黑五类”，当然不敢参加势若狂潮的所有“革命行动”。当我目睹同学高呼口号推倒碑身，并不厌其烦地逐字琢毁碑文时，内心虽不以为然，也只是转身离开，未敢出声。今日思之，这与身为人子者目睹母亲受辱却默不作声又有何异？举锤毁碑与沉默旁观，貌若有异，然亦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也！故我下笔撰稿时，心怀愧疚。碑文初稿曰： 碑之材质多用石，取其坚固长久也。然风雨刻蚀，终将磨损。况人事多变，亦使石碑速朽。后人见古碑文字漫灭，莫不怆然。诚如吴人陆龟蒙所云，“碑者，悲也！”余之母校苏州中学，原有创校纪念碑塔一座，立于一九三一年。造型典雅，铭文庄严。师生过此，皆敬礼焉。及至浩劫降临，碑塔毁于一旦，碑文竟遭逐字琢毁，仅存碑柱圮倾于道山西坡。今为庆贺百廿校庆，母校筹划重建碑塔，校长来书约撰碑文。初闻此议，泪流满襟。犹忆五十八年之前，碑塔遭毁之时，余正就读于母校也。文革狂风骤至，苏中未能幸免。摧毁此碑者，既非校外之狂徒，更非异国之流寇，而实吾苏中之学子也。余虽不以毁碑为然，然亦未敢挺身呵止。二者之别，犹五十步与百步也。今虽头白，犹怀愧疚。故余对母校建碑之议亟表赞成，孔子曰“知耻近乎勇”，重建此碑，乃知耻之举也。缅怀母校历史，远有范文正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近有汪懋祖校长“勿长其暴戾之习”之诫，此乃吾辈理应恪守之传统也。凡我苏中校友，可不勉乎哉！ 残碑。 后刻于碑者，乃为今稿： 母校原有创校纪念碑塔一座，立于一九三一年。造型典雅，铭文庄严，师生过此，皆敬礼焉。然诚如吴人陆龟蒙所云，“碑者悲也。”及至文革，碑塔毁于一旦，碑文竟遭琢毁，仅存碑柱圮倾于道山西坡。今为庆贺百廿校庆，母校筹划重建碑塔。初闻此议，泪流满襟。犹忆五十八年前，碑塔遭毁之时，余正就读于母校也。虽不以毁碑为然，然亦未敢挺身呵止。今虽头白，犹怀愧疚。故余对母校建碑之议，亟表赞成。孔子曰：“知耻近乎勇。”重建此碑，乃知耻之举也。缅怀母校历史，远有范文正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近有汪懋祖校长“勿长其暴戾之习”之诫。此乃吾辈理应恪守之传统也。凡我苏中校友，可不勉乎哉。 二稿相较，稍有删削，母校于书丹刻碑前曾征得我之同意。我细思删稿之故，除追求简练外，或亦有所顾忌。我本想乘十二月七日参加树碑典礼的机会稍作说明，并当众向母校表达多年来沉埋心底的歉意。但因故不能于典礼当日奔赴苏州，故作此文布于校友群内，以表明我在初稿中原有对母校深感歉疚之意，以免校友读碑时心生疑惑。
苏州中学百廿纪念碑。
最近母校苏州中学在校园内竖立“苏中百廿纪念碑”，其实也是重新竖立“文革”中惨遭砸毁的“苏中创校纪念碑”，故两碑的形制体积完全一致。我奉卫新校长之命撰写碑文，作为五十八年前毕业于母校的一九六六届之一员，回忆当年此碑遭毁的旧事，百感交集。当年的我身为“黑五类”，当然不敢参加势若狂潮的所有“革命行动”。当我目睹同学高呼口号推倒碑身，并不厌其烦地逐字琢毁碑文时，内心虽不以为然，也只是转身离开，未敢出声。今日思之，这与身为人子者目睹母亲受辱却默不作声又有何异？举锤毁碑与沉默旁观，貌若有异，然亦五十步与百步之别也！故我下笔撰稿时，心怀愧疚。碑文初稿曰：
碑之材质多用石，取其坚固长久也。然风雨刻蚀，终将磨损。况人事多变，亦使石碑速朽。后人见古碑文字漫灭，莫不怆然。诚如吴人陆龟蒙所云，“碑者，悲也！”余之母校苏州中学，原有创校纪念碑塔一座，立于一九三一年。造型典雅，铭文庄严。师生过此，皆敬礼焉。及至浩劫降临，碑塔毁于一旦，碑文竟遭逐字琢毁，仅存碑柱圮倾于道山西坡。今为庆贺百廿校庆，母校筹划重建碑塔，校长来书约撰碑文。初闻此议，泪流满襟。犹忆五十八年之前，碑塔遭毁之时，余正就读于母校也。文革狂风骤至，苏中未能幸免。摧毁此碑者，既非校外之狂徒，更非异国之流寇，而实吾苏中之学子也。余虽不以毁碑为然，然亦未敢挺身呵止。二者之别，犹五十步与百步也。今虽头白，犹怀愧疚。故余对母校建碑之议亟表赞成，孔子曰“知耻近乎勇”，重建此碑，乃知耻之举也。缅怀母校历史，远有范文正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近有汪懋祖校长“勿长其暴戾之习”之诫，此乃吾辈理应恪守之传统也。凡我苏中校友，可不勉乎哉！
残碑。
后刻于碑者，乃为今稿：
母校原有创校纪念碑塔一座，立于一九三一年。造型典雅，铭文庄严，师生过此，皆敬礼焉。然诚如吴人陆龟蒙所云，“碑者悲也。”及至文革，碑塔毁于一旦，碑文竟遭琢毁，仅存碑柱圮倾于道山西坡。今为庆贺百廿校庆，母校筹划重建碑塔。初闻此议，泪流满襟。犹忆五十八年前，碑塔遭毁之时，余正就读于母校也。虽不以毁碑为然，然亦未敢挺身呵止。今虽头白，犹怀愧疚。故余对母校建碑之议，亟表赞成。孔子曰：“知耻近乎勇。”重建此碑，乃知耻之举也。缅怀母校历史，远有范文正公“宁鸣而死，不默而生”之训,近有汪懋祖校长“勿长其暴戾之习”之诫。此乃吾辈理应恪守之传统也。凡我苏中校友，可不勉乎哉。
二稿相较，稍有删削，母校于书丹刻碑前曾征得我之同意。我细思删稿之故，除追求简练外，或亦有所顾忌。我本想乘十二月七日参加树碑典礼的机会稍作说明，并当众向母校表达多年来沉埋心底的歉意。但因故不能于典礼当日奔赴苏州，故作此文布于校友群内，以表明我在初稿中原有对母校深感歉疚之意，以免校友读碑时心生疑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