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写自由:为大都会博物馆“写大字”的台湾书法家
ZACHARY SMALL2024年11月12日在董阳孜的公寓,藏在角落的纸堆证明了这位台湾书法家对完美令人生畏的追求。它们是废弃的艺术作品,像用过的纸巾一样皱成一团,墨汁将它们浸透,成了一团团带着黑斑的纸浆。多年来,成千上万的草稿——包括以巨幅尺寸书写中国诗歌的尝试——变成了这些故纸堆。最近的一次尝试是她受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委托所创作的作品,将于11月21日亮相。策展人表示,这是近年来美国最有分量的女性书法家作品展,并表示,它将把这一艺术形式从古代带入21世纪。今年秋天早些时候,81岁的董阳孜在她台北公寓的地板上展开一卷卷纸,家具已经推到了墙边,她将一支大得可笑的毛笔浸入装着柔滑墨汁的碗里。她正在为将悬挂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标志性入口大厅的两幅作品打稿。这些诗句都出自千百年前的诗人之手,传达了关于实用主义和道德等价值观的信息。但在董阳孜这样的书法大师手中,汉字也充满了微妙的不同——没有两个字是一样的——在她的巨幅作品中也是如此。“在台湾,无限的自由让我可以一心一意去钻研我的艺术,”她说。董阳孜在台北的工作室展示她为大型书法作品绘制的草图,摄于9月。她在网上找到了超大号的毛笔。然后,她开始舞动起来。在26平方米的纸张上,她以惊人的速度挥动着巨大的毛笔,写下她一生都在研究的汉字。她师法八世纪的书法家、唐朝武将和地方官颜真卿这样的大师,试图借助现代性、政治性和鲜明的台湾特色的融入,来复兴这一行将消亡的艺术。“我把我的艺术生涯归功于台湾,”董阳孜通过翻译说道。董阳孜是台湾最重要的书法家之一,1942年出生在中国大陆的上海。1952年,她随父母和弟弟移居台湾(当时称福尔摩沙),几年前,毛泽东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迫使蒋介石及其反共追随者前往台湾。董阳孜的三位姐妹与一位姑姑留在大陆,两岸的动荡关系导致了她们长达数十年的分离。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后,在一位美国朋友的帮助下,他们得以安排一家人在香港短暂团聚。董阳孜小时候以练书法消磨时间,她的习字更接近遒劲有力的颜体,而不是那个时代的年轻女孩通常被推荐学习的柔美字体。她的父亲要求她从小学四年级起每天练习写100个大字和200个小字。董阳孜说,出于政治原因,这种艺术教育在中国大陆的学校曾经基本消失,练习书法仅限于艺术家和学者的高雅追求(虽然在近年,中国重新重视书法,试图恢复传统文化的地位)。台湾一直使用的是繁体字,而不是大陆使用的简体字,而且数十年来,公立学校一直教授书法——虽然也已逐渐式微。在全球范围内,熟悉书法的人越来越少。董阳孜注意到,大多数说中文的年轻人都是在电子设备上透过注音符号或英文字母写字。“我认为现代人变懒了,”这位艺术家说道,除了睡觉,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对于董阳孜来说,书法是一种本能之道。她发展出的“字画”从小幅的速写参照入手,明确了每一滴墨水将落在卷轴上的位置。但她经常把自己比作爵士乐人,音乐不断变化。没有两笔是相同的,这为她的作品注入了一种即兴成分。董阳孜在台北家中的工作室。 用于创作的各种毛笔。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你的脑海中,”这位艺术家解释道。“你只是将它表达出来。”考虑到她的作品篇幅——其中最大的一件达到180×5200厘米——以及她公寓工作室的空间有限,一切都必须依次进行。创作的时候,卷轴的不同部分依次打开,几周过后才会看到最后的结果。有时候,她不喜欢最后的成品,就会将其作废,放进17个纸箱中,然后从头开始创作。“她为大都会大厅的委约写了40多稿,”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现当代艺术部亚洲艺术副策展人马唯中说。“她总是很焦虑,可能是因为她9月份写的东西要到10月份才能看到最后的成品。她在寻找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这种不确定性——存在失败的可能性——正是董阳孜的父亲在她宣布打算成为一名书法家、并于上世纪60年代末前往美国学习西方艺术时所担忧的。当时,书法主要用于赠礼和人情,而不是可以销售的艺术品。然而,董阳孜坚持走这条路,1967年来到布鲁克林博物馆艺术学校,并于1970年在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获得绘画硕士学位。在美国,她受到启发,开始创作大尺幅的绘画作品,尤其是在看到马蒂斯的作品《舞蹈(1)》后,作品传达出的能量和纯粹让她仰慕。她在观看威廉·德库宁和弗朗茨·克莱因等抽象表现主义者的动势绘画时,也感受到了一种竞争感,因为她在其中看到了书法的线条。“我会让你们涨涨见识,”她记得当时自己这么想。董阳孜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回顾展上的作品目录。这是她2011年的书法作品《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董阳孜回到台湾,通过接受委约来支持自己的艺术创作,她设计火车站和书店的视觉标识,为舞蹈团体和爵士乐手创作,甚至为香奈儿的周年庆广告加入汉字。她的作品悬挂在台北的松山机场和国家音乐厅——一座庞大的艺术综合体。2013年,台湾外交部邀请她设计台湾的护照印章,面对这一殊荣,她幽默地说,这是一项很容易的工作。“这些字非常规整,”她耸耸肩。“在台湾,没有多少人知道护照印章上是我的书法。我甚至都没和我的兄弟说过。只有当过海关时,移民官员看到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董阳孜在翻看颜真卿灯中国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她经常在他们的作品中寻找灵感。由于这些委托,董阳孜虽然没有在艺术市场上出现,但却闻名世界。董阳孜希望在大都会博物馆委托作品中重新找回这种肆意。她一直在考虑她的美国受众,他们可能很少接触书法,还有她的中国受众,他们占博物馆国际游客的近4%。(疫情爆发前,近10%的游客是中国人。)她从九幅不同的字中最终选择了两幅作为大厅展品。其中一幅来自近3000年前的《诗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据马唯中说,这句话传统上被解释为来自另一个国家的人才可以对自己有用。现代的解释已经转向反思接受差异如何能帮助我们进步。另一句格言是诗人学者苏轼在1100年所写,是关于创作过程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句话提醒观者要有自知之明,要有道德约束。董阳孜的大型书法作品的参考草稿。下方为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对于熟记数百句这样的话语的董阳孜来说,它们具有个人意义。但她说,她选择这些文字是为了帮助人们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并表达了吸引中国大陆游客的愿望。“我选择这些文字是给那些会阅读这些作品的人,”艺术家说,她还说,这些观者“会思考文字的含义,因为他们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些文字了。”她还说,既然他们已经开始阅读,“他们就可以反思如何做一个人,如何做一个公民,如何获得自由。”摄影:许安荣Zachary Small是《纽约时报》记者,撰写关于艺术界与金钱、政治和技术关系的文章。点击查看更多关于他的信息。翻译:Duran、晋其角点击查看本文英文版。
在董阳孜的公寓,藏在角落的纸堆证明了这位台湾书法家对完美令人生畏的追求。
它们是废弃的艺术作品,像用过的纸巾一样皱成一团,墨汁将它们浸透,成了一团团带着黑斑的纸浆。多年来,成千上万的草稿——包括以巨幅尺寸书写中国诗歌的尝试——变成了这些故纸堆。最近的一次尝试是她受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委托所创作的作品,将于11月21日亮相。策展人表示,这是近年来美国最有分量的女性书法家作品展,并表示,它将把这一艺术形式从古代带入21世纪。
今年秋天早些时候,81岁的董阳孜在她台北公寓的地板上展开一卷卷纸,家具已经推到了墙边,她将一支大得可笑的毛笔浸入装着柔滑墨汁的碗里。她正在为将悬挂在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标志性入口大厅的两幅作品打稿。这些诗句都出自千百年前的诗人之手,传达了关于实用主义和道德等价值观的信息。但在董阳孜这样的书法大师手中,汉字也充满了微妙的不同——没有两个字是一样的——在她的巨幅作品中也是如此。“在台湾,无限的自由让我可以一心一意去钻研我的艺术,”她说。
董阳孜在台北的工作室展示她为大型书法作品绘制的草图,摄于9月。
她在网上找到了超大号的毛笔。
然后,她开始舞动起来。在26平方米的纸张上,她以惊人的速度挥动着巨大的毛笔,写下她一生都在研究的汉字。她师法八世纪的书法家、唐朝武将和地方官颜真卿这样的大师,试图借助现代性、政治性和鲜明的台湾特色的融入,来复兴这一行将消亡的艺术。
“我把我的艺术生涯归功于台湾,”董阳孜通过翻译说道。
董阳孜是台湾最重要的书法家之一,1942年出生在中国大陆的上海。1952年,她随父母和弟弟移居台湾(当时称福尔摩沙),几年前,毛泽东建立了中华人民共和国,迫使蒋介石及其反共追随者前往台湾。董阳孜的三位姐妹与一位姑姑留在大陆,两岸的动荡关系导致了她们长达数十年的分离。1972年尼克松总统访问中国后,在一位美国朋友的帮助下,他们得以安排一家人在香港短暂团聚。
董阳孜小时候以练书法消磨时间,她的习字更接近遒劲有力的颜体,而不是那个时代的年轻女孩通常被推荐学习的柔美字体。她的父亲要求她从小学四年级起每天练习写100个大字和200个小字。
董阳孜说,出于政治原因,这种艺术教育在中国大陆的学校曾经基本消失,练习书法仅限于艺术家和学者的高雅追求(虽然在近年,中国重新重视书法,试图恢复传统文化的地位)。台湾一直使用的是繁体字,而不是大陆使用的简体字,而且数十年来,公立学校一直教授书法——虽然也已逐渐式微。
在全球范围内,熟悉书法的人越来越少。董阳孜注意到,大多数说中文的年轻人都是在电子设备上透过注音符号或英文字母写字。
“我认为现代人变懒了,”这位艺术家说道,除了睡觉,她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工作上。
对于董阳孜来说,书法是一种本能之道。她发展出的“字画”从小幅的速写参照入手,明确了每一滴墨水将落在卷轴上的位置。但她经常把自己比作爵士乐人,音乐不断变化。没有两笔是相同的,这为她的作品注入了一种即兴成分。
“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你的脑海中,”这位艺术家解释道。“你只是将它表达出来。”
考虑到她的作品篇幅——其中最大的一件达到180×5200厘米——以及她公寓工作室的空间有限,一切都必须依次进行。创作的时候,卷轴的不同部分依次打开,几周过后才会看到最后的结果。有时候,她不喜欢最后的成品,就会将其作废,放进17个纸箱中,然后从头开始创作。
“她为大都会大厅的委约写了40多稿,”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现当代艺术部亚洲艺术副策展人马唯中说。“她总是很焦虑,可能是因为她9月份写的东西要到10月份才能看到最后的成品。她在寻找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
这种不确定性——存在失败的可能性——正是董阳孜的父亲在她宣布打算成为一名书法家、并于上世纪60年代末前往美国学习西方艺术时所担忧的。当时,书法主要用于赠礼和人情,而不是可以销售的艺术品。然而,董阳孜坚持走这条路,1967年来到布鲁克林博物馆艺术学校,并于1970年在马萨诸塞大学阿默斯特分校获得绘画硕士学位。在美国,她受到启发,开始创作大尺幅的绘画作品,尤其是在看到马蒂斯的作品《舞蹈(1)》后,作品传达出的能量和纯粹让她仰慕。她在观看威廉·德库宁和弗朗茨·克莱因等抽象表现主义者的动势绘画时,也感受到了一种竞争感,因为她在其中看到了书法的线条。
“我会让你们涨涨见识,”她记得当时自己这么想。
董阳孜在台北市立美术馆回顾展上的作品目录。这是她2011年的书法作品《鸢飞戾天,鱼跃于渊》。
董阳孜回到台湾,通过接受委约来支持自己的艺术创作,她设计火车站和书店的视觉标识,为舞蹈团体和爵士乐手创作,甚至为香奈儿的周年庆广告加入汉字。她的作品悬挂在台北的松山机场和国家音乐厅——一座庞大的艺术综合体。
2013年,台湾外交部邀请她设计台湾的护照印章,面对这一殊荣,她幽默地说,这是一项很容易的工作。
“这些字非常规整,”她耸耸肩。“在台湾,没有多少人知道护照印章上是我的书法。我甚至都没和我的兄弟说过。只有当过海关时,移民官员看到我的名字才知道是我。”
董阳孜在翻看颜真卿灯中国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她经常在他们的作品中寻找灵感。
由于这些委托,董阳孜虽然没有在艺术市场上出现,但却闻名世界。
董阳孜希望在大都会博物馆委托作品中重新找回这种肆意。她一直在考虑她的美国受众,他们可能很少接触书法,还有她的中国受众,他们占博物馆国际游客的近4%。(疫情爆发前,近10%的游客是中国人。)
她从九幅不同的字中最终选择了两幅作为大厅展品。其中一幅来自近3000年前的《诗经》:“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据马唯中说,这句话传统上被解释为来自另一个国家的人才可以对自己有用。现代的解释已经转向反思接受差异如何能帮助我们进步。
另一句格言是诗人学者苏轼在1100年所写,是关于创作过程的:“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这句话提醒观者要有自知之明,要有道德约束。
董阳孜的大型书法作品的参考草稿。下方为正在创作中的作品。
对于熟记数百句这样的话语的董阳孜来说,它们具有个人意义。但她说,她选择这些文字是为了帮助人们找到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并表达了吸引中国大陆游客的愿望。
“我选择这些文字是给那些会阅读这些作品的人,”艺术家说,她还说,这些观者“会思考文字的含义,因为他们很长时间没有看到这些文字了。”她还说,既然他们已经开始阅读,“他们就可以反思如何做一个人,如何做一个公民,如何获得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