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三个月写一篇稿子的记者,是好选择吗?| 记者手记
2024-11-22 20:00:00 2013年6月4日,宁夏六盘山高级中学高三班教室。(视觉中国/图) 《读者》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杂志。她和她的女同事们,人生所有的劳动时间,都消耗在银行防弹玻璃后的一个个格子间里。我们的城市紧靠澜沧江,每天早上6点,城市里的杂志爱好者们,脱下裤子,深吸一口气,在厕所里毕恭毕敬地翻阅《读者》,拉绳水箱就悬在头顶,有时,澜沧江的水会滴落下来,那是杂志爱好者最为焦虑的时刻。 我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对银行工作的向往,只继承了在拉绳水箱下对《读者》的向往。 有一天,我在《读者》的角落里注意到一个让人心潮澎湃的故事,说一位知名钢琴作曲家,在26岁的时候才开始学习钢琴。那时我在练习小提琴和钢琴,迫于经济压力,我很长一段时间用的是声音像锯木头一样的练习提琴,至于钢琴,最早的几个月,我就假装音乐课本背面的黑白按键是真实存在的雅马哈。但这些怎么会让人享受音乐呢?在某次表演中,台下的人都在嘲笑我。表演结束,我的一位好朋友跑到我跟前说,苏有鹏,你确实不太适合音乐。 《读者》上的故事为我带来了光明,原来,26岁学习钢琴也可以成为一位杰出的作曲家。于是,14岁,在厕所里的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选择,小提琴也好,钢琴也好,统统不学了,26岁再学也不晚。更重要的是,之后面临任何选择,都可以勇敢一些,因为26岁也可以成为杰出作曲家,在任何时候开始任何事,都不晚。 不久前,我的一篇报道讨论的主题,就是“选择”。 报道名叫《“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讲的是一个北大的研究团队,跑到宁夏,为当地的贫困学生提供高考志愿填报服务。他们认为,农村学生完全是因为没有掌握足够的信息,所以浪费了分数,没有去到更好的大学。 稿子采访了两个月,我一直很好奇,被帮助的学生,有没有幻想过,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去到这个“更好”的学校,大概会过一种怎样的人生。他们都说,从来没想过,并且,让我意外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被干预之后的决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到底有没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我最近一次为人生做出的选择,是选择改变了工作的考核方式。曾经,我一个月写过19篇稿子,以至于被不相识的人写进了一篇文章中讥讽为“牛马”。但现在,或许要花三个月才能完成一篇稿子。我对周围人说,接下来的工作,是要向语言的尽头跋涉。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即将要面对的艰难,直接让我回想到在缅甸实习的日子。那个城市的南部尽头是莫塔马湾,纬度很低,我有时怀疑,橘色的太阳能把印度洋的水烫到沸腾。通往实习报社的路上,有一个菜市场,当地政府拉着绿色网格状的防晒网,但每个月仍然有人被晒到住院。每到下午4点,菜市场里提前宰杀的鱼虾散发出腐烂的腥臭,无毛的流浪狗和黑色的鸟像豆粒,某种类似于重力一样的规律,让它们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撕咬,又在转瞬间滚落到四周太阳照射不到的角落。腥臭、海水的咸腥味、刺鼻的香料、无毛狗牙齿上残留的肉渣、此起彼伏的异域音乐,每次前往报社,我都觉得是在一片陌生的荒原中苦苦跋涉。 那段时间,每个周六、周日、节假日,我都坐在单位的办公桌前,要阅读的资料似乎无穷无尽。《“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的素材里有上万条聊天记录,很多细节连当事人都记不清了,但我来回看了三遍,和采访资料对应,再向当事人求证。 但我还是小瞧了要面临的困难,考核压力、带实习生的压力,还有来自我们楼层保洁阿姨的社交压力。第一位保洁阿姨是一个河南人,她喜欢和别人讨论她在河南老家读书的儿子,刚开始,她说,要是她儿子以后像我一样,天天来办公室认真工作就好了。我们就这样天天见,见了快俩月,一天,她告诉我,人还是得有自己的生活。第二位保洁阿姨有点内敛,我曾瞥见,没人时,她在沙发上躺着,开心地和朋友视频聊天,听到我的声音,马上安静。见面久了,她终于主动和我搭话,一次,她问我,我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因为我做的事情一定和其他人不一样,否则为什么需要一直来办公室呢? 还有一个同事,去年见面时,她习惯性跟我打招呼,问这周哪篇稿子准备上报纸,今年,她打招呼的方式变了:哦,原来你还在我们报社呀! 广州的太阳不会把海水烫到沸腾,但这些话语足以让我眩晕。我不由地想,成为一个三个月才写一篇稿子的记者,是不是一个好选择? 和那些从没想过去另一个学校的高考生不太一样,我想过,如果我没有做这个选择会怎样,稳定的收入和稳定的存在感,大部分工作能做到驾轻就熟,偶尔挑战一下自己,还可以把一个专业领域钻研得很透。 事实上,真实的生活是,哪怕洞悉了每个选择的全貌,人们也不一定会做出那个“更好的”决定。 在采访的过程中,一些人都会聊到,他们原本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但迫于生计、家庭,或者就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偶发因素,放弃了。 在采访时,我很好奇,放弃“更好的”选择这件事儿,究竟有没有蕴含着必然性。直到我想到自己,想到我在每个季节最灿烂的日子里沉默,直到每个季节的余光殆尽之时,才能好好打量珠江上的月儿阴晴圆缺。我的选择到底蕴含了多少的必然? 一种必然或许是,我认为读者永远值得享受一次更愉悦的阅读。若干年前,在大学时阅读《南方周末》,我是个不安分的读者,会批评上面的稿子。在我看来,我花了钱,值得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有一次,某篇报道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于是我发了长长的留言,没想到还被精选了,一位新闻系的老师过了几天告诉我,她看到了我的留言,觉得批评得有道理。 就在那位作曲家据说开始学习钢琴的26岁,我毕业了,进入报社。我怀揣这个故事,从14岁开始一直勇敢地做着各种选择,直到今天。因为,《读者》角落的故事告诉我,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不会晚。我也不会去复盘每一个选择是不是“更好的”那个,正如报道中的主人公们,他们告诉我,整个项目推进过程中,没人泼冷水,没人吵架,做就行了。 但生活的另一个真相或许是,不一定要“更好的”选择才能通向让人欣慰的结果。正如报道的评论区,有人会说,他们会记住北大团队在宁夏做的事情一样,我在微博上刷到一位网友提到,看了这篇报道,觉得订阅《南方周末》是值得的。 不久前,我详细查阅了那位作曲家的履历,想搞清楚,他是如何在26岁开始学钢琴的。事实是,他4岁开始学小提琴,之后走学院路线,和在所有杂志角落道听途说的故事一样,他可能并不是在26岁开始学习钢琴的。但或许故事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我的记忆也虚虚实实,回忆三次之后,我无法再确凿地回答,这个故事到底是从《读者》看到的,还是《意林》。 就让我继续在每个季节最灿烂的日子里沉默,之后继续向语言的尽头跋涉吧。 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
2013年6月4日,宁夏六盘山高级中学高三班教室。(视觉中国/图)
《读者》是我母亲最喜欢的杂志。她和她的女同事们,人生所有的劳动时间,都消耗在银行防弹玻璃后的一个个格子间里。我们的城市紧靠澜沧江,每天早上6点,城市里的杂志爱好者们,脱下裤子,深吸一口气,在厕所里毕恭毕敬地翻阅《读者》,拉绳水箱就悬在头顶,有时,澜沧江的水会滴落下来,那是杂志爱好者最为焦虑的时刻。
我没有从母亲那里继承对银行工作的向往,只继承了在拉绳水箱下对《读者》的向往。
有一天,我在《读者》的角落里注意到一个让人心潮澎湃的故事,说一位知名钢琴作曲家,在26岁的时候才开始学习钢琴。那时我在练习小提琴和钢琴,迫于经济压力,我很长一段时间用的是声音像锯木头一样的练习提琴,至于钢琴,最早的几个月,我就假装音乐课本背面的黑白按键是真实存在的雅马哈。但这些怎么会让人享受音乐呢?在某次表演中,台下的人都在嘲笑我。表演结束,我的一位好朋友跑到我跟前说,苏有鹏,你确实不太适合音乐。
《读者》上的故事为我带来了光明,原来,26岁学习钢琴也可以成为一位杰出的作曲家。于是,14岁,在厕所里的我,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了一个选择,小提琴也好,钢琴也好,统统不学了,26岁再学也不晚。更重要的是,之后面临任何选择,都可以勇敢一些,因为26岁也可以成为杰出作曲家,在任何时候开始任何事,都不晚。
不久前,我的一篇报道讨论的主题,就是“选择”。
报道名叫《“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讲的是一个北大的研究团队,跑到宁夏,为当地的贫困学生提供高考志愿填报服务。他们认为,农村学生完全是因为没有掌握足够的信息,所以浪费了分数,没有去到更好的大学。
稿子采访了两个月,我一直很好奇,被帮助的学生,有没有幻想过,如果当年自己没有去到这个“更好”的学校,大概会过一种怎样的人生。他们都说,从来没想过,并且,让我意外的是,他们并不认为自己被干预之后的决定,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到底有没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我最近一次为人生做出的选择,是选择改变了工作的考核方式。曾经,我一个月写过19篇稿子,以至于被不相识的人写进了一篇文章中讥讽为“牛马”。但现在,或许要花三个月才能完成一篇稿子。我对周围人说,接下来的工作,是要向语言的尽头跋涉。
做出这个决定的那一刻,我就意识到即将要面对的艰难,直接让我回想到在缅甸实习的日子。那个城市的南部尽头是莫塔马湾,纬度很低,我有时怀疑,橘色的太阳能把印度洋的水烫到沸腾。通往实习报社的路上,有一个菜市场,当地政府拉着绿色网格状的防晒网,但每个月仍然有人被晒到住院。每到下午4点,菜市场里提前宰杀的鱼虾散发出腐烂的腥臭,无毛的流浪狗和黑色的鸟像豆粒,某种类似于重力一样的规律,让它们密密麻麻地聚在一起撕咬,又在转瞬间滚落到四周太阳照射不到的角落。腥臭、海水的咸腥味、刺鼻的香料、无毛狗牙齿上残留的肉渣、此起彼伏的异域音乐,每次前往报社,我都觉得是在一片陌生的荒原中苦苦跋涉。
那段时间,每个周六、周日、节假日,我都坐在单位的办公桌前,要阅读的资料似乎无穷无尽。《“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一群北大师生的教育实验》的素材里有上万条聊天记录,很多细节连当事人都记不清了,但我来回看了三遍,和采访资料对应,再向当事人求证。
但我还是小瞧了要面临的困难,考核压力、带实习生的压力,还有来自我们楼层保洁阿姨的社交压力。第一位保洁阿姨是一个河南人,她喜欢和别人讨论她在河南老家读书的儿子,刚开始,她说,要是她儿子以后像我一样,天天来办公室认真工作就好了。我们就这样天天见,见了快俩月,一天,她告诉我,人还是得有自己的生活。第二位保洁阿姨有点内敛,我曾瞥见,没人时,她在沙发上躺着,开心地和朋友视频聊天,听到我的声音,马上安静。见面久了,她终于主动和我搭话,一次,她问我,我到底做的是什么工作,因为我做的事情一定和其他人不一样,否则为什么需要一直来办公室呢?
还有一个同事,去年见面时,她习惯性跟我打招呼,问这周哪篇稿子准备上报纸,今年,她打招呼的方式变了:哦,原来你还在我们报社呀!
广州的太阳不会把海水烫到沸腾,但这些话语足以让我眩晕。我不由地想,成为一个三个月才写一篇稿子的记者,是不是一个好选择?
和那些从没想过去另一个学校的高考生不太一样,我想过,如果我没有做这个选择会怎样,稳定的收入和稳定的存在感,大部分工作能做到驾轻就熟,偶尔挑战一下自己,还可以把一个专业领域钻研得很透。
事实上,真实的生活是,哪怕洞悉了每个选择的全貌,人们也不一定会做出那个“更好的”决定。
在采访的过程中,一些人都会聊到,他们原本知道什么才是“更好的”选择,但迫于生计、家庭,或者就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偶发因素,放弃了。
在采访时,我很好奇,放弃“更好的”选择这件事儿,究竟有没有蕴含着必然性。直到我想到自己,想到我在每个季节最灿烂的日子里沉默,直到每个季节的余光殆尽之时,才能好好打量珠江上的月儿阴晴圆缺。我的选择到底蕴含了多少的必然?
一种必然或许是,我认为读者永远值得享受一次更愉悦的阅读。若干年前,在大学时阅读《南方周末》,我是个不安分的读者,会批评上面的稿子。在我看来,我花了钱,值得享受更好的阅读体验。有一次,某篇报道在我看来是有问题的,于是我发了长长的留言,没想到还被精选了,一位新闻系的老师过了几天告诉我,她看到了我的留言,觉得批评得有道理。
就在那位作曲家据说开始学习钢琴的26岁,我毕业了,进入报社。我怀揣这个故事,从14岁开始一直勇敢地做着各种选择,直到今天。因为,《读者》角落的故事告诉我,任何时候做任何事,都不会晚。我也不会去复盘每一个选择是不是“更好的”那个,正如报道中的主人公们,他们告诉我,整个项目推进过程中,没人泼冷水,没人吵架,做就行了。
但生活的另一个真相或许是,不一定要“更好的”选择才能通向让人欣慰的结果。正如报道的评论区,有人会说,他们会记住北大团队在宁夏做的事情一样,我在微博上刷到一位网友提到,看了这篇报道,觉得订阅《南方周末》是值得的。
不久前,我详细查阅了那位作曲家的履历,想搞清楚,他是如何在26岁开始学钢琴的。事实是,他4岁开始学小提琴,之后走学院路线,和在所有杂志角落道听途说的故事一样,他可能并不是在26岁开始学习钢琴的。但或许故事的真假已经不重要了。
就像我的记忆也虚虚实实,回忆三次之后,我无法再确凿地回答,这个故事到底是从《读者》看到的,还是《意林》。
就让我继续在每个季节最灿烂的日子里沉默,之后继续向语言的尽头跋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