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孙一圣昼伏夜出|文化新现场
2024-11-18 13:00:00 孙一圣,作家,1986年出生,山东菏泽曹县人,出版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夜游神》、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全家福》等。(受访者供图) 没办法观察孙一圣怎样经年累月昼夜颠倒写小说,但可以想象夏天听着蛐蛐的叫声工作,直到鸟儿重新叽喳才睡去。这样的写作是疯狂或如痴如醉的吗?他会像回答大多数问题那样告诉你:“也不算吧。” 不过还是有一点具体的描述。“我要拿杯子喝水的时候,一看窗户:为什么有东西在动?再仔细一看,是我胳膊在动。”他吓了一跳,彼时字面上形影相吊了。他曾经用镜子上的甲壳虫跟人家讲创作思路,物和影连接起来,世界一下子就立体了。 我见过那窗户,蛮大一张。窗户露出青绿色的爬山虎,杨絮飘过了栅栏。春天来了。栅栏意外地分割出一片花圃,花会在未来开放,只是爬山虎率先带来清爽。 新家还没拾掇利索,很有些拼命的架势。八桶4升矿泉水,几包纸巾摞在书上头,还有大量橘子、宽胶带、垃圾袋、香蕉、纸巾……一只书架上摆着狄更斯的坐像,那是买一套文集获得的赠品。中间外卖员还来了一趟。 书桌上堆得满满当当,MacBook、粉色iPad,书许多,像一座又一座沙丘。一扎彩笔从笔筒探出来,仿佛破碎的花。 最大的问题就是书,装了规格不一的四五十箱。一些书堆在地上,高耸起来,倚着身后的书柜保持平衡。书柜大多里外放两排书,书上还是书,层层叠叠、方向不一的凌乱着。福克纳、余华、《佩德罗·巴拉莫》……《无尽的玩笑》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他在家中穿着浅紫色的疑似睡衣工作。书横着、竖着,书的世界,像灵魂的寄居之地。他的手边书是《契诃夫全集》的第七卷,里面的《草原》为他的小说《全家福》带来启发。这部小说差点就顺势叫《平原》。 UP主程陌要去拍节目。他的手机不幸进了水,彻底黑屏,临时跑去买几百块钱的新手机。我和孙一圣多待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刚刚付清两年的分期。 节目拍完,我们一起走出去,经过一处小丘。桃花谢了,撒落在土地上。在大学边上聚过餐,临进地铁站,他嘱咐我回到家说一声。 小说叫什么呢?保密! 秋天了,风吹起来,爬山虎哗啦哗啦,眼见枯黄散落不知所终。程陌突然在微信群冒头说视频剪好了,新一期《不止是书籍》的标题集合了所有重点:80后小说家、独居、北漂、每天写作2000字。录节目后不久,他和妻子一起搬去大理。两个人住在山脚下,生活安静,社交更少,景色还不错。 孙一圣在北京住了十多年,以前一年搬家一次。他的许多作品标明写于十里堡。这次离开十里堡搬了四趟,书一次、书架一次、杂物两次。只知道房东女儿要用房,其余没怎么交流。 对于一次又一次搬家,他的评价是:“今年租个不好的房子,明年就会好起来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句话,坚持说上个家这个家都不错,书架排满了就觉得很舒服。这下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记错了。 孙一圣的第一本书是短篇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到现在它仍旧是特殊的。“现在来写,我完全写不出那时候的小说,那时候的小说是又难读,然后又有稀奇古怪的想象力,就是属于一个年轻作者的作品,元气充沛那种感觉。”他这么评价。 时间改变了作品。他称之为成熟,有些往朴素方面写,“跟年龄有关系”。2018年开始全职写作,大概两年后小说集《夜游神》出版。这本书就是照着“好读”来写的。 最近一次见面在下午,他前一晚零点睡觉,平常更晚些,大致一两点。他略显疲惫,注意力算是集中。最近睡眠格外多,也许在补熬夜厉害时落下的觉。近期有两个月夜间不眠不休,第二天也就睡两三个小时。如今晚上睡过,白天还是能睡着:下午一点钟爬起来,写到傍晚“没电了”继续睡。 他雄心勃勃地计划写四部曲,《全家福》是第一部,整篇小说写一天里的事情。小男孩因为欠学费,以及学籍卡差一张一寸照片而惴惴不安,一天里为这两件事走了很多路。《草原》讲孩子为跨越草原而走啊走,全篇一共七万字。 但新长篇出现了。他临时起意,拐了个弯,停下手头的工作就飞快地写起来。一开始只想别让闪现的想法溜走,先记录下来。约略相当于一次相亲,蛮喜欢对方,意外来了新人,聊了两句就跟新来这位走了。他的小说往往是人分明走着,却像是人不动而景色兀自走过来。 两个月里每天少说写4000字——平素工作量的两倍——往多能写到六七千字。再问,整本书居然长达120章,总共40万字。见面时只剩下三章没写,后来顺利写完了。 新小说跟《全家福》属于同一个体系。《还乡》和《山海》两篇短篇小说里有一个平原村,新书写的是隔壁姓王的村子。小说叫什么呢?保密! 归根到底,他在尝试变化,尝试新的可能。小说一点点妥协起来,将写得更好看。书名不详的新小说据说又比《全家福》好看一些,趋近于散文或随笔。 现在孙一圣的作息基本正常了,但“正常”这个词又令人费解。冬天他吃了不少冰淇淋,春天拒绝碳水,南瓜、紫薯就牛奶。体型变化肉眼可见,重量像弹子球那么无规则运动着。 从孙一胜到孙一圣 《还乡》接近孙一圣的理想,它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 它单单呈现父母和亲戚一众角色之间的牵连,意在写出乡村宗族目前的状态。太多人不在乡村居住,大家努力地往外走。孙一圣住在北京,同辈人基本上在菏泽或曹县。教育是问题之一,市县的水平高太多了。小说里的人回去家乡,上一辈人还留在那儿挣扎。 孙一圣在家待不住,回去就被迫社交,跟所有人说话都算社交。各种事情钻进脑子,催婚再平常不过。对他来说,没杂念才能写下去,没商量。 夏天他回了一次家。赶上天旱,得跟去浇地。玉米苗本该第二天支棱起来,去看,还蔫着。过两三天听说上游的化工厂污染了河水,浇过的地全出问题。怎么办?买治理污染的化学试剂,用喷雾剂打药。还是救不活,只好再犁,把上面污染过的土翻走,种下新苗,天天去看。 一番折腾,新苗长得不大好,收成一定比不上往年。东窗事发,化工厂的负责人很快给控制起来。庄稼遭污染的家户报名去村里,村里再报到乡里,乡里给发补贴。赶上家里事情多,父母没心气报名了。 描述这些新近的经历,他仿佛在念《全家福》,气息口吻都一模一样。从小就干农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干农活。他想,但凡有其他办法,没人情愿做这么繁重的劳动。 爷爷那一代是白丁,坚信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读书,读书才能当官。父亲这一代识字了。从军队复员回家,父亲只带了两大箱书。文史书、诗词书,还有伟人、科学家的传记。 种庄稼不挣钱,父亲在镇上租房子,开理发店或做小生意。挣钱未果全家搬回村里,过段时间再回镇上。周而复始,全家总在路上。《全家福》里能看出这段经历的眉眼。他读初中时,父亲借钱买报废的面包车,改装成火化车给殡仪馆拉遗体。一辆车能开一两年,遗体一具一百块。在村里孩子眼中,他是“灵车的儿子”。 直到中考之前三个月,孙一圣都是孙一胜。父亲原本觉得胜利寓意好,那时又想少点胜负欲。改起来倒方便,去趟派出所就可以,好在读音没变化。他初中上乡镇中学,可是接下来的中考仍旧不怎么理想,离曹县一中差十来分。择校费3000块钱,这么一大笔款项是父子俩去菏泽找二伯借的。 起初只是在杂志上发表小说,父母不太理解。出版两三本书后,他们才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父亲读了杂志,认得出这些名字后面的故事,希望他修改情节。他在成书前改了大部分,如释重负。 “写作的生活是很无聊而空洞的” 今年孙一圣去了几座城市宣传《全家福》。 读者的反响怎么样?“跟以前差不多,我没有什么热情不热情的感受。” 活动和报道对卖书有多大帮助?“我感觉应该有。” 家里的花圈寿衣门脸还在,曹县变了。这里从前默默卖棺材、寿衣、演出服,如今因为汉服生意积攒下大规模网红气。视频里有弹幕感叹:“高中有图书馆已经超越很多人了。”还有人讲孙一圣的说话声像UP“我是孙火旺”,甚至样子也像。也许吧。倘若观众们喜欢老歌,可能会觉得他像张雨生。 如果能做明星型作家,孙一圣肯定会做。目前他的想法是做“积累型作家”,每年都有书出、有书写,一点一点积累。编辑觉得要改他就改,完全配合工作。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质变了。平稳输出,写就是。当然物质生活提升也很好,照从前对媒体的说法,就是所谓“绝对的平安”。 在都市生活,出门没多远就能买到生活必需品,交通也蛮发达。在乡村想吃新鲜面包,大概得开车去市里面,还未必找得到。物质上不一定非常富裕,但“还是比较贪图这种便利的生活”。 孙一圣第一次出山东是去郑州念大学,从曹县坐火车要四小时。毕了业他先到北京。看山或者看荒地,在石景山还是别的什么区域,待三个月还是五个月,他一概都记不清楚了。接下来他去上海做服务员。他把这段不断延展的时光界定为经历,而不是都市生活。完整说法是:一个具有乡村经验的人去城市的经历。 他计划把这些经历写成小说,名字都取好了。叫什么?又一个秘密。 生活在北京,大体是一个人住在小区,写啊写,偶尔见人。那这些事情未来会不会写呢? “写作的生活是很无聊而空洞的,很无聊的,而且没有社交。”孙一圣看到眼前生活与过去经历的区别,在于如今见到的基本是写作者,“我对于写作的人的生活不感兴趣。” 他只读小说和关于小说的书籍,其他历史社科的书籍都是供临时抱佛脚的资料。这下他就没有谈资了,过不了读书人的生活。 “哪有读书人只读小说的?”孙一圣问自己。 孙一圣的小说故事背景大多发生在他的故乡曹县,以及曹县所处的华北平原。(受访者供图) “我的所有选择都是被动的” 那么,存在主义问题来了。如果一位读者也想抛开眼下的工作,一心写作。他来询问孙一圣,回答是怎样的? “我没建议,我不指导别人的人生。”孙一圣对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只能说不建议全职写东西,因为你抛弃的东西太多了。还有更不建议过早全职写东西,学校毕业之前你就开始写东西,就不了解社会,写东西很容易有偏航。” 他自己的遗憾还是很多的,譬如“书读的比较少”。他还没读《白鲸》。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又想读《群魔》。重要的书读了一部分,最重要的书还有很多。矛盾在于,有其他工作的话可能就没时间读书了。 谈起还要读的书,孙一圣跳回了选择话题:“我的所有选择都是被动的,我写小说也是被动的。”最典型的例证是上学,他把复读和考试都视为被动选择。父亲让他复读一年再考本科,他没有任何想法就照做。复读四年、高考五次,即便焦虑、不开心、不想读,他也没反抗。“性格导致的”。 专科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他又不喜欢下地种麦子。听说了“文员”这个词,他不晓得具体做什么,盲猜坐办公室就不是体力劳动了。那么做文员吧,打打字、做做会议记录就可以了。可惜,学历和专业粉碎了文员梦。 投身写小说看起来是勇敢的选择,但他仍然将它归类于被动,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当时觉得高中时还挺喜欢读小说的。”他回头想想,高中同学在读鲁迅张爱玲,自己读的是博尔赫斯卡夫卡,然后是余华莫言《白鹿原》。 县里的新华书店卖博尔赫斯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有短篇小说集也有《百年孤独》。念大学时他倒没怎么读书,后来在郑州打工时写起了小说。毕竟,写小说离文员更近。 第一本书的小说单单靠想象,《倒退》那篇有个农村人跑到市里抢银行,事情是从报纸上看来的。他一度计划去法院旁听审判,可惜与昼伏夜出的工作冲突了。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时常听庭审。总之他从各种各样的渠道收集题材,笔下作品与生活经验没什么关系,“全靠那种青春的想象力”。 他找到大批杂志的收件地址“海投”,接下来就悉听尊便。文章真刊登的话,也跟编辑没多少交流。发表带来的高兴十分真切,不过没怎么庆祝。“心里面开心,然后具体行动是没有的。” 有的干脆贴到网上,比如黑蓝文学论坛,胡安焉和彭剑斌算是写出来的网友了。他到北京工作,节奏维持在工作一段就辞职写一段小说。慢慢地,写作时间超过了工作时间。那时他三十多岁,工作好找,积蓄不存在,勉强维持。 他在卖水果的App工作了一年,常出差,转转水果基地,跟同事去海南看菠萝。 好玩吗?“挺好的。” 什么好玩?“很难说。” 选择全职写作,会觉得激进还是遗憾?“没有遗憾。还挺好的。” 孤独吗?“也还好。” “读的太少,想说的又太多” 没多久前,孙一圣看了一场《海鸥》。舞台三堆人,恋爱、争吵、聊天,各行其是。他觉得写小说很难产生这样的感染力。 高中时他可不这么认为。契诃夫根本读不进去,小说平淡,故事基本不刺激。“太烂了,那时候觉得,这种小说我永远
孙一圣,作家,1986年出生,山东菏泽曹县人,出版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夜游神》、长篇小说《必见辽阔之地》《全家福》等。(受访者供图)
没办法观察孙一圣怎样经年累月昼夜颠倒写小说,但可以想象夏天听着蛐蛐的叫声工作,直到鸟儿重新叽喳才睡去。这样的写作是疯狂或如痴如醉的吗?他会像回答大多数问题那样告诉你:“也不算吧。”
不过还是有一点具体的描述。“我要拿杯子喝水的时候,一看窗户:为什么有东西在动?再仔细一看,是我胳膊在动。”他吓了一跳,彼时字面上形影相吊了。他曾经用镜子上的甲壳虫跟人家讲创作思路,物和影连接起来,世界一下子就立体了。
我见过那窗户,蛮大一张。窗户露出青绿色的爬山虎,杨絮飘过了栅栏。春天来了。栅栏意外地分割出一片花圃,花会在未来开放,只是爬山虎率先带来清爽。
新家还没拾掇利索,很有些拼命的架势。八桶4升矿泉水,几包纸巾摞在书上头,还有大量橘子、宽胶带、垃圾袋、香蕉、纸巾……一只书架上摆着狄更斯的坐像,那是买一套文集获得的赠品。中间外卖员还来了一趟。
书桌上堆得满满当当,MacBook、粉色iPad,书许多,像一座又一座沙丘。一扎彩笔从笔筒探出来,仿佛破碎的花。
最大的问题就是书,装了规格不一的四五十箱。一些书堆在地上,高耸起来,倚着身后的书柜保持平衡。书柜大多里外放两排书,书上还是书,层层叠叠、方向不一的凌乱着。福克纳、余华、《佩德罗·巴拉莫》……《无尽的玩笑》露出一言难尽的笑容。
他在家中穿着浅紫色的疑似睡衣工作。书横着、竖着,书的世界,像灵魂的寄居之地。他的手边书是《契诃夫全集》的第七卷,里面的《草原》为他的小说《全家福》带来启发。这部小说差点就顺势叫《平原》。
UP主程陌要去拍节目。他的手机不幸进了水,彻底黑屏,临时跑去买几百块钱的新手机。我和孙一圣多待了一会儿,他的手机刚刚付清两年的分期。
节目拍完,我们一起走出去,经过一处小丘。桃花谢了,撒落在土地上。在大学边上聚过餐,临进地铁站,他嘱咐我回到家说一声。
小说叫什么呢?保密!
秋天了,风吹起来,爬山虎哗啦哗啦,眼见枯黄散落不知所终。程陌突然在微信群冒头说视频剪好了,新一期《不止是书籍》的标题集合了所有重点:80后小说家、独居、北漂、每天写作2000字。录节目后不久,他和妻子一起搬去大理。两个人住在山脚下,生活安静,社交更少,景色还不错。
孙一圣在北京住了十多年,以前一年搬家一次。他的许多作品标明写于十里堡。这次离开十里堡搬了四趟,书一次、书架一次、杂物两次。只知道房东女儿要用房,其余没怎么交流。
对于一次又一次搬家,他的评价是:“今年租个不好的房子,明年就会好起来了。”他怎么也想不起来这句话,坚持说上个家这个家都不错,书架排满了就觉得很舒服。这下我也不太确定是不是记错了。
孙一圣的第一本书是短篇小说集《你家有龙多少回》。到现在它仍旧是特殊的。“现在来写,我完全写不出那时候的小说,那时候的小说是又难读,然后又有稀奇古怪的想象力,就是属于一个年轻作者的作品,元气充沛那种感觉。”他这么评价。
时间改变了作品。他称之为成熟,有些往朴素方面写,“跟年龄有关系”。2018年开始全职写作,大概两年后小说集《夜游神》出版。这本书就是照着“好读”来写的。
最近一次见面在下午,他前一晚零点睡觉,平常更晚些,大致一两点。他略显疲惫,注意力算是集中。最近睡眠格外多,也许在补熬夜厉害时落下的觉。近期有两个月夜间不眠不休,第二天也就睡两三个小时。如今晚上睡过,白天还是能睡着:下午一点钟爬起来,写到傍晚“没电了”继续睡。
他雄心勃勃地计划写四部曲,《全家福》是第一部,整篇小说写一天里的事情。小男孩因为欠学费,以及学籍卡差一张一寸照片而惴惴不安,一天里为这两件事走了很多路。《草原》讲孩子为跨越草原而走啊走,全篇一共七万字。
但新长篇出现了。他临时起意,拐了个弯,停下手头的工作就飞快地写起来。一开始只想别让闪现的想法溜走,先记录下来。约略相当于一次相亲,蛮喜欢对方,意外来了新人,聊了两句就跟新来这位走了。他的小说往往是人分明走着,却像是人不动而景色兀自走过来。
两个月里每天少说写4000字——平素工作量的两倍——往多能写到六七千字。再问,整本书居然长达120章,总共40万字。见面时只剩下三章没写,后来顺利写完了。
新小说跟《全家福》属于同一个体系。《还乡》和《山海》两篇短篇小说里有一个平原村,新书写的是隔壁姓王的村子。小说叫什么呢?保密!
归根到底,他在尝试变化,尝试新的可能。小说一点点妥协起来,将写得更好看。书名不详的新小说据说又比《全家福》好看一些,趋近于散文或随笔。
现在孙一圣的作息基本正常了,但“正常”这个词又令人费解。冬天他吃了不少冰淇淋,春天拒绝碳水,南瓜、紫薯就牛奶。体型变化肉眼可见,重量像弹子球那么无规则运动着。
从孙一胜到孙一圣
《还乡》接近孙一圣的理想,它受到了《红楼梦》的影响。
它单单呈现父母和亲戚一众角色之间的牵连,意在写出乡村宗族目前的状态。太多人不在乡村居住,大家努力地往外走。孙一圣住在北京,同辈人基本上在菏泽或曹县。教育是问题之一,市县的水平高太多了。小说里的人回去家乡,上一辈人还留在那儿挣扎。
孙一圣在家待不住,回去就被迫社交,跟所有人说话都算社交。各种事情钻进脑子,催婚再平常不过。对他来说,没杂念才能写下去,没商量。
夏天他回了一次家。赶上天旱,得跟去浇地。玉米苗本该第二天支棱起来,去看,还蔫着。过两三天听说上游的化工厂污染了河水,浇过的地全出问题。怎么办?买治理污染的化学试剂,用喷雾剂打药。还是救不活,只好再犁,把上面污染过的土翻走,种下新苗,天天去看。
一番折腾,新苗长得不大好,收成一定比不上往年。东窗事发,化工厂的负责人很快给控制起来。庄稼遭污染的家户报名去村里,村里再报到乡里,乡里给发补贴。赶上家里事情多,父母没心气报名了。
描述这些新近的经历,他仿佛在念《全家福》,气息口吻都一模一样。从小就干农活,他最大的愿望就是不干农活。他想,但凡有其他办法,没人情愿做这么繁重的劳动。
爷爷那一代是白丁,坚信孩子无论如何都要读书,读书才能当官。父亲这一代识字了。从军队复员回家,父亲只带了两大箱书。文史书、诗词书,还有伟人、科学家的传记。
种庄稼不挣钱,父亲在镇上租房子,开理发店或做小生意。挣钱未果全家搬回村里,过段时间再回镇上。周而复始,全家总在路上。《全家福》里能看出这段经历的眉眼。他读初中时,父亲借钱买报废的面包车,改装成火化车给殡仪馆拉遗体。一辆车能开一两年,遗体一具一百块。在村里孩子眼中,他是“灵车的儿子”。
直到中考之前三个月,孙一圣都是孙一胜。父亲原本觉得胜利寓意好,那时又想少点胜负欲。改起来倒方便,去趟派出所就可以,好在读音没变化。他初中上乡镇中学,可是接下来的中考仍旧不怎么理想,离曹县一中差十来分。择校费3000块钱,这么一大笔款项是父子俩去菏泽找二伯借的。
起初只是在杂志上发表小说,父母不太理解。出版两三本书后,他们才知道他具体做些什么。父亲读了杂志,认得出这些名字后面的故事,希望他修改情节。他在成书前改了大部分,如释重负。
“写作的生活是很无聊而空洞的”
今年孙一圣去了几座城市宣传《全家福》。
读者的反响怎么样?“跟以前差不多,我没有什么热情不热情的感受。”
活动和报道对卖书有多大帮助?“我感觉应该有。”
家里的花圈寿衣门脸还在,曹县变了。这里从前默默卖棺材、寿衣、演出服,如今因为汉服生意积攒下大规模网红气。视频里有弹幕感叹:“高中有图书馆已经超越很多人了。”还有人讲孙一圣的说话声像UP“我是孙火旺”,甚至样子也像。也许吧。倘若观众们喜欢老歌,可能会觉得他像张雨生。
如果能做明星型作家,孙一圣肯定会做。目前他的想法是做“积累型作家”,每年都有书出、有书写,一点一点积累。编辑觉得要改他就改,完全配合工作。写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他觉得自己不需要质变了。平稳输出,写就是。当然物质生活提升也很好,照从前对媒体的说法,就是所谓“绝对的平安”。
在都市生活,出门没多远就能买到生活必需品,交通也蛮发达。在乡村想吃新鲜面包,大概得开车去市里面,还未必找得到。物质上不一定非常富裕,但“还是比较贪图这种便利的生活”。
孙一圣第一次出山东是去郑州念大学,从曹县坐火车要四小时。毕了业他先到北京。看山或者看荒地,在石景山还是别的什么区域,待三个月还是五个月,他一概都记不清楚了。接下来他去上海做服务员。他把这段不断延展的时光界定为经历,而不是都市生活。完整说法是:一个具有乡村经验的人去城市的经历。
他计划把这些经历写成小说,名字都取好了。叫什么?又一个秘密。
生活在北京,大体是一个人住在小区,写啊写,偶尔见人。那这些事情未来会不会写呢?
“写作的生活是很无聊而空洞的,很无聊的,而且没有社交。”孙一圣看到眼前生活与过去经历的区别,在于如今见到的基本是写作者,“我对于写作的人的生活不感兴趣。”
他只读小说和关于小说的书籍,其他历史社科的书籍都是供临时抱佛脚的资料。这下他就没有谈资了,过不了读书人的生活。
“哪有读书人只读小说的?”孙一圣问自己。
孙一圣的小说故事背景大多发生在他的故乡曹县,以及曹县所处的华北平原。(受访者供图)
“我的所有选择都是被动的”
那么,存在主义问题来了。如果一位读者也想抛开眼下的工作,一心写作。他来询问孙一圣,回答是怎样的?
“我没建议,我不指导别人的人生。”孙一圣对我的回答是这样的,“只能说不建议全职写东西,因为你抛弃的东西太多了。还有更不建议过早全职写东西,学校毕业之前你就开始写东西,就不了解社会,写东西很容易有偏航。”
他自己的遗憾还是很多的,譬如“书读的比较少”。他还没读《白鲸》。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又想读《群魔》。重要的书读了一部分,最重要的书还有很多。矛盾在于,有其他工作的话可能就没时间读书了。
谈起还要读的书,孙一圣跳回了选择话题:“我的所有选择都是被动的,我写小说也是被动的。”最典型的例证是上学,他把复读和考试都视为被动选择。父亲让他复读一年再考本科,他没有任何想法就照做。复读四年、高考五次,即便焦虑、不开心、不想读,他也没反抗。“性格导致的”。
专科毕业后找不到好工作,他又不喜欢下地种麦子。听说了“文员”这个词,他不晓得具体做什么,盲猜坐办公室就不是体力劳动了。那么做文员吧,打打字、做做会议记录就可以了。可惜,学历和专业粉碎了文员梦。
投身写小说看起来是勇敢的选择,但他仍然将它归类于被动,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我当时觉得高中时还挺喜欢读小说的。”他回头想想,高中同学在读鲁迅张爱玲,自己读的是博尔赫斯卡夫卡,然后是余华莫言《白鹿原》。
县里的新华书店卖博尔赫斯卡夫卡福克纳,马尔克斯有短篇小说集也有《百年孤独》。念大学时他倒没怎么读书,后来在郑州打工时写起了小说。毕竟,写小说离文员更近。
第一本书的小说单单靠想象,《倒退》那篇有个农村人跑到市里抢银行,事情是从报纸上看来的。他一度计划去法院旁听审判,可惜与昼伏夜出的工作冲突了。据说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时常听庭审。总之他从各种各样的渠道收集题材,笔下作品与生活经验没什么关系,“全靠那种青春的想象力”。
他找到大批杂志的收件地址“海投”,接下来就悉听尊便。文章真刊登的话,也跟编辑没多少交流。发表带来的高兴十分真切,不过没怎么庆祝。“心里面开心,然后具体行动是没有的。”
有的干脆贴到网上,比如黑蓝文学论坛,胡安焉和彭剑斌算是写出来的网友了。他到北京工作,节奏维持在工作一段就辞职写一段小说。慢慢地,写作时间超过了工作时间。那时他三十多岁,工作好找,积蓄不存在,勉强维持。
他在卖水果的App工作了一年,常出差,转转水果基地,跟同事去海南看菠萝。
好玩吗?“挺好的。”
什么好玩?“很难说。”
选择全职写作,会觉得激进还是遗憾?“没有遗憾。还挺好的。”
孤独吗?“也还好。”
“读的太少,想说的又太多”
没多久前,孙一圣看了一场《海鸥》。舞台三堆人,恋爱、争吵、聊天,各行其是。他觉得写小说很难产生这样的感染力。
高中时他可不这么认为。契诃夫根本读不进去,小说平淡,故事基本不刺激。“太烂了,那时候觉得,这种小说我永远不会喜欢。”
出书之后他还在自我怀疑,明明感到缺了什么,又不知道究竟缺什么。他四处乱撞,最后认定自己是走捷径的。“读的太少,想说的又太多。”他认为自己找到了症结所在,运气还不错,“当然你写的就不太好。”
第一本书的底子来自高中阅读,接下来就多亏全职写作之后的“二次阅读时期”。那一段他才确定工作那段时间很有必要,阅读加阅历,对许多小说的理解完全不一样了。有一刻他像突然想起什么又不确认,几乎是提示自己:可能该有第三次了。
孙一圣读出了契诃夫的好,只有被社会拷打,才能体会到文字里的苦楚。《夜游神》起始就是契诃夫的一条手记:“一个疯人认为自己是个鬼魂,一到深夜就到处走动。”如同跟随《海鸥》行走了一遭人生,开头科斯佳笔下那漫无边际的浮夸台词,仅仅因为台下的他经历过部分人生,结尾处再次出现时能令他为之震撼。
为了尽量体会高中生到中年男子的那条长路,我把《海鸥》翻了出来。“我依然在一些梦幻和形象的混沌世界里挣扎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写,为谁写。我没有信心,我不知道我的使命是什么。”临近尾声,已然小有名气的科斯佳向曾经追求过的妮娜倾诉着。是,确实是很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