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一代》:时间露出嶙峋骨骼
2024-11-24 09:00:00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2022年的巧巧 如果说,早期的贾樟柯作品中还有着具体的主角,那发展到后来,他作品中的主角早就演变成了苍茫的时间本身,人物角色纷纷后退,成为了时间的人质、奴仆和囚徒。时间悄然无声,却大张旗鼓,漫不经心,也气吞山河。所谓命运,无非就是人被置于时间之中,被时间的飓风催迫、推动、卷起、放逐,最终成为尘埃中的一粒,与无数同类一起消散于不为人知的深处。只不过在此之前的那些电影里,故事是聚焦的,起承转合的情节成为了幌子,分散着观看者的注意力,让人们流连于表层的叙事、个体的表演与戏剧的冲突,从而忽略了时间这个真正主角所呈现出的残酷。但在《风流一代》中,传统意义上的叙事消失了,露出了时间本身的嶙峋骨骼。时间是万物尺度、庞然大物,从不显形又无处不在,像神佛如邪魔,温柔又狰狞,让人想要拼死挣脱又想束手就擒,《风流一代》中的巧巧也好,斌哥也罢,无非都是与时间交手的败将,可谁又是胜利者呢?这故事里没有胜利者,而故事之外也同样没有,那些得逞的、得势的、得意的,无非只是一瞬的状态,在更长的时间尺度里,同样注定是时间的败将。时间默默无语,只驯服万物。 如果非要按照传统的观影习惯去提炼一些什么的话,那《风流一代》的主线当然关于寻找,巧巧寻找斌哥,一个女人寻找一个男人,寻路上下,孤独求索。但实际上,是否要给故事排定先后的坐标,确认准确的逻辑,并不重要,这故事重要的在于呈现一种人与人的境遇,关于相遇与失散,重逢与告别。山西的城墙、三峡的水位、南方的溽热,这些确定无疑的地理坐标之外,还有更漫长的时间坐标,穿越千禧年之后的22年,从而,这个故事肯定不再只关于巧巧和斌哥两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种关于人类境遇的统称与指涉。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2001年的巧巧和斌哥 作者电影的一个巨大的特征在于作者的无处躲藏,这是作者的幸运也是巨大的不幸,即便作者隐身幕后,也会欲盖弥彰,那些故事是与作者自己无法切割的,彼此镶嵌,彼此加固。所以说,如果从早期作品里能照出贾樟柯的青年,那么从《风流一代》中就能看出时间作用于他自己身上的刻度。这是一部故事片吗?这是一部纪录片吗?这种区分在这部电影面前是无效的。它更像是一件装置艺术作品,或者说,这跨度极大的对素材的累积、遗忘、重拾、拼接、补缀的过程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行为艺术展演。更有趣的是,或许连艺术家本人都未曾确定,这作品最终的样貌,只是在遗忘和偶然想起的空当里,在试图联结巨变的针脚里,作者自己跟作品里的人一样,同样成为了时间的俘虏,然后被时间吞吐。 《风流一代》像一份被随手归拢起的梦境档案,当所有为虚构而生的片段连缀在一起,突然生成了巨大的真实。那真实是可怖的,贯穿戏里戏外,不再可能区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从本质上说,如果这是一场意外所得的行为艺术,那么观众也被导演卷入了其中,共同构成作品的一部分,虚构叙事中的真实背景,变成了招魂的幡,让观众在凝视巧巧与斌哥面容和身体变化的同时,也在观看自己被时间挤压的结局。 电影《风流一代》海报 在看过《风流一代》之后,人们乐于探讨贾樟柯对音乐的使用,惯用的港乐、新晋的五条人或者被网络用滥的万能青年旅店,也乐于探讨他与短视频混剪风潮的互动,更乐于探讨这电影到底是艺术还是骗局,但有人关注过他的镜头变化吗?在那些早期残存下来的画面中,镜头慢慢地横向移动,从左向右又从右向左,粘滞、不舍,像充满好奇的勘察,我们日常对于人的观看,只能暼过和掠过,但贾樟柯用镜头完成了凝视,那镜头像一种抚摸,人脸的风霜、皱纹、冷漠、热切、复杂、躲闪、投入、犹疑都被捕捉、锁定、放大,一张张面孔彼此极其相似,又如此迥异,合成洪流,又散成个体。而镜头前后的人们也在互相打量,凝视是相对的,探究是彼此的,那是一个保有好奇的时代。到了后来,那些晚近的故事线里,镜头突然就变了,或许是因为技术变迁,或许是因为心态迥异,下意识或者有意识,造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觉感受,一切变得准确,温柔消失了。那些旧影像中毛茸茸的东西,那些明明涌动着的、但又难以诉诸词句的东西,都已荒芜。那些曾经变动不居的、暂时的、晃动的,都被固定下来。 其实没有必要在《风流一代》中检索此前各部作品的影子,在22年的跨度里,与其说这电影是被拍摄的,不如说是被生活榨取的,是时间的残留,近似一些底片、一些遗物。所以,它通篇弥漫着悲伤、悲凉、悲情和悲怆,但它表面上却又是热闹的。开篇中那些害羞地互相推搡着唱歌的妇女,那些歌舞厅里的纹着眉的姑娘,那些庆祝申奥成功的小伙子,那些抢着酒喝的中年男人,他们说笑、打闹、蹦跳。20年之后的故事中,最后一幕,巧巧融入了跑步的人流,那如同行军般的踏步无比雄浑,那些腿上手上缠着的荧光环五彩斑斓,但这些声浪和色彩越是绚烂,背后那时间显出的原形就更令人惊惧。在这个安静的、极淡的故事里,哪个镜头最惊心动魄?一个是斌哥在飞机上歪斜的背影,一个是斌哥在超市里面对巧巧拽下了口罩,隐形的时间突然被赋形,像被浓雾遮蔽的怪物,突然闪现一帧真身。 这是贾樟柯最松散的一部作品吧,如果说最初的那些作品是没有储备和包袱时的轻盈之作,那么现在,在经过那些被筹备和被考量的作品之后,这算是完成了一次对最初的衔接。就像20年后,斌哥站在街头对巧巧说,我又搬回来了,这里还有一套房子。 获取更多RSS:https://feedx.net https://feedx.site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2022年的巧巧
如果说,早期的贾樟柯作品中还有着具体的主角,那发展到后来,他作品中的主角早就演变成了苍茫的时间本身,人物角色纷纷后退,成为了时间的人质、奴仆和囚徒。时间悄然无声,却大张旗鼓,漫不经心,也气吞山河。所谓命运,无非就是人被置于时间之中,被时间的飓风催迫、推动、卷起、放逐,最终成为尘埃中的一粒,与无数同类一起消散于不为人知的深处。只不过在此之前的那些电影里,故事是聚焦的,起承转合的情节成为了幌子,分散着观看者的注意力,让人们流连于表层的叙事、个体的表演与戏剧的冲突,从而忽略了时间这个真正主角所呈现出的残酷。但在《风流一代》中,传统意义上的叙事消失了,露出了时间本身的嶙峋骨骼。时间是万物尺度、庞然大物,从不显形又无处不在,像神佛如邪魔,温柔又狰狞,让人想要拼死挣脱又想束手就擒,《风流一代》中的巧巧也好,斌哥也罢,无非都是与时间交手的败将,可谁又是胜利者呢?这故事里没有胜利者,而故事之外也同样没有,那些得逞的、得势的、得意的,无非只是一瞬的状态,在更长的时间尺度里,同样注定是时间的败将。时间默默无语,只驯服万物。
如果非要按照传统的观影习惯去提炼一些什么的话,那《风流一代》的主线当然关于寻找,巧巧寻找斌哥,一个女人寻找一个男人,寻路上下,孤独求索。但实际上,是否要给故事排定先后的坐标,确认准确的逻辑,并不重要,这故事重要的在于呈现一种人与人的境遇,关于相遇与失散,重逢与告别。山西的城墙、三峡的水位、南方的溽热,这些确定无疑的地理坐标之外,还有更漫长的时间坐标,穿越千禧年之后的22年,从而,这个故事肯定不再只关于巧巧和斌哥两个具体的人,变成了一种关于人类境遇的统称与指涉。
电影《风流一代》剧照,2001年的巧巧和斌哥
作者电影的一个巨大的特征在于作者的无处躲藏,这是作者的幸运也是巨大的不幸,即便作者隐身幕后,也会欲盖弥彰,那些故事是与作者自己无法切割的,彼此镶嵌,彼此加固。所以说,如果从早期作品里能照出贾樟柯的青年,那么从《风流一代》中就能看出时间作用于他自己身上的刻度。这是一部故事片吗?这是一部纪录片吗?这种区分在这部电影面前是无效的。它更像是一件装置艺术作品,或者说,这跨度极大的对素材的累积、遗忘、重拾、拼接、补缀的过程更像是一场漫长的行为艺术展演。更有趣的是,或许连艺术家本人都未曾确定,这作品最终的样貌,只是在遗忘和偶然想起的空当里,在试图联结巨变的针脚里,作者自己跟作品里的人一样,同样成为了时间的俘虏,然后被时间吞吐。
《风流一代》像一份被随手归拢起的梦境档案,当所有为虚构而生的片段连缀在一起,突然生成了巨大的真实。那真实是可怖的,贯穿戏里戏外,不再可能区分虚构与真实的界限。从本质上说,如果这是一场意外所得的行为艺术,那么观众也被导演卷入了其中,共同构成作品的一部分,虚构叙事中的真实背景,变成了招魂的幡,让观众在凝视巧巧与斌哥面容和身体变化的同时,也在观看自己被时间挤压的结局。
电影《风流一代》海报
在看过《风流一代》之后,人们乐于探讨贾樟柯对音乐的使用,惯用的港乐、新晋的五条人或者被网络用滥的万能青年旅店,也乐于探讨他与短视频混剪风潮的互动,更乐于探讨这电影到底是艺术还是骗局,但有人关注过他的镜头变化吗?在那些早期残存下来的画面中,镜头慢慢地横向移动,从左向右又从右向左,粘滞、不舍,像充满好奇的勘察,我们日常对于人的观看,只能暼过和掠过,但贾樟柯用镜头完成了凝视,那镜头像一种抚摸,人脸的风霜、皱纹、冷漠、热切、复杂、躲闪、投入、犹疑都被捕捉、锁定、放大,一张张面孔彼此极其相似,又如此迥异,合成洪流,又散成个体。而镜头前后的人们也在互相打量,凝视是相对的,探究是彼此的,那是一个保有好奇的时代。到了后来,那些晚近的故事线里,镜头突然就变了,或许是因为技术变迁,或许是因为心态迥异,下意识或者有意识,造成了一种完全不同的视觉感受,一切变得准确,温柔消失了。那些旧影像中毛茸茸的东西,那些明明涌动着的、但又难以诉诸词句的东西,都已荒芜。那些曾经变动不居的、暂时的、晃动的,都被固定下来。
其实没有必要在《风流一代》中检索此前各部作品的影子,在22年的跨度里,与其说这电影是被拍摄的,不如说是被生活榨取的,是时间的残留,近似一些底片、一些遗物。所以,它通篇弥漫着悲伤、悲凉、悲情和悲怆,但它表面上却又是热闹的。开篇中那些害羞地互相推搡着唱歌的妇女,那些歌舞厅里的纹着眉的姑娘,那些庆祝申奥成功的小伙子,那些抢着酒喝的中年男人,他们说笑、打闹、蹦跳。20年之后的故事中,最后一幕,巧巧融入了跑步的人流,那如同行军般的踏步无比雄浑,那些腿上手上缠着的荧光环五彩斑斓,但这些声浪和色彩越是绚烂,背后那时间显出的原形就更令人惊惧。在这个安静的、极淡的故事里,哪个镜头最惊心动魄?一个是斌哥在飞机上歪斜的背影,一个是斌哥在超市里面对巧巧拽下了口罩,隐形的时间突然被赋形,像被浓雾遮蔽的怪物,突然闪现一帧真身。
这是贾樟柯最松散的一部作品吧,如果说最初的那些作品是没有储备和包袱时的轻盈之作,那么现在,在经过那些被筹备和被考量的作品之后,这算是完成了一次对最初的衔接。就像20年后,斌哥站在街头对巧巧说,我又搬回来了,这里还有一套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