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 | 舒芜和我
2024-12-08 20:00:00 朱正旧影。秦颖 | 摄 我是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借调去参加《鲁迅全集》的工作,到了北京,才和舒芜开始交往的。自从1954、1955年反胡风运动以来,他就是大大的名人了,我当然早就知道他了。那时他大约已经看过我在不久前出版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他有什么事到出版社来,也就每每顺便到我房间里来坐坐,我们也就像老熟人一样随便谈谈。 有一回,谈起反胡风这件事,我对他说:他们要你写批判胡风的文章,你就写一篇批判胡风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文章不就行了吗,何必把那些信抖出来。他就向我说明了为什么不写文艺理论性质文章的原因。他说:我从南宁调到北京来,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冯雪峰和我谈话,问我愿意做什么工作。我就想:冯雪峰难道不知道我一直是搞文艺理论的吗?他这样问,就是不想让我搞文艺理论了。于是答道:我愿意编辑古典文学,这样我就被安排到了古典文学编辑室。这一次要我写批判胡风的文章,大约也不会要我从文艺理论角度来写,想来想去,于是用胡风的来信写了一篇《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大家都知道,后来就是以舒芜的这篇文章为基础,改成《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的。 我们交往不久,舒芜就写了一篇《鲁迅研究中的科学考证——读朱正〈鲁迅回忆录正误〉》。他对这本书作了充分的肯定:“朱正运用这些材料,参以其他有关人士的回忆材料,加以绵密的方法,纵横参伍,推求检核,较其异同,穷其原委。每立一说,有主证,有旁证,有反证;每破一说,既指其误,更求其所以致误之原由曲折,结果正如冯雪峰的评价:‘你确凿地指出了许先生的这些不符合事实的地方,这指正本身已很有说服力。’”同时又指出我的不足:“……现在也不能说关于鲁迅的这类材料已经足够。即如上述鲁迅的母亲生病,已经到了发电急召长子来省的程度,何以鲁迅回北平后的日记书信中又未见母病已如何严重呢?朱正没有解释,读者难免怀疑。这就要对照周作人当时的日记,联系周作人与鲁迅的矛盾,方能说得清楚。朱正显然未见周作人日记,才留下这个缺憾。”这是确实的,我写《鲁迅回忆录正误》的时候,确实没有看过周作人的日记。后来我看过了,知道了有关情况,在《周氏三兄弟》一书中就把这一点写清楚了。 王瑶教授于1989年12月13日在上海去世,我写了一副挽联:“修文修史称双绝,为父为师此一人。”写好以后,我拿给舒芜去看看,问他行不行。他看了,说:“称”字和“此”字对不起来。改做“真双绝”吧。又说:“给我搭一个名字吧。”于是这副挽联就以“舒芜朱正同挽”的落款挂在灵堂里了。 我写的书,自己觉得比较重要的,只有一本。这本书1998年5月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初版的时候书名是《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我在准备写作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了舒芜,说了我的这个计划,并且告诉他:我准备在书中引用他的杂文《说“难免”》以及回忆文《历史需要我们作证》。1993年9月22日他给我回信说: ……这当然同五七年之事大有关系。所以我非常拥护您的《两家争鸣》的写作,当今之世,胜此任者,能过于吾兄者,恐怕很少。顷有常来谈的一位女博士,也在撰写纪述这段历史的书,她很有理解,也看了不少材料,我相信她能写出像样的东西,但是她究竟年龄差了一代,没有亲身直接体验,这一缺点是难以弥补的。尊作将涉及拙文《说“难免”》《历史需要我们作证》,甚是荣幸,当然完全同意。 到1993年年底,我这书的初稿算是写出来了,大约四十万字。它一年写成,写作应该说是比较顺利的。写成之后,想联系一个出版的地方可就极不顺利了。前后找过十来家出版社,都没有成功。我就想起了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把一些可以独立的章节先拿到刊物上去发表。厦门大学的谢泳教授那时在山西省作家协会的《黄河》双月刊担任副主编,我就把书中一章寄给了他。这一章就以《五十年代的中国文艺界》为题在《黄河》1995年第五期刊出,我就寄了一本刊物给舒芜。 1995年10月16日他给我的回信说: 《黄河》前已收到。大文极佳,当即介绍给许觉民兄看。有些事当时知道,有些事当时不知道,系统重温,感慨甚多。如艾青、企霞谈论别人谁是右派,不虞自己先成右派;田汉、信芳批祖光,不知几年后自己所遇更酷;远在延安,王子野即是丁玲的批判者:这些事都令人深思,真得有上帝那样俯瞰的角度,才能够把几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大悲剧的全景,看得周全。即此一章,已见全书之有功于世道矣。何日出版,企予望之。 蓝翎《龙卷风》也是好书,想已见到。 1998年2月20日舒芜兄又来一信,提醒我注意一项他刚刚见到的新材料。他信中说: 昨读《百年潮》今年第一期,有邱路《斯大林特使密访西柏坡——来自俄国档案的秘密》一文,其中说1947年毛泽东即已有“打倒蒋介石之后便要反右”的理论,请示斯大林,而斯大林则1948年复电认为此论过左,应让中间党派长期存在,应与之长期合作,等等。我觉得这个材料很重要,与吾兄研究反右运动有极大关系,特此奉告。长沙买得到《百年潮》杂志否?如不易找到,又需要这材料,请即复示,我可以复印奉上。 即使就凭信中这简单的几句,就可以感到这材料对我这本书的极端的重要性了。于是立刻把它找来。正好这时这本书得到了一个出版的机会,我正在对书稿作最后的整理和定稿,还来得及把这个材料补上去。现在河南版第87-88页的这两段,就是根据舒芜兄提示的线索补上去的。 舒芜与朱正,摄于1998年。 邱路是杨奎松的笔名。他的《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的第九章“米高扬密访西柏坡”内容就是《百年潮》上的那一篇(字句稍有改动)。 1998年5月,这书在拖了四五年之后终于出版了。收到样书,即分寄友人。6月3日,舒芜就来信了: 大著收到,真值得祝贺。 昨天,半下午加半晚,大致翻一过,真佩服工夫之细,条理之清,思想家与学者之统一,史笔与文心之融会,我以为真乃信今传后之作。尽管您说是“阉割本”,尽管只印了三千册(朱注:他少看了一个〇,是三万册),今日而能印出来,就很好了。印的是五月份出版,实际上我六月一开始就拜读,这也算是快了。 一向以为,圣衷虽早就反右,但五七年具体的庙算,起初并非阳谋,而是事情正在变化,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的反三风计划,后才说是早就阳谋。大著以确凿史料证明鄙见,受教极感。 关于定案处理,似颇有可补。如六等定案的具体条文,似可引用出来,加以分析。又,人文社(朱注:即当时舒芜兄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右派中,真送劳教者,记只一人。古典部右派,绝大多数留用。去北大荒者,非作为强制性处分,而是召集右派,大报告号召,“自愿自动”报名,批准你去还是应你的请求。事实上当然个个都“自愿自动”报了名,心中也明知报了名也未必一定去,不报名也有别的办法要你去。而留在机关之中,又有真正仍做编辑工作者,有把你派到南口绿化大队长住者,情况不一。头面人物之中,如章伯钧,仍有小汽车,不过不是红旗牌,换了较次的。凡此种种,皆有微妙运用,也有偶然性,似大可搜集起来,在末尾再加一章也。尊意以为何如? 这封信的重要之处,在于指出了书中的不足之处:“似颇有可补。”像六个等级的处理办法的具体条文,书中当然是不能缺少的。我作为过来人,曾经在本单位宣布处分决定的大会上亲聆了这六条。可是要写进书中,不能只凭记忆中不太清晰的印象,要有文字根据。一时没有找到,就只好任它空在那里了。舒芜兄指出这个缺点,是十分中肯的。后来我在《周恩来年谱》中找到了1958年1月29日国务院第六十九次会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关于在国家薪给人员和高等学校学生中的右派分子处理原则的规定》这一文件的摘要,我就据以补进书的新版中了。 这以后舒芜又多次来信,对这本书提意见。1999年11月21日舒芜来信: 顷读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极有学术价值,不知曾寓目否?书中关于1947年11月30日,毛致斯电说胜利后一切民主党派都要退出舞台一事,以为俄译如此,未必准确,而中文原本未见,难以核对。但是书中另引另一文件,写于此前一个月(1947.10.27),明言胜利后对资产阶级要打击而非打倒,“还将有他们的代表参加政府,以便使群众从经验中认识他们特别是右翼的反动性,而一步一步地抛弃他们。”我以为,这更可以说明反右是建国前的既定战略步骤,吾兄以为何如? 这当然是他对我这部书的一个极重要也极中肯的意见,已经增补进新版中了,不过不是据杨书转引,而是直接引自《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六册第573—574页和《毛泽东文集》第四卷第312页。我写东西,凡有可能直接引用的,就尽量避免转引。 程千帆先生也很看好我的这一本书,他收到我的赠书,即于1998年8月7日写信给我: 大作带病读之月余,仍是匆匆,欲罢不能。若中国不亡,世界尚有是非,此书必当传世。不虚美,不隐恶,是以谓之实录。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古之良史,何以加焉。妙在既纯是考据,又纯是褒贬,佞人无如之何,正人大为之吐气,一把刀割两面也。 1998年6月22日程先生写信给舒芜,评论我的这本书,信中有这样一句:“朱正可称汉学家,其书深得戴段钱王之妙,兄意云何?” 1998年9月21日舒芜将程千帆先生给他的这一封信复印了一份寄我。舒芜在附信中说,这个评语“尽合我心”。后来他即以《戴段钱王之妙》为题写了一篇文章,肯定我的研究之作。这篇文章中说: 戴震、段玉裁、钱大昕、王鸣盛都是清代朴学大师。钱王以朴学治史,在中国史学史上属第一流。我体会千帆的意思大概是,朱正也是以朴学治史,继承了戴段钱王的传统,其书不是一般的政治事件记述,而是可以信今传后的当代良史。 舒芜的这篇文章是评论我的一篇杂文《赦免麻雀的“说法”》:“原来这只麻雀的解剖,终于会提到这样的高度,不是麻雀有什么特别,而是解剖者的方法和眼光自有殊胜之处。戴段钱王之学的精粹也就在此。” 2003年我在东方出版社出版了《周氏三兄弟》一书,给舒芜送去了一本。他即写了一篇书评《周氏三兄弟》。说:“至于阅读本文,老实坦白一句,本来我觉得周氏三兄弟的事,大概我都知道,这里不会有多少新的东西。结果大谬不然。”对书中内容作了肯定,结尾说:“对于这本书,我也有未尽满足处。鲁迅周作人兄弟终生失和之后,一面分道扬镳,一面又在许多重大问题上有一致意见,对彼此的作品一面互相疵笑,一面又有互相激赏;一面断绝往来,一面又有千丝万缕的割不断的间接联系:对于这些,这本书里面触及得不够。但是说来话长,且从略吧。” 1999年花城出版社秦颖和我合作主编一部《思想者文库》,其中有舒芜的一本《我思,谁在?》,作者让我编选并且作序。书出以后,友人朱健来信,责备书中未收《致路翎的公开信》,我即写了《答朱健》一文,回答说: 据我看来,你所以提出这个意见,并不是因为少收了一篇文章,而是因为少收的这一篇正好反映了他的那个重大的过错。不收这一篇,岂不是在美化作者,蒙哄读者吗。我想,不但我没有这个意思,舒芜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思。证据就是他自己编的《回归“五四”》一书,其中就收了《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致路翎的公开信》这两篇(见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276-311页),可见他并没有想要隐瞒这些。 对于舒芜其人,特别是对于他在胡风冤案中的责任,我已经在《我思,谁在?》序中简单说了一下我的看法。是的,这件事他是错了,是错得很厉害。已经错了,怎么办呢?时光又不能倒流,生活又不能重来一次。认了错还不行,你要他怎么办呢?……我们把向前看的原则也多少用一点到舒芜身上,行不行呢? 2006年吴永平写了一本《舒芜胡风关系史证》,想找人作序。他写信和舒芜商量:“朋友们建议我找位名人为《舒芜胡风关系史证》写个‘序’,您的意见如何,能否介绍一位?”舒芜回复: 作序人选尚待考虑。一要名人,二要公正客观科学,三要不涉嫌疑,四要与您熟悉,最好您直接求序,我不出面去求。初步想到的是朱正,名人、科学两条都符合,您大概不熟悉他,但不妨直接去找,他会肯的,即使我去找他也无大妨,只是我曾经发表过两篇赞美他著作的书评,他现在来写此序,未免处于嫌疑之地,人家容易揪这个小辫子。其次想到的是邵燕祥,他也是名人,大概也还公正科学,我没有赞美过他,没有嫌疑,但他与我不算熟悉,您若求他,他肯不肯还难说。
朱正旧影。秦颖 | 摄
我是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借调去参加《鲁迅全集》的工作,到了北京,才和舒芜开始交往的。自从1954、1955年反胡风运动以来,他就是大大的名人了,我当然早就知道他了。那时他大约已经看过我在不久前出版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他有什么事到出版社来,也就每每顺便到我房间里来坐坐,我们也就像老熟人一样随便谈谈。
有一回,谈起反胡风这件事,我对他说:他们要你写批判胡风的文章,你就写一篇批判胡风的资产阶级文艺思想的文章不就行了吗,何必把那些信抖出来。他就向我说明了为什么不写文艺理论性质文章的原因。他说:我从南宁调到北京来,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工作,冯雪峰和我谈话,问我愿意做什么工作。我就想:冯雪峰难道不知道我一直是搞文艺理论的吗?他这样问,就是不想让我搞文艺理论了。于是答道:我愿意编辑古典文学,这样我就被安排到了古典文学编辑室。这一次要我写批判胡风的文章,大约也不会要我从文艺理论角度来写,想来想去,于是用胡风的来信写了一篇《关于胡风的宗派主义》。大家都知道,后来就是以舒芜的这篇文章为基础,改成《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一些材料》的。
我们交往不久,舒芜就写了一篇《鲁迅研究中的科学考证——读朱正〈鲁迅回忆录正误〉》。他对这本书作了充分的肯定:“朱正运用这些材料,参以其他有关人士的回忆材料,加以绵密的方法,纵横参伍,推求检核,较其异同,穷其原委。每立一说,有主证,有旁证,有反证;每破一说,既指其误,更求其所以致误之原由曲折,结果正如冯雪峰的评价:‘你确凿地指出了许先生的这些不符合事实的地方,这指正本身已很有说服力。’”同时又指出我的不足:“……现在也不能说关于鲁迅的这类材料已经足够。即如上述鲁迅的母亲生病,已经到了发电急召长子来省的程度,何以鲁迅回北平后的日记书信中又未见母病已如何严重呢?朱正没有解释,读者难免怀疑。这就要对照周作人当时的日记,联系周作人与鲁迅的矛盾,方能说得清楚。朱正显然未见周作人日记,才留下这个缺憾。”这是确实的,我写《鲁迅回忆录正误》的时候,确实没有看过周作人的日记。后来我看过了,知道了有关情况,在《周氏三兄弟》一书中就把这一点写清楚了。
王瑶教授于1989年12月13日在上海去世,我写了一副挽联:“修文修史称双绝,为父为师此一人。”写好以后,我拿给舒芜去看看,问他行不行。他看了,说:“称”字和“此”字对不起来。改做“真双绝”吧。又说:“给我搭一个名字吧。”于是这副挽联就以“舒芜朱正同挽”的落款挂在灵堂里了。
我写的书,自己觉得比较重要的,只有一本。这本书1998年5月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初版的时候书名是《1957年的夏季——从百家争鸣到两家争鸣》。我在准备写作的时候,写了一封信给了舒芜,说了我的这个计划,并且告诉他:我准备在书中引用他的杂文《说“难免”》以及回忆文《历史需要我们作证》。1993年9月22日他给我回信说:
……这当然同五七年之事大有关系。所以我非常拥护您的《两家争鸣》的写作,当今之世,胜此任者,能过于吾兄者,恐怕很少。顷有常来谈的一位女博士,也在撰写纪述这段历史的书,她很有理解,也看了不少材料,我相信她能写出像样的东西,但是她究竟年龄差了一代,没有亲身直接体验,这一缺点是难以弥补的。尊作将涉及拙文《说“难免”》《历史需要我们作证》,甚是荣幸,当然完全同意。
到1993年年底,我这书的初稿算是写出来了,大约四十万字。它一年写成,写作应该说是比较顺利的。写成之后,想联系一个出版的地方可就极不顺利了。前后找过十来家出版社,都没有成功。我就想起了一个化整为零的办法,把一些可以独立的章节先拿到刊物上去发表。厦门大学的谢泳教授那时在山西省作家协会的《黄河》双月刊担任副主编,我就把书中一章寄给了他。这一章就以《五十年代的中国文艺界》为题在《黄河》1995年第五期刊出,我就寄了一本刊物给舒芜。
1995年10月16日他给我的回信说:
《黄河》前已收到。大文极佳,当即介绍给许觉民兄看。有些事当时知道,有些事当时不知道,系统重温,感慨甚多。如艾青、企霞谈论别人谁是右派,不虞自己先成右派;田汉、信芳批祖光,不知几年后自己所遇更酷;远在延安,王子野即是丁玲的批判者:这些事都令人深思,真得有上帝那样俯瞰的角度,才能够把几十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的大悲剧的全景,看得周全。即此一章,已见全书之有功于世道矣。何日出版,企予望之。 蓝翎《龙卷风》也是好书,想已见到。
1998年2月20日舒芜兄又来一信,提醒我注意一项他刚刚见到的新材料。他信中说:
昨读《百年潮》今年第一期,有邱路《斯大林特使密访西柏坡——来自俄国档案的秘密》一文,其中说1947年毛泽东即已有“打倒蒋介石之后便要反右”的理论,请示斯大林,而斯大林则1948年复电认为此论过左,应让中间党派长期存在,应与之长期合作,等等。我觉得这个材料很重要,与吾兄研究反右运动有极大关系,特此奉告。长沙买得到《百年潮》杂志否?如不易找到,又需要这材料,请即复示,我可以复印奉上。
即使就凭信中这简单的几句,就可以感到这材料对我这本书的极端的重要性了。于是立刻把它找来。正好这时这本书得到了一个出版的机会,我正在对书稿作最后的整理和定稿,还来得及把这个材料补上去。现在河南版第87-88页的这两段,就是根据舒芜兄提示的线索补上去的。
舒芜与朱正,摄于1998年。
邱路是杨奎松的笔名。他的《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江西人民出版社,1999)的第九章“米高扬密访西柏坡”内容就是《百年潮》上的那一篇(字句稍有改动)。
1998年5月,这书在拖了四五年之后终于出版了。收到样书,即分寄友人。6月3日,舒芜就来信了:
大著收到,真值得祝贺。
昨天,半下午加半晚,大致翻一过,真佩服工夫之细,条理之清,思想家与学者之统一,史笔与文心之融会,我以为真乃信今传后之作。尽管您说是“阉割本”,尽管只印了三千册(朱注:他少看了一个〇,是三万册),今日而能印出来,就很好了。印的是五月份出版,实际上我六月一开始就拜读,这也算是快了。
一向以为,圣衷虽早就反右,但五七年具体的庙算,起初并非阳谋,而是事情正在变化,一下子改变了原来的反三风计划,后才说是早就阳谋。大著以确凿史料证明鄙见,受教极感。
关于定案处理,似颇有可补。如六等定案的具体条文,似可引用出来,加以分析。又,人文社(朱注:即当时舒芜兄所在的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右派中,真送劳教者,记只一人。古典部右派,绝大多数留用。去北大荒者,非作为强制性处分,而是召集右派,大报告号召,“自愿自动”报名,批准你去还是应你的请求。事实上当然个个都“自愿自动”报了名,心中也明知报了名也未必一定去,不报名也有别的办法要你去。而留在机关之中,又有真正仍做编辑工作者,有把你派到南口绿化大队长住者,情况不一。头面人物之中,如章伯钧,仍有小汽车,不过不是红旗牌,换了较次的。凡此种种,皆有微妙运用,也有偶然性,似大可搜集起来,在末尾再加一章也。尊意以为何如?
这封信的重要之处,在于指出了书中的不足之处:“似颇有可补。”像六个等级的处理办法的具体条文,书中当然是不能缺少的。我作为过来人,曾经在本单位宣布处分决定的大会上亲聆了这六条。可是要写进书中,不能只凭记忆中不太清晰的印象,要有文字根据。一时没有找到,就只好任它空在那里了。舒芜兄指出这个缺点,是十分中肯的。后来我在《周恩来年谱》中找到了1958年1月29日国务院第六十九次会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和国务院《关于在国家薪给人员和高等学校学生中的右派分子处理原则的规定》这一文件的摘要,我就据以补进书的新版中了。
这以后舒芜又多次来信,对这本书提意见。1999年11月21日舒芜来信:
顷读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极有学术价值,不知曾寓目否?书中关于1947年11月30日,毛致斯电说胜利后一切民主党派都要退出舞台一事,以为俄译如此,未必准确,而中文原本未见,难以核对。但是书中另引另一文件,写于此前一个月(1947.10.27),明言胜利后对资产阶级要打击而非打倒,“还将有他们的代表参加政府,以便使群众从经验中认识他们特别是右翼的反动性,而一步一步地抛弃他们。”我以为,这更可以说明反右是建国前的既定战略步骤,吾兄以为何如?
这当然是他对我这部书的一个极重要也极中肯的意见,已经增补进新版中了,不过不是据杨书转引,而是直接引自《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十六册第573—574页和《毛泽东文集》第四卷第312页。我写东西,凡有可能直接引用的,就尽量避免转引。
程千帆先生也很看好我的这一本书,他收到我的赠书,即于1998年8月7日写信给我:
大作带病读之月余,仍是匆匆,欲罢不能。若中国不亡,世界尚有是非,此书必当传世。不虚美,不隐恶,是以谓之实录。诛奸谀于既死,发潜德之幽光,古之良史,何以加焉。妙在既纯是考据,又纯是褒贬,佞人无如之何,正人大为之吐气,一把刀割两面也。
1998年6月22日程先生写信给舒芜,评论我的这本书,信中有这样一句:“朱正可称汉学家,其书深得戴段钱王之妙,兄意云何?”
1998年9月21日舒芜将程千帆先生给他的这一封信复印了一份寄我。舒芜在附信中说,这个评语“尽合我心”。后来他即以《戴段钱王之妙》为题写了一篇文章,肯定我的研究之作。这篇文章中说:
戴震、段玉裁、钱大昕、王鸣盛都是清代朴学大师。钱王以朴学治史,在中国史学史上属第一流。我体会千帆的意思大概是,朱正也是以朴学治史,继承了戴段钱王的传统,其书不是一般的政治事件记述,而是可以信今传后的当代良史。
舒芜的这篇文章是评论我的一篇杂文《赦免麻雀的“说法”》:“原来这只麻雀的解剖,终于会提到这样的高度,不是麻雀有什么特别,而是解剖者的方法和眼光自有殊胜之处。戴段钱王之学的精粹也就在此。”
2003年我在东方出版社出版了《周氏三兄弟》一书,给舒芜送去了一本。他即写了一篇书评《周氏三兄弟》。说:“至于阅读本文,老实坦白一句,本来我觉得周氏三兄弟的事,大概我都知道,这里不会有多少新的东西。结果大谬不然。”对书中内容作了肯定,结尾说:“对于这本书,我也有未尽满足处。鲁迅周作人兄弟终生失和之后,一面分道扬镳,一面又在许多重大问题上有一致意见,对彼此的作品一面互相疵笑,一面又有互相激赏;一面断绝往来,一面又有千丝万缕的割不断的间接联系:对于这些,这本书里面触及得不够。但是说来话长,且从略吧。”
1999年花城出版社秦颖和我合作主编一部《思想者文库》,其中有舒芜的一本《我思,谁在?》,作者让我编选并且作序。书出以后,友人朱健来信,责备书中未收《致路翎的公开信》,我即写了《答朱健》一文,回答说:
据我看来,你所以提出这个意见,并不是因为少收了一篇文章,而是因为少收的这一篇正好反映了他的那个重大的过错。不收这一篇,岂不是在美化作者,蒙哄读者吗。我想,不但我没有这个意思,舒芜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思。证据就是他自己编的《回归“五四”》一书,其中就收了《从头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致路翎的公开信》这两篇(见辽宁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版,第276-311页),可见他并没有想要隐瞒这些。
对于舒芜其人,特别是对于他在胡风冤案中的责任,我已经在《我思,谁在?》序中简单说了一下我的看法。是的,这件事他是错了,是错得很厉害。已经错了,怎么办呢?时光又不能倒流,生活又不能重来一次。认了错还不行,你要他怎么办呢?……我们把向前看的原则也多少用一点到舒芜身上,行不行呢?
2006年吴永平写了一本《舒芜胡风关系史证》,想找人作序。他写信和舒芜商量:“朋友们建议我找位名人为《舒芜胡风关系史证》写个‘序’,您的意见如何,能否介绍一位?”舒芜回复:
作序人选尚待考虑。一要名人,二要公正客观科学,三要不涉嫌疑,四要与您熟悉,最好您直接求序,我不出面去求。初步想到的是朱正,名人、科学两条都符合,您大概不熟悉他,但不妨直接去找,他会肯的,即使我去找他也无大妨,只是我曾经发表过两篇赞美他著作的书评,他现在来写此序,未免处于嫌疑之地,人家容易揪这个小辫子。其次想到的是邵燕祥,他也是名人,大概也还公正科学,我没有赞美过他,没有嫌疑,但他与我不算熟悉,您若求他,他肯不肯还难说。此外还没有想到别人,尚待再想。
就这样,我就在2006年12月6日为这本书写了一篇短序。最后说:
承吴永平先生不弃,嘱我为这部大着写序。我即匆匆拜读了一下他发来的书稿,十分佩服,于是写下以上一些读后感交卷。我怕的是,我对这部大著佳妙之处领会不深,短序难免不足不妥之处,这就有待吴先生和读者诸君的指教了。
2006年12月2日,舒芜向吴永平推荐我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修订本)》和《重读鲁迅》这两本书,他在信中说:
我们要的是新朴学,比清儒的新,大概就新在与文化人类学相结合。借古语表达,或可谓之“知人论世”之学。我所见者,朱正先生最擅此法。他的《鲁迅回忆录正误(修订本)》和《重读鲁迅》是不朽的。
12月22日,舒芜又在信中说:
他的考据工夫,程千帆赞为“戴段钱王之风”,他自己说是读中学时爱好几何的影响。这两本书,他自己说一是考据之学,一是义理之学。其实《重读鲁迅》中的义理,仍然建筑在考据的基础上。例如关于民权保障同盟的考证,就非常精确可佩。他是以完全崇拜鲁迅起步,而现在能够这样平等对待鲁迅,能够这样申鲁迅之是与正鲁迅之非并举,尤其可贵。是不是?他现在正重写《鲁迅传》。
录入至此,联想起舒芜兄力劝我学习用电脑写作。他自己是老早就用电脑写作了。他一再向我说用电脑写作的种种好处,在他的力促之下,现在我也用电脑写作了。
舒芜去世。他的女儿要我写一篇三百字的墓志铭。我以此遥祭奠亡友:
舒芜姓方,讳管,字重禹,舒芜其笔名也。桐城人。曾祖讳宗诚,字存之,理学家,尝入曾国藩幕。祖讳守敦,字常季,有诗集行世。考讳时乔,字孝嶽,为中山大学教授。舒芜幼承家教,自学成才,甫二十二岁即应聘为副教授。所著《论主观》、《说“难免”》诸文出,举世为之一惊。终以右派获罪,沦为贱民者二十有一年。其后文章愈益精进,宁乡程丈会昌许为读书敢写种子,信然。公元二〇〇九年八月十八日病卒于北京,享年八十有七。十一月归葬桐城先茔之侧。德配陈沅芷,湘人,已先横死于文革之乱。有子一,名朋,女二,名菲,名竹,皆足以继其家声云。又一女早夭,名林。铭曰:禹鼎铸象,罔两存形;心仪德赛,哀彼妇人;遗文八卷,历久弥新。老友歙县朱正拜撰。2009年8月27日急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