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知道,屏幕背后的人到底长什么样|记者手记
2024-11-14 13:00:00 2023年中国直播电商成交额达4.9万亿元,增速35%。(视觉中国 图) 为了做小杨哥粉丝的报道,我第一次下载了抖音,摸索着进入这个试图将一切影像塞入人类大脑的世界。 第一次点开“疯狂小杨哥”的视频时,和许多网友一样,我皱着眉头,困惑于其中的笑点在哪里。一看就知道是设计好的反转,尖叫、怒吼、互殴,十分嘈杂。但看完小杨哥发布的所有视频后,我开始形成条件反射,伴随着吵闹的罐头笑声,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我开始揣测,或许粉丝的笑点,就是这样慢慢培养出来的? 根据文中引用的数据统计,小杨哥拥有超过一亿粉丝,其中超过10%的粉丝分布在广东。有段时间,我每每走在广州的街头,遇见低头刷手机的人,都会想凑过去看看:你是在看小杨哥的视频吗?或许是出于这种猎奇心,我急切地想知道,喜欢小杨哥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面孔,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过,和小杨哥粉丝最初的交流并不顺畅。问了身边一圈人,都是摇摇头,没听说过小杨哥。我只好从线上寻找采访对象。线上的交流,让聊天的双方都很难把对面的文字聊天框具象化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身份”——要么是小杨哥的粉丝,要么是辛巴的粉丝,而不可能是一个懒得站边、想弄清楚事实的真人。 为了说服他们接受我这个意图不明的“带节奏的”人采访,我向不下十位粉丝解释机构媒体与自媒体的区别,发现解释无果后,我开始模仿他们的说话套路进行反击,“难道你们粉丝的素质就这么差?上来就骂人?” 一位粉丝把我视作所有“黑”小杨哥的媒体代表,言辞激烈,“你们媒体人太恶心了”,并配上“抠鼻”的表情。她急切地要将这段时间受到的委屈和愤懑发泄出来,仿佛捧着玻璃碎渣走了很久,总算遇到了垃圾桶,哗啦啦地倒了进来。 向我诉完苦后,事情有了些转机。她开始聊起自己的生活,她是土生土长的广东惠州人,“来过吗?一个非常适合养老的地方”。我告诉她,我是毕业之后才来到广东,还不是很了解,但身边的确有朋友把惠州当作南方的鹤岗,考虑定居。 我问她在做什么工作,她说在自家药店帮忙,然后配了个“害羞”的表情。 我盯着这个“害羞”的黄头小人愣了很久,这是她第一次发“抠鼻”以外的表情。非黑即白的关系隐约有了一丝松动。不过一旦聊回小杨哥和辛巴的舆论战,“抠鼻”又多了起来。 编辑告诉我,与其追问这些粉丝究竟为什么喜欢小杨哥,不如将自己放置在他们的生活情境中,或许答案会自然浮现。文中的一位采访对象曾在金融行业工作,生了二孩后成为家庭主妇。我努力将自己带入她的生活:落寞、孤独、无聊与冗杂,需要不断自我说服去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粉上小杨哥,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曾以为,抖音与其他软件的差异仅仅在于传递的内容——都是很容易模仿、随时被大量复制的东西,但在选题的推进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更令我困惑和难以学习的,在于传递(以及消解)的形式。与微信不同,在抖音上,私信聊天的对话和语音撤回的时间不限于发出后的2分钟内;群主可以随时将群聊设置为私密,甚至有权力撤回群友发出的内容;视频也可以删除或设置为隐私——无论其中包含多少虚假信息、曾经在网上掀起多大的波澜。对记者而言,这无疑增加了工作量,我时常惶恐对方突然撤回一个月前说的话。 更需要讨论的是,这个广受好评的技术背后所折射出的情绪:一切都可以反悔,都可以被撤回。粉丝们常常用“不明真相”来形容围观群众,那什么是真相呢?用“后真相时代”一词去概括太过笼统,因为还有许多问题是接近真相的线索,但没有被追问—— 为什么一个拥有一亿多粉丝的人,会被突然禁播,而平台无需给出解释和回复?为什么包括辛巴和小杨哥在内的头部主播带货的产品多次被曝光有问题,此前却未被处罚?为什么必须通过个体之间的互相揭发举报,才能推动事件的处理? 或许正是获取真相之困难,才出现了大量举着“声张正义”大旗的自媒体,各自声称掌握着“真相”。 9月26日的两则通告发布后,站在反对小杨哥立场的一个自媒体博主又发了几条视频追问:三只羊旗下女主播到底在哪里?和小杨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向粉丝们承诺,“会跟进事件,有了结果会告诉大家”。现在,他已经转而分析起股市,两天内发了十条相关短视频,和过往一样打着“底层逻辑”“认知思维”的标签。另一面,为小杨哥站台的一个自媒体博主至今仍保持着日更的频率,宣称最近正在举报辛巴直播间里的某款产品。 和辛巴与小杨哥之间的“互撕”一样,这两个自媒体博主看似水火不容,或许只是为了争夺同一批观众的目光。 小杨哥的模样在大众视野中逐渐淡去,而粉丝的面庞依旧模糊。
2023年中国直播电商成交额达4.9万亿元,增速35%。(视觉中国 图)
为了做小杨哥粉丝的报道,我第一次下载了抖音,摸索着进入这个试图将一切影像塞入人类大脑的世界。
第一次点开“疯狂小杨哥”的视频时,和许多网友一样,我皱着眉头,困惑于其中的笑点在哪里。一看就知道是设计好的反转,尖叫、怒吼、互殴,十分嘈杂。但看完小杨哥发布的所有视频后,我开始形成条件反射,伴随着吵闹的罐头笑声,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我开始揣测,或许粉丝的笑点,就是这样慢慢培养出来的?
根据文中引用的数据统计,小杨哥拥有超过一亿粉丝,其中超过10%的粉丝分布在广东。有段时间,我每每走在广州的街头,遇见低头刷手机的人,都会想凑过去看看:你是在看小杨哥的视频吗?或许是出于这种猎奇心,我急切地想知道,喜欢小杨哥的人有着什么样的面孔,过着怎样的生活。
不过,和小杨哥粉丝最初的交流并不顺畅。问了身边一圈人,都是摇摇头,没听说过小杨哥。我只好从线上寻找采访对象。线上的交流,让聊天的双方都很难把对面的文字聊天框具象化成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个“身份”——要么是小杨哥的粉丝,要么是辛巴的粉丝,而不可能是一个懒得站边、想弄清楚事实的真人。
为了说服他们接受我这个意图不明的“带节奏的”人采访,我向不下十位粉丝解释机构媒体与自媒体的区别,发现解释无果后,我开始模仿他们的说话套路进行反击,“难道你们粉丝的素质就这么差?上来就骂人?”
一位粉丝把我视作所有“黑”小杨哥的媒体代表,言辞激烈,“你们媒体人太恶心了”,并配上“抠鼻”的表情。她急切地要将这段时间受到的委屈和愤懑发泄出来,仿佛捧着玻璃碎渣走了很久,总算遇到了垃圾桶,哗啦啦地倒了进来。
向我诉完苦后,事情有了些转机。她开始聊起自己的生活,她是土生土长的广东惠州人,“来过吗?一个非常适合养老的地方”。我告诉她,我是毕业之后才来到广东,还不是很了解,但身边的确有朋友把惠州当作南方的鹤岗,考虑定居。
我问她在做什么工作,她说在自家药店帮忙,然后配了个“害羞”的表情。
我盯着这个“害羞”的黄头小人愣了很久,这是她第一次发“抠鼻”以外的表情。非黑即白的关系隐约有了一丝松动。不过一旦聊回小杨哥和辛巴的舆论战,“抠鼻”又多了起来。
编辑告诉我,与其追问这些粉丝究竟为什么喜欢小杨哥,不如将自己放置在他们的生活情境中,或许答案会自然浮现。文中的一位采访对象曾在金融行业工作,生了二孩后成为家庭主妇。我努力将自己带入她的生活:落寞、孤独、无聊与冗杂,需要不断自我说服去接受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粉上小杨哥,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曾以为,抖音与其他软件的差异仅仅在于传递的内容——都是很容易模仿、随时被大量复制的东西,但在选题的推进过程中,我逐渐意识到,更令我困惑和难以学习的,在于传递(以及消解)的形式。与微信不同,在抖音上,私信聊天的对话和语音撤回的时间不限于发出后的2分钟内;群主可以随时将群聊设置为私密,甚至有权力撤回群友发出的内容;视频也可以删除或设置为隐私——无论其中包含多少虚假信息、曾经在网上掀起多大的波澜。对记者而言,这无疑增加了工作量,我时常惶恐对方突然撤回一个月前说的话。
更需要讨论的是,这个广受好评的技术背后所折射出的情绪:一切都可以反悔,都可以被撤回。粉丝们常常用“不明真相”来形容围观群众,那什么是真相呢?用“后真相时代”一词去概括太过笼统,因为还有许多问题是接近真相的线索,但没有被追问——
为什么一个拥有一亿多粉丝的人,会被突然禁播,而平台无需给出解释和回复?为什么包括辛巴和小杨哥在内的头部主播带货的产品多次被曝光有问题,此前却未被处罚?为什么必须通过个体之间的互相揭发举报,才能推动事件的处理?
或许正是获取真相之困难,才出现了大量举着“声张正义”大旗的自媒体,各自声称掌握着“真相”。
9月26日的两则通告发布后,站在反对小杨哥立场的一个自媒体博主又发了几条视频追问:三只羊旗下女主播到底在哪里?和小杨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他向粉丝们承诺,“会跟进事件,有了结果会告诉大家”。现在,他已经转而分析起股市,两天内发了十条相关短视频,和过往一样打着“底层逻辑”“认知思维”的标签。另一面,为小杨哥站台的一个自媒体博主至今仍保持着日更的频率,宣称最近正在举报辛巴直播间里的某款产品。
和辛巴与小杨哥之间的“互撕”一样,这两个自媒体博主看似水火不容,或许只是为了争夺同一批观众的目光。
小杨哥的模样在大众视野中逐渐淡去,而粉丝的面庞依旧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