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大力的2024年度书单
2024-11-17 20:00:00 马晓林：《第一次遇见马可•波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 傅汉思《马可•波罗到过中国》（2013，中译本2022）之面世，或许意味着对这位意大利商业旅行家究竟是否来过中国的讨论，大体能以比较肯定的答复而告一段落了。不过通过比勘马可•波罗的记载与东方资料来深入探讨元代历史的研究仍会继续。从作者几年前出版的《马可•波罗与元代中国：文本与礼俗》可知，眼前这部面向大众阅读的“口袋书”，是以何等厚实的学术积累为其“垫底”而创作出来的。从它的好看，亦可见作者对“深入不易，浅出更难”的可贵追求。 本书是“第一次遇见”丛书最早出版的一种，故有如今的书名。除吸引眼球，这样的命名到底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丛书编者对此竟一字不提，让人有点奇怪。 费耐生：《中亚古代史》，韩中义、傅加杰、水敏军译，光启书局，2024。 作者生前在哈佛大学讲授过几乎全部近东语言课程。他热爱中亚，妻子的故乡在塔吉克斯坦。曾经风闻，他被冷战中的双方都怀疑为敌对阵营的“间谍”。而熟悉他的俄罗斯学者则向他戏言：若你果真是特务，那你一定是伊朗、阿富汗或塔吉克斯坦的特务。本书敛繁归约、出神入化，在区区250页篇幅内，将伊斯兰化之前头绪纷繁的古代中亚，呈现为一幅线条极清晰的历时性的长卷式图景。 刘光临：《衰退与繁荣：中国市场经济（1000-1500年）》，李春园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 宋明时代是难得保留着“从国家层面研究传统中国经济所必需的可靠量化证据”的少有历史时段。即便如此，这样的数据也相当隐秘地躲藏在历史资料的夹缝里，需要用经济学家的眼光和手段去从事发掘方能获得。本书力图揭示出：随着国家与市场扩张的本质联系之形成，宋代已建立“向市场征税”的间接税模式；而中国市场经济从扩张转向收缩，则与朱元璋在全国范围推行明确的反市场政策和管制经济体制密切相关。 作者的见解启发我们从一个新角度去理解明初专制君权何以会高度强化。为了防止市场机制和官僚机构之易于诱发的腐败，需要尽可能减少对二者的依赖，而代之以皇权对个人、社会和所有资源的直接掌控。国家建构的简陋、决策随意性与僵硬的执行力，突显出朱元璋小农意识中以小国寡民之愿景，去钳制一个幅员广大之帝国的深刻内在矛盾。其结果必然使明初政治“从道家乌托邦迅速滑向法家的古拉格”。 书中三个观点，即宋代的市场化、经济繁荣，以及明初政策的破坏性，被专家认为“获得了广泛认可”。任何一名元史研究的从业者，读过本书后都会自然联想到：元在宋明之间。元代经济史很可能缺乏上述那种“可靠量化数据”。那么在宋明变迁的轨迹中，我们是否可能或应当如何去进一步求证元代的历史定位？ 高晞：《何鲁之死：1831年震撼全球的医疗事件》，中华书局，2024。 1831年，一名赴英切除阴囊脂肪巨瘤的广东人，当场死于外科观摩室的手术台上。“不幸的何鲁”在英国医学界、传教团体和传媒领域激起相当强烈的反响。相关资料为数不少，零星地留存在当年的报章杂志上，及今日的档案馆、博物馆里。此外当然还有不少现当代的第二手医学史研究或多或少地涉及过这个题材。本书作者按图索骥，穿针引线，搜检形形色色的素材，融为一个经重新阐释的完整的何鲁故事。书内还插入了近五十幅珍贵图像资料，使本书读来更觉引人入胜。 书中引述的西方学者对何鲁事件的当代解析，表达出他们对历史上东方主义立场的严厉的自省与批判精神。不过其中有些看法，如将照相术发明前用以记录华南热带病患者病情的人物画像解读为“[辨识]中国身份的病态化图像”，未免有过甚其辞之嫌。本书作者对此或不尽赞同，可惜这方面的展开还不够充分。 D. L.普尔迪：《亲近中国人：从马可•波罗到歌德时代的传媒、基督教传道会与世界文学》，康奈尔大学出版社，2021。 “人们怎样逐渐地产生对遥远地方陌生人的关注？他们怎样克服自身的疑惧及与之略不相关的心态，而认识到自己与远方外国人之间的各种相似性？不同社会之间的关系，能否超越仅向偶尔留驻其地的对方来客提供带有戒备的款待的有限程度，而能在相互之间确认全面的亲缘关系？是一些什么样的信念促使生性多疑的人们能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人群放松警戒之心？欧洲人认为亚洲人的哪些人格特征和社会规范与他们自己的相类似？欧洲各国的知识体制如何在回应其内部批评的过程中，去论证与远方的他者可以“人同此心”？甚至在形成上述感觉的理由发生改变后，对他人的同情理解仍是可以持续的吗？” 本书一开头这番提问，相信会立即在不少人心中催生出想阅读它的吸引力。这本书的写法可能不大符合美国比较文学专家们的口味。但我依然觉得，尽快将它译为汉文，还是很有需要的。 原著书讯：Daniel Leonhard Purdy, Chinese Sympathies: Media, missionaries, and world literature from Marko Polo to Goeth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21。该书可经由https://www.academia.edu/53083908网上阅读或下载。（作者为复旦大学史地所教授）
马晓林：《第一次遇见马可•波罗》，上海人民出版社，2024。
傅汉思《马可•波罗到过中国》（2013，中译本2022）之面世，或许意味着对这位意大利商业旅行家究竟是否来过中国的讨论，大体能以比较肯定的答复而告一段落了。不过通过比勘马可•波罗的记载与东方资料来深入探讨元代历史的研究仍会继续。从作者几年前出版的《马可•波罗与元代中国：文本与礼俗》可知，眼前这部面向大众阅读的“口袋书”，是以何等厚实的学术积累为其“垫底”而创作出来的。从它的好看，亦可见作者对“深入不易，浅出更难”的可贵追求。
本书是“第一次遇见”丛书最早出版的一种，故有如今的书名。除吸引眼球，这样的命名到底还有什么别的意义？丛书编者对此竟一字不提，让人有点奇怪。
费耐生：《中亚古代史》，韩中义、傅加杰、水敏军译，光启书局，2024。
作者生前在哈佛大学讲授过几乎全部近东语言课程。他热爱中亚，妻子的故乡在塔吉克斯坦。曾经风闻，他被冷战中的双方都怀疑为敌对阵营的“间谍”。而熟悉他的俄罗斯学者则向他戏言：若你果真是特务，那你一定是伊朗、阿富汗或塔吉克斯坦的特务。本书敛繁归约、出神入化，在区区250页篇幅内，将伊斯兰化之前头绪纷繁的古代中亚，呈现为一幅线条极清晰的历时性的长卷式图景。
刘光临：《衰退与繁荣：中国市场经济（1000-1500年）》，李春园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
宋明时代是难得保留着“从国家层面研究传统中国经济所必需的可靠量化证据”的少有历史时段。即便如此，这样的数据也相当隐秘地躲藏在历史资料的夹缝里，需要用经济学家的眼光和手段去从事发掘方能获得。本书力图揭示出：随着国家与市场扩张的本质联系之形成，宋代已建立“向市场征税”的间接税模式；而中国市场经济从扩张转向收缩，则与朱元璋在全国范围推行明确的反市场政策和管制经济体制密切相关。
作者的见解启发我们从一个新角度去理解明初专制君权何以会高度强化。为了防止市场机制和官僚机构之易于诱发的腐败，需要尽可能减少对二者的依赖，而代之以皇权对个人、社会和所有资源的直接掌控。国家建构的简陋、决策随意性与僵硬的执行力，突显出朱元璋小农意识中以小国寡民之愿景，去钳制一个幅员广大之帝国的深刻内在矛盾。其结果必然使明初政治“从道家乌托邦迅速滑向法家的古拉格”。
书中三个观点，即宋代的市场化、经济繁荣，以及明初政策的破坏性，被专家认为“获得了广泛认可”。任何一名元史研究的从业者，读过本书后都会自然联想到：元在宋明之间。元代经济史很可能缺乏上述那种“可靠量化数据”。那么在宋明变迁的轨迹中，我们是否可能或应当如何去进一步求证元代的历史定位？
高晞：《何鲁之死：1831年震撼全球的医疗事件》，中华书局，2024。
1831年，一名赴英切除阴囊脂肪巨瘤的广东人，当场死于外科观摩室的手术台上。“不幸的何鲁”在英国医学界、传教团体和传媒领域激起相当强烈的反响。相关资料为数不少，零星地留存在当年的报章杂志上，及今日的档案馆、博物馆里。此外当然还有不少现当代的第二手医学史研究或多或少地涉及过这个题材。本书作者按图索骥，穿针引线，搜检形形色色的素材，融为一个经重新阐释的完整的何鲁故事。书内还插入了近五十幅珍贵图像资料，使本书读来更觉引人入胜。
书中引述的西方学者对何鲁事件的当代解析，表达出他们对历史上东方主义立场的严厉的自省与批判精神。不过其中有些看法，如将照相术发明前用以记录华南热带病患者病情的人物画像解读为“[辨识]中国身份的病态化图像”，未免有过甚其辞之嫌。本书作者对此或不尽赞同，可惜这方面的展开还不够充分。
D. L.普尔迪：《亲近中国人：从马可•波罗到歌德时代的传媒、基督教传道会与世界文学》，康奈尔大学出版社，2021。
“人们怎样逐渐地产生对遥远地方陌生人的关注？他们怎样克服自身的疑惧及与之略不相关的心态，而认识到自己与远方外国人之间的各种相似性？不同社会之间的关系，能否超越仅向偶尔留驻其地的对方来客提供带有戒备的款待的有限程度，而能在相互之间确认全面的亲缘关系？是一些什么样的信念促使生性多疑的人们能对与自己不一样的人群放松警戒之心？欧洲人认为亚洲人的哪些人格特征和社会规范与他们自己的相类似？欧洲各国的知识体制如何在回应其内部批评的过程中，去论证与远方的他者可以“人同此心”？甚至在形成上述感觉的理由发生改变后，对他人的同情理解仍是可以持续的吗？”
本书一开头这番提问，相信会立即在不少人心中催生出想阅读它的吸引力。这本书的写法可能不大符合美国比较文学专家们的口味。但我依然觉得，尽快将它译为汉文，还是很有需要的。
原著书讯：Daniel Leonhard Purdy, Chinese Sympathies: Media, missionaries, and world literature from Marko Polo to Goethe, Ithaca: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2021。该书可经由https://www.academia.edu/53083908网上阅读或下载。（作者为复旦大学史地所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