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马士革一夜变天:新叙利亚伤疤未愈

2024-12-11 14:40:10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9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反对派战士在接管城市后,手持AK-47开火庆祝。视觉中国/图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家住叙利亚拉塔基亚的cici在社交平台上传了一条视频。 视频中,她驱车驶过拉塔基亚街头,车轮碾过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叙利亚红白黑三色国旗。不远处摩托车后座上的叙利亚人一手持枪。老城区内,一名年轻男性正在指导一个小姑娘开枪,“砰砰”两声枪响过后,她笑着跑开了。街头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 8日凌晨,叙利亚反对派武装攻入叙首都大马士革。反对派宣称,“已解放大马士革并推翻阿萨德政权”。 一夜之间,叙利亚变了天。 当日晚间,叙利亚反对派“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在大马士革清真寺内发表讲话。他表示,反政府武装的夺权是“整个伊斯兰国家的胜利”。 俄罗斯官方证实,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与多个叙利亚冲突方谈判后辞去总统职务,离开叙利亚。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俄罗斯为巴沙尔及家人提供庇护。 从2011年爆发内战开始,战争的硝烟始终弥漫在叙利亚上空。风雨飘摇中,巴沙尔苦撑了13年。11月27日,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发起闪电进攻,仅仅12天的迅猛攻势,便结束了阿萨德家族长达54年的统治。 阿萨德政权走向终结,昔日的反对派站上权力中心。这是叙利亚新时代的开始还是更大规模的混乱? “巴沙尔政府垮台,并不意味着叙利亚便能就此实现和平与稳定,如何实现政治过渡和重组,是反对派武装面临的重大考验。”中国现代国际问题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所长秦天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此次叙利亚危机,整体上反映出美西方与俄伊之间力量对比的象征性变化,包括俄伊在内的反美阵营受挫,美国和以色列则客观上受益。虽然叙利亚影响力有限,并不足以导致两大阵营力量对比彻底反转,但美西方或将借此增加在俄乌冲突和加沙战事中的谈判筹码。” 12月9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叙利亚的前途和命运应当由叙利亚人民来决定。我们希望各相关方本着对叙利亚人民长远和根本利益负责的原则,尽快找到恢复稳定秩序的政治解决方案。” 闪电攻势 “8日凌晨十二点过后,大马士革的枪炮声就没有停过,一直持续到三四点。隔壁的邻居跑来告诉我,战争已经结束了,现在外面的枪声全部是在庆祝反对派武装夺权成功。我们被搞得一脸懵。”徐子游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反对派武装攻占大马士革。住在城区的徐子游,耳边一直是此起彼伏的枪炮声。 徐子游刚到叙利亚三四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争。cici在叙生活了十五六年,早已习惯将炮弹声视作鞭炮声。 “但这一次明显不一样,没想到打得这么快,波及的范围这么广。”cici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 11月27日,黎以停火协议生效当日,由“沙姆解放组织”领导的叙利亚反对派联盟突然发难,对叙利亚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和阿勒颇省发动攻势。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则从阿勒颇以北猛攻,以策应前者的行动。 新华社在报道中援引两名美国专家的爆料称,叙利亚反对派原计划于10月中旬对阿勒颇发起进攻,但被土耳其叫停。巴沙尔政府回绝土方关于土叙两国关系正常化的条件后,埃尔多安给进攻开了“绿灯”。 “‘沙姆解放组织’长期盘踞于叙利亚阿勒颇省和伊德利卜省,其前身‘努斯拉阵线’为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为获取外界支持,‘努斯拉阵线’不断与当地其他极端组织合并进行改组,并最终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余国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领导人朱拉尼不断进行政治、组织和策略上的转型,实际上已最大程度整合了叙国内各种反叛力量,将其汇拢在自己名下。” 阿勒颇是叙北部第一大城市,向来是叙利亚政府与反对派武装的必争之地。 2012年夏天,叙利亚自由军联合库尔德民兵等反对派武装,向驻守阿勒颇的叙利亚政府军和真主党发动攻击。双方围绕阿勒颇展开了长达四年多的拉锯战。 然而这一次,驻守阿勒颇的政府军仅坚持了4天。 11月30日,叙政府军发表声明称,反对派武装已控制叙北部城市阿勒颇大部分城区。 阿勒颇陷落后,反对派武装一路高歌猛进,自北向南直逼大马士革,叙利亚政府军则兵败如山倒——12月5日,叙中部第四大城市哈马失守;两天后,叙首都大马士革的最后屏障霍姆斯沦陷。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进出大马士革的道路上大排长龙。视觉中国/图 巴沙尔政府垮台之快,远超外界想象。 战火重燃后,在大马士革经营酒店的陈尘一直在分析作战形势。他既担心自己的安全,也为酒店的未来担忧,害怕所有的投资毁于一旦。 “12月5日,反对派武装的无人机攻击大马士革,我们都听见了拦截爆炸声。当天,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发了第一次撤离通知。”陈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佳迪达·亚布斯口岸是叙利亚与黎巴嫩之间主要的官方口岸,也是距离叙首都大马士革最近的陆路口岸之一。12月6日,陈尘和同事租了一辆车,经该口岸进入黎巴嫩,全程用了五个小时。 “我们离开时,大马士革很平稳,并没有什么异常。口岸出境的人也不多,但边检工作人员似乎无心工作,不时在回复信息和接听电话。” 同样的路程,晚一天离开的汪昊则用了两倍时间。 12月7日晚逃离时,大马士革街头已弥漫着紧张的氛围。“7日下午,大马士革街头到处都在抢购粮食,很多门店没有开门。好多人都在紧急联系出城的车辆。我们已经找不到可以换美元的地方。”汪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临近佳迪达·亚布斯口岸时,车辆开始排起长龙,等候通关的汽车前灯照亮了通往口岸的道路。等候过关的过程中,汪昊听到了零星的枪声,“大家都变得很不安”。 安全撤离大马士革的国人,亦在关注大马士革的风吹草动。 “我的朋友告诉我,大马士革目前的整体情况比较平静,虽然仍有很多人时不时在街头鸣枪庆祝巴沙尔倒台,但大家都开始外出购物。”已经撤至黎巴嫩的胡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这些生活在叙利亚的中国人还有退路,但很多当地人并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就是活在生死之间,这是我们的家,一切只能交给上帝。”胡雪问及大马士革的情形时,她的叙利亚邻居告诉她。 大马士革易主 位于大马士革西山上的总统府人民宫,是叙利亚政治权力的最高象征。2024年12月8日,反对派武装攻入大马士革之后,这里变成了叙利亚民众的网红打卡地,“零元购”的场景不时上演。 不少视频显示,叙利亚市民络绎不绝地涌进这座曾经戒备森严的总统府。有的人好奇地环顾着总统府的豪华装饰,并不时掏出手机四处拍摄。一些人则肆无忌惮地拿取房屋中的东西,沙发、椅子和餐具统统不放过。 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近半世纪的执政,就此告终。 1970年11月13日,时任国防部长哈菲兹·阿萨德发动军事政变上台,自此开启了阿萨德家族对叙利亚长达54年的统治。在阿拉伯语中,“阿萨德”意指“雄狮”,寓意着他希望成为中东地区的一头雄狮,领导叙利亚走向独立。 2000年6月10日哈菲兹去世后,次子巴沙尔继任总统,统治叙利亚至今。 2024年11月30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街头悬挂着巴沙尔·阿萨德的巨幅照片。受访者供图 “叙利亚的街头小巷,曾经到处都是巴沙尔的照片,很多商家都会悬挂他的大幅画像。”陈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随着“雄狮家族”的统治政权结束,这一幕或将成为历史的烟云——在被反对派武装占领的城市,巴沙尔父亲和兄弟的雕像被推倒;叙利亚街头的巴沙尔画像,则被肆无忌惮地撕毁、踩踏和焚烧。 “巴沙尔统治叙利亚24年来,本人的形象和支持力以及叙利亚的民心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2011年内战以后,叙利亚经济逐步走向崩溃,内战一直未能平息,整个国家始终处于不安全的状态中。”秦天指出。 就任叙利亚总统后,巴沙尔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主张国内教派、民族和解,并致力于发展经济,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大部分叙利亚人的拥护。 然而,连续十余年的内战打断了叙利亚经济稳步增长的态势。 公开数据显示,自2011年内战爆发以来,叙利亚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从2011年的675亿美元跌落至2023年的100亿美元,下降幅度高达85%。2023年,叙利亚通货膨胀率高达115%。 国际救援组织2024年3月发布的报告指出,目前近四分之三的叙利亚人口需要人道主义援助,超过90%的叙利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达到2011年以来的最高水平。此外,连续多年内战之下,叙利亚大部分基础设施被摧毀,基本服务无法得到保障。 “叙利亚物价高、工资低,贫富差距巨大。”在叙利亚生活已近两年的陈尘,对当地民众水深火热的生活深有体会。 “每到周五周六,大马士革的高级餐馆和酒吧人满为患,吃一顿饭花去五六百人民币都很常见。然而很多普通老百姓,两个月才能吃一次肉。”陈尘说。 他举例,大马士革一公斤羊肉的价格约在150元左右,而一名酒店保洁的月工资只有450元,“辛苦打工一个月,工资只够买三公斤羊肉”。 “巴沙尔曾经推动国内政治和解和民生改善,但由于长期受美西方制裁,叙利亚很难引进外资进行经济重建,也很难通过正常的国际军火贸易改善军队战斗力。”余国庆分析,“最主要的是,巴沙尔的经济改革只是在做表面功夫,普通民众无法从中收益,生活水平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出现恶化。一旦外部势力崛起,民众就很难以实际行动去支持政府。” 巴沙尔是否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再现昔日“雄狮家族”的荣光? “应该说,巴沙尔在叙利亚的统治已经告一段落,叙利亚政权更迭将要成为现实。短时间内,他并不具备收复失地的能力。”余国庆指出。 叙利亚大马士革,反政府武装人员在攻克首都后开展巡逻。视觉中国/图 内外交困 “我们本来想着叙利亚政府至少也能扛上一两个月,可以有充足的反应时间慢慢离开,没想到反对派武装的攻势这么快,一天一个变化。”汪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4年的漫长内战,让叙利亚人早已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战火和动荡。但此次叙利亚境内局势的瞬息万变,让外界始料未及。 叙利亚内战始于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示威潮影响,2011年3月,叙利亚南部边境城市德拉爆发反对派示威游行,要求巴沙尔下台,随后在境内其他地区引发连锁反应,演变成巴沙尔支持者与反对派等多股势力间的武装冲突。 自此以后,叙利亚长期面临政府军与反对派武装和极端组织多方混战的局面。此次乱局的带头大哥“沙姆解放组织”,便长期盘踞在叙利亚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与叙利亚政府军交火不断。 扛过了十多年内战的巴沙尔政权,为何会在短短十多天时间内轰然垮台,成为外界关注的重要问题。 在余国庆看来,叙利亚巴沙尔政府之所以能熬过“阿拉伯之春”,并最终收复阿勒颇等失地,就是仰仗俄罗斯、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等三大支柱的强力支援。 然而时移势易,当叙利亚反对派在时隔4年多后再度发动攻势时,世界局势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巴沙尔政权垮台,和外部支持减弱有关。”秦天指出,长期以来,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为巴沙尔政权提供地面力量支持,俄罗斯则为其提供空中支援。如今,这些力量都不同程度受到巴以冲突和俄乌冲突的牵制。 事实上,黎以冲突后,为了应对以色列的攻势,真主党不得不将驻扎在阿勒颇、代尔祖尔和巴迪亚等叙利亚关键省份的部队撤回。其中,有一大部分属于真主党的精锐部队“拉德万”旅。 不过多位分析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外在因素固然重要,但巴沙尔政权丧失军心民心,才是政府迅速垮台的重要原因。 国际战略研究所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叙利亚军队约有17万现役士兵和5万现役准军事部队与预备役部队。然而,面对反对派的攻击,叙政府军却显得毫无还手之力。 “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一路南下,其间没有遭到实质性的抵抗,也没有经历特别复杂的高强度作战。反对派武装所到之处,叙利亚政府军要么早早撤至城外,要么放弃武器和阵地。由此可见,叙政府军或者巴沙尔政权内部的一些人士似乎已经和反对派武装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直接倒戈和投诚了。”秦天指出。 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包括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对叙利亚施加了一系列严厉的经济制裁和限制。在线统计数据门户网站“statista”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3月,叙利亚已成为世界上第三大受制裁国。 “由于长期处于战争环境下,叙利亚并没有正常的工业生产,经济脱实向虚。而受外部制裁影响,叙利亚经济实际上沦为‘地下经济’。一些报道指

十二月 11, 2024 - 1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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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马士革一夜变天:新叙利亚伤疤未愈
2024-12-11 14:40:10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9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反对派战士在接管城市后,手持AK-47开火庆祝。视觉中国/图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9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反对派战士在接管城市后,手持AK-47开火庆祝。视觉中国/图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家住叙利亚拉塔基亚的cici在社交平台上传了一条视频。

视频中,她驱车驶过拉塔基亚街头,车轮碾过被随意丢弃在地上的叙利亚红白黑三色国旗。不远处摩托车后座上的叙利亚人一手持枪。老城区内,一名年轻男性正在指导一个小姑娘开枪,“砰砰”两声枪响过后,她笑着跑开了。街头不时传来密集的枪声。

8日凌晨,叙利亚反对派武装攻入叙首都大马士革。反对派宣称,“已解放大马士革并推翻阿萨德政权”。

一夜之间,叙利亚变了天。

当日晚间,叙利亚反对派“沙姆解放组织”领导人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在大马士革清真寺内发表讲话。他表示,反政府武装的夺权是“整个伊斯兰国家的胜利”。

俄罗斯官方证实,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与多个叙利亚冲突方谈判后辞去总统职务,离开叙利亚。出于人道主义考虑,俄罗斯为巴沙尔及家人提供庇护。

从2011年爆发内战开始,战争的硝烟始终弥漫在叙利亚上空。风雨飘摇中,巴沙尔苦撑了13年。11月27日,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发起闪电进攻,仅仅12天的迅猛攻势,便结束了阿萨德家族长达54年的统治。

阿萨德政权走向终结,昔日的反对派站上权力中心。这是叙利亚新时代的开始还是更大规模的混乱?

“巴沙尔政府垮台,并不意味着叙利亚便能就此实现和平与稳定,如何实现政治过渡和重组,是反对派武装面临的重大考验。”中国现代国际问题研究院中东研究所副所长秦天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此次叙利亚危机,整体上反映出美西方与俄伊之间力量对比的象征性变化,包括俄伊在内的反美阵营受挫,美国和以色列则客观上受益。虽然叙利亚影响力有限,并不足以导致两大阵营力量对比彻底反转,但美西方或将借此增加在俄乌冲突和加沙战事中的谈判筹码。”

12月9日,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在例行记者会上表示,“叙利亚的前途和命运应当由叙利亚人民来决定。我们希望各相关方本着对叙利亚人民长远和根本利益负责的原则,尽快找到恢复稳定秩序的政治解决方案。”

闪电攻势

“8日凌晨十二点过后,大马士革的枪炮声就没有停过,一直持续到三四点。隔壁的邻居跑来告诉我,战争已经结束了,现在外面的枪声全部是在庆祝反对派武装夺权成功。我们被搞得一脸懵。”徐子游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反对派武装攻占大马士革。住在城区的徐子游,耳边一直是此起彼伏的枪炮声。

徐子游刚到叙利亚三四个月,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感受战争。cici在叙生活了十五六年,早已习惯将炮弹声视作鞭炮声。

“但这一次明显不一样,没想到打得这么快,波及的范围这么广。”cici向南方周末记者坦言。

11月27日,黎以停火协议生效当日,由“沙姆解放组织”领导的叙利亚反对派联盟突然发难,对叙利亚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和阿勒颇省发动攻势。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则从阿勒颇以北猛攻,以策应前者的行动。

新华社在报道中援引两名美国专家的爆料称,叙利亚反对派原计划于10月中旬对阿勒颇发起进攻,但被土耳其叫停。巴沙尔政府回绝土方关于土叙两国关系正常化的条件后,埃尔多安给进攻开了“绿灯”。

“‘沙姆解放组织’长期盘踞于叙利亚阿勒颇省和伊德利卜省,其前身‘努斯拉阵线’为基地组织在叙利亚的分支。为获取外界支持,‘努斯拉阵线’不断与当地其他极端组织合并进行改组,并最终本土化。”中国社会科学院西亚非洲研究所研究员余国庆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其领导人朱拉尼不断进行政治、组织和策略上的转型,实际上已最大程度整合了叙国内各种反叛力量,将其汇拢在自己名下。”

阿勒颇是叙北部第一大城市,向来是叙利亚政府与反对派武装的必争之地。

2012年夏天,叙利亚自由军联合库尔德民兵等反对派武装,向驻守阿勒颇的叙利亚政府军和真主党发动攻击。双方围绕阿勒颇展开了长达四年多的拉锯战。

然而这一次,驻守阿勒颇的政府军仅坚持了4天。

11月30日,叙政府军发表声明称,反对派武装已控制叙北部城市阿勒颇大部分城区。

阿勒颇陷落后,反对派武装一路高歌猛进,自北向南直逼大马士革,叙利亚政府军则兵败如山倒——12月5日,叙中部第四大城市哈马失守;两天后,叙首都大马士革的最后屏障霍姆斯沦陷。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进出大马士革的道路上大排长龙。视觉中国/图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8日,进出大马士革的道路上大排长龙。视觉中国/图

巴沙尔政府垮台之快,远超外界想象。

战火重燃后,在大马士革经营酒店的陈尘一直在分析作战形势。他既担心自己的安全,也为酒店的未来担忧,害怕所有的投资毁于一旦。

“12月5日,反对派武装的无人机攻击大马士革,我们都听见了拦截爆炸声。当天,中国驻叙利亚大使馆发了第一次撤离通知。”陈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佳迪达·亚布斯口岸是叙利亚与黎巴嫩之间主要的官方口岸,也是距离叙首都大马士革最近的陆路口岸之一。12月6日,陈尘和同事租了一辆车,经该口岸进入黎巴嫩,全程用了五个小时。

“我们离开时,大马士革很平稳,并没有什么异常。口岸出境的人也不多,但边检工作人员似乎无心工作,不时在回复信息和接听电话。”

同样的路程,晚一天离开的汪昊则用了两倍时间。

12月7日晚逃离时,大马士革街头已弥漫着紧张的氛围。“7日下午,大马士革街头到处都在抢购粮食,很多门店没有开门。好多人都在紧急联系出城的车辆。我们已经找不到可以换美元的地方。”汪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临近佳迪达·亚布斯口岸时,车辆开始排起长龙,等候通关的汽车前灯照亮了通往口岸的道路。等候过关的过程中,汪昊听到了零星的枪声,“大家都变得很不安”。

安全撤离大马士革的国人,亦在关注大马士革的风吹草动。

“我的朋友告诉我,大马士革目前的整体情况比较平静,虽然仍有很多人时不时在街头鸣枪庆祝巴沙尔倒台,但大家都开始外出购物。”已经撤至黎巴嫩的胡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我们这些生活在叙利亚的中国人还有退路,但很多当地人并没有其他选择。“

“我们就是活在生死之间,这是我们的家,一切只能交给上帝。”胡雪问及大马士革的情形时,她的叙利亚邻居告诉她。

大马士革易主

位于大马士革西山上的总统府人民宫,是叙利亚政治权力的最高象征。2024年12月8日,反对派武装攻入大马士革之后,这里变成了叙利亚民众的网红打卡地,“零元购”的场景不时上演。

不少视频显示,叙利亚市民络绎不绝地涌进这座曾经戒备森严的总统府。有的人好奇地环顾着总统府的豪华装饰,并不时掏出手机四处拍摄。一些人则肆无忌惮地拿取房屋中的东西,沙发、椅子和餐具统统不放过。

阿萨德家族在叙利亚近半世纪的执政,就此告终。

1970年11月13日,时任国防部长哈菲兹·阿萨德发动军事政变上台,自此开启了阿萨德家族对叙利亚长达54年的统治。在阿拉伯语中,“阿萨德”意指“雄狮”,寓意着他希望成为中东地区的一头雄狮,领导叙利亚走向独立。

2000年6月10日哈菲兹去世后,次子巴沙尔继任总统,统治叙利亚至今。

2024年11月30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街头悬挂着巴沙尔 阿萨德的巨型照片。受访者供图

2024年11月30日,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街头悬挂着巴沙尔·阿萨德的巨幅照片。受访者供图

“叙利亚的街头小巷,曾经到处都是巴沙尔的照片,很多商家都会悬挂他的大幅画像。”陈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随着“雄狮家族”的统治政权结束,这一幕或将成为历史的烟云——在被反对派武装占领的城市,巴沙尔父亲和兄弟的雕像被推倒;叙利亚街头的巴沙尔画像,则被肆无忌惮地撕毁、踩踏和焚烧。

“巴沙尔统治叙利亚24年来,本人的形象和支持力以及叙利亚的民心都发生了巨大的转变。2011年内战以后,叙利亚经济逐步走向崩溃,内战一直未能平息,整个国家始终处于不安全的状态中。”秦天指出。

就任叙利亚总统后,巴沙尔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他主张国内教派、民族和解,并致力于发展经济,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得到了大部分叙利亚人的拥护。

然而,连续十余年的内战打断了叙利亚经济稳步增长的态势。

公开数据显示,自2011年内战爆发以来,叙利亚的国内生产总值已经从2011年的675亿美元跌落至2023年的100亿美元,下降幅度高达85%。2023年,叙利亚通货膨胀率高达115%。

国际救援组织2024年3月发布的报告指出,目前近四分之三的叙利亚人口需要人道主义援助,超过90%的叙利亚人生活在贫困线以下,达到2011年以来的最高水平。此外,连续多年内战之下,叙利亚大部分基础设施被摧毀,基本服务无法得到保障。

“叙利亚物价高、工资低,贫富差距巨大。”在叙利亚生活已近两年的陈尘,对当地民众水深火热的生活深有体会。

“每到周五周六,大马士革的高级餐馆和酒吧人满为患,吃一顿饭花去五六百人民币都很常见。然而很多普通老百姓,两个月才能吃一次肉。”陈尘说。

他举例,大马士革一公斤羊肉的价格约在150元左右,而一名酒店保洁的月工资只有450元,“辛苦打工一个月,工资只够买三公斤羊肉”。

“巴沙尔曾经推动国内政治和解和民生改善,但由于长期受美西方制裁,叙利亚很难引进外资进行经济重建,也很难通过正常的国际军火贸易改善军队战斗力。”余国庆分析,“最主要的是,巴沙尔的经济改革只是在做表面功夫,普通民众无法从中收益,生活水平不仅没有提高,反而出现恶化。一旦外部势力崛起,民众就很难以实际行动去支持政府。”

巴沙尔是否还有机会卷土重来,再现昔日“雄狮家族”的荣光?

“应该说,巴沙尔在叙利亚的统治已经告一段落,叙利亚政权更迭将要成为现实。短时间内,他并不具备收复失地的能力。”余国庆指出。

叙利亚大马士革,反政府武装人员在巡逻。视觉中国/图

叙利亚大马士革,反政府武装人员在攻克首都后开展巡逻。视觉中国/图

内外交困

“我们本来想着叙利亚政府至少也能扛上一两个月,可以有充足的反应时间慢慢离开,没想到反对派武装的攻势这么快,一天一个变化。”汪昊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14年的漫长内战,让叙利亚人早已习惯了日复一日的战火和动荡。但此次叙利亚境内局势的瞬息万变,让外界始料未及。

叙利亚内战始于2011年。受“阿拉伯之春”示威潮影响,2011年3月,叙利亚南部边境城市德拉爆发反对派示威游行,要求巴沙尔下台,随后在境内其他地区引发连锁反应,演变成巴沙尔支持者与反对派等多股势力间的武装冲突。

自此以后,叙利亚长期面临政府军与反对派武装和极端组织多方混战的局面。此次乱局的带头大哥“沙姆解放组织”,便长期盘踞在叙利亚西北部的伊德利卜省,与叙利亚政府军交火不断。

扛过了十多年内战的巴沙尔政权,为何会在短短十多天时间内轰然垮台,成为外界关注的重要问题。

在余国庆看来,叙利亚巴沙尔政府之所以能熬过“阿拉伯之春”,并最终收复阿勒颇等失地,就是仰仗俄罗斯、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等三大支柱的强力支援。

然而时移势易,当叙利亚反对派在时隔4年多后再度发动攻势时,世界局势早已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巴沙尔政权垮台,和外部支持减弱有关。”秦天指出,长期以来,伊朗和黎巴嫩真主党为巴沙尔政权提供地面力量支持,俄罗斯则为其提供空中支援。如今,这些力量都不同程度受到巴以冲突和俄乌冲突的牵制。

事实上,黎以冲突后,为了应对以色列的攻势,真主党不得不将驻扎在阿勒颇、代尔祖尔和巴迪亚等叙利亚关键省份的部队撤回。其中,有一大部分属于真主党的精锐部队“拉德万”旅。

不过多位分析人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外在因素固然重要,但巴沙尔政权丧失军心民心,才是政府迅速垮台的重要原因。

国际战略研究所公布的最新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叙利亚军队约有17万现役士兵和5万现役准军事部队与预备役部队。然而,面对反对派的攻击,叙政府军却显得毫无还手之力。

“叙利亚反对派武装一路南下,其间没有遭到实质性的抵抗,也没有经历特别复杂的高强度作战。反对派武装所到之处,叙利亚政府军要么早早撤至城外,要么放弃武器和阵地。由此可见,叙政府军或者巴沙尔政权内部的一些人士似乎已经和反对派武装达成了一定程度的默契,直接倒戈和投诚了。”秦天指出。

叙利亚内战爆发后,包括美国和其它西方国家,对叙利亚施加了一系列严厉的经济制裁和限制。在线统计数据门户网站“statista”的数据显示,截至2022年3月,叙利亚已成为世界上第三大受制裁国。

“由于长期处于战争环境下,叙利亚并没有正常的工业生产,经济脱实向虚。而受外部制裁影响,叙利亚经济实际上沦为‘地下经济’。一些报道指出,巴沙尔政权甚至靠毒品贩卖和走私来获得收入,从而滋生腐败。这种灰色收入无法惠及民众,引发民心不满,发不出军饷又导致军心涣散,最终致使巴沙尔失去和反对派力量作战的资源,动摇了其统治根基。”秦天指出。

前途未卜

2024年12月8日,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在占据大马士革后发表声明,向全体叙利亚民众许下了构建“新叙利亚”的承诺。

叙利亚反对派武装团体“解放叙利亚”联盟首领阿布·穆罕默德·朱拉尼命令部队不得接近首都大马士革的官方公共机构,在正式移交之前仍将由前总理监管。 

入主大马士革的反对派,则沉浸在推翻阿萨德政权的狂欢之中。他们释放了塞德纳亚监狱内的所有囚犯,踩在巴沙尔父亲哈菲兹的雕像上欢呼。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9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人在乌玛亚广场举起革命旗帜庆祝。视觉中国/图

当地时间2024年12月9日,叙利亚大马士革,叙利亚人在乌玛亚广场举起革命旗帜庆祝。视觉中国/图

12月9日,据新华社报道,反对派授权“叙利亚救国政府”的穆罕默德·巴希尔组建叙利亚过渡政府。

“叙利亚救国政府”由叙反对派于2017年成立,控制着伊德利卜省、当时处于反对派控制下的哈马北部乡村以及阿勒颇西部乡村的部分地区。巴希尔担任其总理。

此前,仍在留守的叙利亚总理贾拉利表态,将向反对派伸出友好之手。随后,他前往大马士革一家酒店,与反对派武装商讨权力交接。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和平交接的方向发展。但在外界看来,眼下叙利亚的局势依然暗流涌动,各派别之间的利益冲突还未完全暴露出来。

“反对派武装在推翻巴沙尔政府的过程中暂时形成了联盟,这种战斗中结成的友谊能不能在战后政治重建中转化为盟友关系,他们在政治权力、军事权力和利益分配方面如何进行协调,这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余国庆指出,“但目前很难下结论说叙利亚就一定会进入‘2.0’的内战版本。”

秦天表达了同样的担忧,他对未来叙利亚国内局势并不抱乐观态度。“叙利亚仍面临着前途未卜的情况,不排除会陷入‘军阀割据混战’的局面。”

眼下,叙利亚内战的伤疤并未愈合,国内仍盘踞着多支主要力量,呈现多方割据状态。

此次攻入首都大马士革的主力军“沙姆解放组织”,长期实控叙西部的伊德利卜地区,此番夺权后接管了巴沙尔政府的势力范围。与“沙姆解放组织”并肩战斗的“叙利亚国民军”,被普遍认为受土耳其扶持,盘踞在叙西北部和土叙边境地区。

另外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是活跃于叙东北部的库尔德武装,该组织被视作美国在叙利亚打击“伊斯兰国”的当地主要合作伙伴。由于国内存在的库尔德问题,土耳其曾多次对叙利亚境内的库尔德武装发起越境打击。

“反对派武装在意识形态和族群构成上都存在较大差异。库尔德武装属于叙利亚的少数族群,‘沙姆解放组织’最早脱胎于基地组织,具有一定的极端色彩。在未来的国家发展方向上,他们显然存在分歧。如果分歧过大,就有可能演变成内斗甚至内战。”秦天分析。

秦天进一步指出,如果反对派武装选择组建现代政党来治理国家,那政党怎么构成,由谁来担任领导,将牵涉到利益分配等现实问题。与此同时,反对派武装虽然具备地方管理经验,却并没有国家治理经验,更何况叙利亚内部族群教派异常复杂。“这一切都是全新的挑战”。

此外,叙利亚内战并不仅仅是阿萨德政权和反对派武装之间的较量。这个饱受战火摧残的国家,一直是大国博弈的重要棋子。

就在叙利亚内斗期间,受土耳其支持的“叙利亚国民军”与受美国支持的库尔德武装正在叙北部靠近土耳其边境的曼比季市激战。新华社12月9日的报道称,交战双方已有数十人死亡。

此外,自12月8日以来,以色列军队连续对叙利亚发动密集空袭。总部设在英国的“叙利亚人权观察组织”网站10日发布消息,过去两天,以色列对叙发动了大约310次空袭,摧毁了叙境内大量重要军事设施。与此同时,以地面部队借机占领戈兰高地缓冲区。这一举动遭到埃及、沙特阿拉伯、伊拉克等中东国家的强烈谴责。

“以色列和土耳其均与叙利亚相邻,叙利亚的局势直接影响其本国利益。此外,作为此轮叙利亚危机中的最大受益方,以色列和土耳其必然会通过在叙利亚境内扶持亲自己的武装团体和政治派别,来塑造叙利亚的局势。”秦天解释说,“以色列出兵占领戈兰高地争议地区,就是为了对潜在的威胁加以震慑,同时进一步蚕食叙利亚的领土。”

(应采访者要求,文中陈尘、胡雪、徐子游为化名)